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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海潮
侬心别有兰香影,知在华鬟第几天。
不知银珠梦醒回来怎样?欲知详细情形,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 锦被宵寒更阑排大宴洞房春暖月上谱新腔
话说银珠睡在阿金娘小房间内,一夜做了两个奇梦,梦回想想,觉得半懂不懂。这个梦境,从出娘胎,未经历过。想到自己是个乡村女子,不该做这样的梦,委实做得自己也不明不白。说给人听更加糊涂了。这个梦,自己脑子里既没有梦根,一定和人家缠差的,我本来做的甚么梦,大概给别人做去了。正想得出神,阿金娘喊她道:"银珠阿囡,天亮了,醒醒吧,夜里说梦话,不知乱七八糟,说些什么,你心里定定,不要胡思乱想,一个人看风扯篷,运气来,春天弗问路,只管向前跑。太太奶奶,又没甚么窑里定烧的,一样是泥坯子捏成功。你现在是个黄毛小丫头,说不定一年二年后,喊你太太奶奶的人,塞满屋子,你还不高兴答应咧。你现在摆定心,听我话,一切有我寄娘包场,碰到随便甚么尴尬事情,只管推我寄娘身上,我寄娘像亲生女儿一样看待你,只是你将来别忘记我,我从前待我亲生女儿阿金,也没有这样亲热。阿金小时候,也不是同你一样这副神气的吗!两管鼻涕拖到脚板上,歇不到五六年,便不认得她,上海地方堂子里,真正是你们的一只漂白缸,只要有好手替你们漂,凭你黑炭团一般,立时立刻,可以漂得像天仙女一般。可惜你们心不定,有了这只漂白缸,不肯跳进去漂。阿囡啊,像你这副样子,漂下一二年,一定弗推扳。现在呢还讲弗到生意上种种过门节目,只要你一定心,我会得一桩一件教导你,学会了种种诀窃,生意上就飞黄鸿达。凭他一等一的大好老,跳不过你如来佛的手心底,你将来正有一翻好戏在后头哩。"阿金娘早祷一番,起身吃过点心,替银珠梳头,又对银珠道:"你一向缩杀田角落,没见过世面。我今儿索性领你出道出道,一个人像只鸟一样,弗冲弗会叫,我今天带你阿金生意上去广广眼界,让你学学样子,吃生意饭怎样吃法的。做倌人,第一要功架好,功架非从小学习不成。学功架,又不好捏手捏脚教的,只在见多识广,自家体会出来。走一步路,低一回头。一笑一嗔,吃饭吸烟,统统有功架。做倌人决不好随随便便的。你今儿去见识见识,才晓得做倌人的难处。做倌人红不红,也便一半在功架上面。我女儿阿金那里,场化也大,人头也齐崭,做生意不是模模糊糊,拍正三眼一板,你到她那里去走走,多少有点益处。"银珠道:"我去陌陌生生不难为情的吗?"阿金娘道:"你又是小囡脾气来了,吃生意饭,第一要不怕难为情,大大方方。况且阿金现在是你姊姊,姊姊那里,还怕什么陌生吗?便是房间里铺房间二阿姨,小阿姨,统是我们出窠小姊妹,你去欢喜不迭哩。"阿金娘一边梳头,一边讲话,滔滔不息,在下也记不尽她许多。她梳罢头,引着银珠一径到三马路沿忆笑那里,走上楼梯,自有娘姨大姐,一叠声招呼。阿金娘问:"阿金起身吗?"娘姨道:"七小姐出去哉。"亭子间里有人喊道:"外面可是阿金姆妈,里边来坐。"阿金娘同银珠走进亭子间,见铜床里睡一个三四十岁美妇人,穿一件粉红衬衫,伸出一只雪藕似的小臂,揩眼睛,揩了一回道:"阿金娘,你来得早,我听你问阿金,就猜到你,因为房间里别人没有叫阿金两字的。