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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海潮
那晚结婚之后,雪斋父子,两位新人儿,一对活手杖,团坐欢饮。雪斋快活不过,早已喝得酩酊大醉,要求先散,大概也为急于治水的缘故。新娘名义上,虽解除活手杖,实际仍不免扶着雪斋登车。两位太太,不消扶得,一同先回。这里宾客喧哗一室,有人暗暗责备那位伶俐朋友道:"你不该弄送人,看好看,这样七十三岁的老头儿,你还不肯放过他,要他尝尝新婚滋味,你真在那里代表阎罗王做催债员了。"那位朋友不认错道:"我本来定下两个办法,那个正当办法,无非教他收为义女,只是怕他反对,翻为不美,先把这个不应该的办法说出来,让他自己反对,卸到正当办法上去,才是道理。谁知他安然承受,并不反对,那么正当办法,只好秘而不宣。这也是他老人家有志竟成,赛如洪宪称帝,和我们劝进的,毫不相干。"说得众人全笑了。这时肴残酒尽,宾才也喝得烂醉。席散后,有几位宾客还是不肯放一对新人回去,开了个房间,实行闹新房举动。新娘洗脸时,有人见她臂上颈里,各有一线猩红的痕迹,非常娇艳,宾客围观欣赏起来,羞得新娘无处躲藏。有几位深知宾才验肤癖性的,笑道:"这是宾才兄口试的成绩,真难得及格哩,那就可以见得婉仪女士的好处所在,比众不同。"又有人叩问宾才道:"怎样你有此绝技,像我们把女人家的皮肤舐舐,只有咸溜溜的汗汁,如非小时候吃奶子,自有甜律津的奶汁流到嘴里,你舌子难道定造的,会分得出人家皮肤里的甜酸苦辣来,还能够从甜酸苦辣里面分出贞淫来。究竟甚么意思?非请你宣布不行。你不宣布,我们要把新嫂子来实地试验了。"宾才发急道:"新娘子我的所有权,只有我自己好试验。况且早已试验过,试验不及格,也没有今宵结婚的一幕。你们不要嘈,你们要试验,回府向床头人要求去。"有人道:"我们为了试验不出,特来请教你呀。"宾才道:"妙法不可以言传,像吕纯阳的点金术,只好点给你们瞧,不能把指头分给你们的啊。你们不会试验,吩咐汽车夫把尊夫人一个个接来,我替你们当场试验,包你们贞淫立辨。"众友听得,大家不答应起来,嚷着道:"好好,我们今天来闹新房的,倒给你新郎取笑一顿,此仇不报,非丈夫也。"说着,大家一窝蜂坐到床沿上去,要捋新娘的袖子,验看一线绛痕。
宾才慌道:"请诸位眼看莫动手。"朋友道:"非但动手,还要动嘴,我们大家吸一口,辨辨甜酸苦辣,长些经验,才好自己试验去。"宾才连忙拦住道:"各位请坐,听我道来。好在今天我已结过婚,这个玩意儿不妨拆穿他,讲给诸位听,只要请诸位严守秘密。这吸肤试验贞淫的方法,简实滑头性质,完全一种心理测验,你只要故神其说,说得自己个舌子差不多和王姥娘娘亲嘴掉错的一般,充满着仙气,只要一经上口,贞淫立刻断定,使对方那人听得,悚然自恐。淫荡的,自不肯给你吸,怕着当场出彩。贞节的凭你试验,心地坦白,毫不惶恐。你那时候只要察言观色,立刻分辨,所谓吸肤者,只是装装样子罢了。"众人听得,鼓掌大笑,嚷道:"新嫂子,你可是上他的当了。他是一位心理学专家,你今后床第之间,刻刻要留心他,防他实施心理测验。凡属他说得活龙活现的,你总不要相信他,让他试验失败。"宾才道:"好了好了,给你们把纸老虎完全戳穿了。本来我这心理测验,百法百中,只要把我那个验肤博士的头衔,表扬出来,吓得交际场中,那些时髦女子,东逃西躲,没一个敢伸只小臂,给我试验,我因此就测验到一种见解。上海新妇女,靠得住的,委实凤毛麟角。"一位朋友插嘴道:"那么新嫂子一定靠得住,大概把小臂凑到老哥嘴上来的么?"一位朋友道:"你瞎眼吗?新嫂子的绛痕,不但小臂上有,连颈子里也有,说不定大腿上也有,双峰上也有,全身早已开辟了一片试验场,当然靠得住了。"众人把新娘说得两块粉腮,和一线绛痕,变做同样颜色,只管低头不语。内中那位伶俐朋友,又发难道:"宾才说的,那心理测验,此刻横竖没有别人听得,尚未泄漏真相,我们来当场试验,寻寻开心好么?"宾才道:"寻谁的开心哩?"那人道:"我们叫堂唱,不碰你新嫂子,你不用发急。"当下众宾写下十来纸徵花小简,发出片时,络绎而来,也有雏姬,也有老妓,走进房间,见少奶奶模样一人坐着,不敢放肆。一位朋友道:"我们另辟一室罢。"当嘱西崽开了隔壁一个大房间,宾才从来不涉花柳场中的,这时要想领了新娘逃走,又给朋友拖住,拉到隔室去。大家恭维他一声验肤博士,