娘姨大姐,大家叫阿金七小姐,我和二妹妹,也叫她老七。阿金两字,只有你生身娘叫。"阿金娘道:"小阿姨,阿金赶早出门了么?"小阿姨道:"她陪客人叉麻雀,天天磨着穿心夜,自家房间轧弗落,开了一苹香好几个房间,一批议员老爷,前天到过南京,现在又来了,每日花天洒地,大家开着这里的户头,人人喜欢叫老七,席面上堂唱,总是满堂红。我们这里,为了他们一批议员老爷,特地托帐房先生开一本堂簿,专记他们这笔帐。否则张、王、李、陆弄不清楚。"阿金娘道:"也是这里运气好。"小阿姨道:"阿金娘,你同来一位,是谁呀?"阿金娘吩咐银珠叫应一声小阿姨,指着道:"这是我寄女儿,现在阿金爷生意上。"小阿姨道:"弗推扳,开迷开眼一位大小姐,将来第二个老七,你福气真好。"阿金娘道:"承你称赞,将来要阿姨佛脚上带带,托阿姨带只眼睛哩。"小阿姨道:"弗必客气。你手里小姐,个个出秀的。"阿金娘道:"只是不及你阿姨。我做了一番世事,依旧两手空空见阎王,真说不得。"小阿姨道:"我们像赌场里赌钱,没有洗手,财来财去,也叫空开心,将来弗知将来,诘谛裟婆诃,依旧酱里虫酱里死,谁也不是一场空吗!"小阿姨一面说,一面披衣起身,走下床来叫一声娘姨,自有人来捧面水,铺床倒茶,买点心起了一阵风忙。小阿姨问阿金娘点心用过吗?阿金娘道:"今天不从生意上来,昨夜住在小房子里,一早起身,点心吃过多时,不必客气。"小阿姨道:"你还是几时上的生意?"阿金娘道:"不多几天,因为阿金阿姨那边,房间里倌人大姐索办弗过,好好生意尽弄光。阿金阿姨,又趁凭他们不管帐,弄得一天弗是一天,我看不过起来,自向阿金阿姨跟前讨这个差使,去管押他们,也叫空做闲冤家,算不得甚么生意。"小阿姨道:"你老将出马,一定弗推扳,我们这行生意,不论场化大小,人头多少,房间里少不得一个管头,像我们这里,人家听听世面大,然不知发了多少财,其实骨子,全靠管头管得紧,一丝一忽,弗肯放松他们。一钱一文,弗肯浪费作用。才始撑着住这个门头,刮削下一点利息。二妹妹,他也像阿金阿姨一样,百弗管帐,那末跳进奔出,统是我一个人,真正烦得死去活来,要吃了人参和他们拌哩。"阿金娘道:"真亏你,像我这样风流,就抵挡不住。"当下两人娓娓话家常,一个大小姐叫爱媛道:"姆妈,可要去喊声七小姐?"小阿姨道:"忒早哩,这时候,怕他们困不多几时,凭你王爷也叫她不醒,你吃了饭去喊,正好。对她说姆妈在这里等她。此刻你去吩咐厨房下,多备几色菜,早些开饭。"阿金娘道:"自家人弗必客气。"
那时银珠四面望望,觉得和自己房间里相去甚远。亭子间里一色奶油洋漆西式家生,只有一张床是方杆铜床,悬着一顶映白华丝葛帐子,叠着两条水绿色湘妃色锦被。壁端绣品琳琅,桌上银光灿烂。两个大房间里,更是收拾得花团锦簇。银珠不由得心中十分艳羡。停一回吃过饭,爱媛去喊七小姐,阿金娘和小阿姨说说谈谈,也不觉寂寞。银珠走向洋台上望望马路景致,抬头见斜对过一家,便是母亲那里银翠仙房间,洋台上露着半面的,正是母亲,见她正在刨一根甘蔗,当下不便喊她,只得暗暗出神。心想自己到得阿金地步,母亲决不会再刨甘蔗的了。这时忽见门口停下一辆桥式新汽车来,银珠还认道是生意上客人,甚么老爷少爷来了,望望忽见走出一个身长玉立,艳妆浓抹的倌人来,一径上楼。小阿姨一眼瞥见道:"老七来了。"房间里娘姨大姐一阵欢呼道:"七小姐,你姆妈等得心焦然哉,你回来得啥能晏介?"七小姐亲亲热热的,叫一声姆妈。阿金娘也回答一声阿囡。七小姐坐下沙发里,正要动问,她娘指着银珠道:"这是你娘新认的寄女。"又对银珠道:"你叫声姊姊。"银珠低低叫了,七小姐只点点头,阿金娘低低和女儿说了一遍银珠的出身,又把自己到生意上管理的事告知女儿。女儿道:"阿姨忒懒惰,开了一个门口,管也弗管,要把几个钱一起蚀光哩,我这节工夫,自家没钱,倒替她担下一只湿肩架,不知弄倒啥结局哩。姆妈你看好弄下去替她弄弄,不好弄,让她去,否则死做活冤家,将来翻要受怪怨,不犯着。"当下阿金娘很听女儿的话,两下攀谈一阵。七小姐道:"此刻我坐李大人汽车来的,这辆汽车,李大人前天新买,六只汽缸大车身,在享茂买她化到七千多两银子咧。姆妈你可要同妹妹坐坐。妹妹不曾坐过汽车,今天去兜兜风罢。"阿金娘道:"好的,小阿姨一同去。"小阿姨道:"我房间里没空,你们娘儿三人去罢。"七小姐站起身来,领母妹走下楼,喊一声车夫阿根,阿根把着打鸟帽一推道:"回去吗?"七小姐道:"到静安寺路兜个圈子去。"阿根开了车厢门,七小姐先让银珠走进,坐在右面,母亲正中,自坐在左面,趁手拉上车厢门。阿根把车子退后一丈多,要待掉转头来,向跑马厅去,此时车中银珠,一手拉着铜梗,惴惴自恐。刚巧银翠仙洋台上站着银珠娘,正在梨,一眼瞧见汽车里好像自己女儿银珠,便伸头探颈望了几望,认不定,手中一长条梨皮,抛下楼去,直抛在汽车顶上,张阿根瞥见,仰着脖子骂道:"眼睛张张开,人家新车子,不是给你做垃圾桶的。"上面银珠娘不服道:"喔唷唷,一条梨皮,不见得龌龊甚么。"银珠听得口音,好像自己娘,仰头一望,打个照面。阿根再要骂时,七小姐道:"毫噪开罢,弗要空拌唇舌哉。"阿根一面开车,嘴里还骂了一声老蟹!银珠此时芳心跳荡,十分难受。汽车风电掣而去,银珠一缕芳魂好似依旧在银翠仙洋台下。银珠娘站在洋台上出神,也好似汽车虽去,像女儿一般的脸子,始终在楼下。仰首对着自己,想了一回,断定决无此事。女儿一个穷身体,怎会装进汽车里去,倘真的女儿坐着汽车,我娘也不会得挨骂受汽车夫的气了。大约这位小姐,同我女儿一样面孔。想着叹一口气,仍旧把梨一只一只的,好梨,打扫打扫房间,因为这一晚有一户四川客人,借此请同乡,四桌台面,异常忙碌。一回子银珠娘忽听得楼下叫喊,靠窗槛一望,见是金大,走下楼在客堂里谈谈家常,问起银珠可在生意上。金大道:"她昨夜同寄娘住到小房子里去的,今天还没有来。"金大妻一怔道:"那么我方才见汽车里一人莫非是她?"金大道:"哪有这事,她寄娘也坐不起甚么汽车。有谁请她们坐,一定你眼花看差的。"两人谈了一阵,客堂里有几位相帮,知道金大也在迎春坊生意上,大家承认他同行,搬张凳子他坐坐,倒碗茶他喝喝,和他谈天。金大妻因楼上事情正忙,走上楼去收拾一切。金大谈得高兴,坐着不去。有一位同乡叫阿云道:"金大,我家和你前村后村,你住安乐村,我住南溟庄,今年水灾,大家没饭吃倒也公平无私。你上海来吃这碗饭,也是同我一样,走着三十六着的末着棋子。"金大道:"倒不是啊!我的的确确是城外头籴米外行。"阿云道:"我倒不是外行吗!一些过门节目都不懂。"两人正说时,傍边一位相帮,对阿云眼睛一白道:"你们大家说外行,谁到堂子里来从小学生意,拜老司务,像你阿云大叔,两只眼睛多化凶,做事情推说外行,赚铜钱就弗外行,精明得死脱快,你还要说外行,我们多化内行统要拜你老先生了。"说得阿云羞着不响。金大道:"你们别说笑。吃这碗饭,也要些本事。我刚上生意几天,客人跑进客堂来,问也不敢问他到谁房间里去。一时拉铃也拉不大响,叫我搬菜上楼,更加毛手毛脚,汤水溅到客人身上。现在已算内行得多,只是有许多地方还弄不大清楚。今天我要出出行,问一声诸位,譬如我认清这位客人做楼上的,这位客人做楼下的,楼上两个房间,楼下两个房间,假使做四个房间里四位客人一同携手而来,那末叫我拉铃呢,还是叫下头房间?叫左房间呢?还是叫右房间?这倒是个难题目。前回我碰见过,两位客人做楼下左右两房间,我叫了左面房间客来,两人偏跑进右房间去。明天我叫了右面房间客来,两人偏跑进左房间去。好像和我作对一样。第一天右房间人怪我不招呼,左房间人怪我寻开心。第二天两家又翻转来怪我,叫我怎弄法呢?"金大说得一客堂人哈哈大笑。"阿云道:"可是这碗饭也不容易吃。"正说着,外面一阵汽车喇叭响,楼上金大妻喊金大道:"银珠爷,对过汽车里走出来的,当真是银珠阿囡,你去叫她过来一趟。"金大道:"我不去喊,她总会来的。"金大妻重复走到洋台上,见银珠也靠在洋台上探望,当下对她招招手,银珠点点头。停一回子,阿金娘陪着银珠过来,银珠先叫声爸爸,然后走上楼叫声姆妈,呆呆站着好像盈盈欲涕。她娘也觉一阵心酸,忍着泪,和女儿约略谈了几句,阿金娘像凤阳婆一般,牵着她便走。娘在洋台上目送她,瞧不见影子方休。金大在客堂里,谈锋骤敛,辞过贵同行,走出客堂,一路踱回去。以过大新街口,背后忽有一个乞丐,钉在金大背后,操着半上海地江北白,叫声:"金大哥,你上海来顽顽么?几时到这块?我们好久不见,难得碰到你,你救救我,我落难在上海。"金大回头细瞧,猛吃一惊,此人原来是福熙镇住下好多年的小皮匠,为了秦炳奎一双鞋子,站不住福熙镇,逃来上海,落难到这样子。金大见他蓬头赤脚,衣衫不连,牵拖一爿挂一块,早已做成乞丐。当下走到马路傍边水门汀上站着,问他道:"小皮匠,你怎会弄到讨饭呢?好好镇上做做生意,逃到上海来作甚?上海是你住的吗?你临跑还拆我烂污,把秦炳奎一双鞋子,带了走,弄得秦炳奎几次三番寻着我,并且逼死他媳妇,你行下这副良心,莫怪弄得走头无路,也叫现世报哩。"小皮匠蹙着眉头,叹口气道:"唉,我弄到讨饭,也是害在秦炳奎手里。"当把一双鞋子详情,细诉一番,金大方始明白,又责他道:"你有随身本领,为甚要贪懒做这勾当呢?"小皮匠道:"上海不比乡镇,各有各的地界,大街小弄。不容你陌生人挑着担子乱闯。我起初不懂这个规矩,打得头破血淋。后来改做别的行业,燕子窠里相帮,拉黄包车,拾香烟头,统统做过,度不活一张嘴。上海地方来寻饭吃,倘使只该一双空拳,不识字,不熟路,没力气,没荐保,简实乞丐公会里,好预定一个位置。不走这条路不行,除非要有'亏得'两字,亏得朋友......亏得亲眷......亏得女儿......亏得妻子......平空可以发财。你我一无亏得,外加在燕子窠里相帮相帮,吃上一筒烟,那末不走这条路,也无路可走。"金大听得,一时动了恻隐之心,摸出两毛小洋给他。小皮匠道:"金大哥,你能够多照应我些么?"金大翻袋袋底给他瞧,又教训他道:"你到此田地,还要黑白两饭,那末死日就在眼前。"小皮匠道:"现在只喝些龙头水,土皮也好几天没吞了。"金大叹息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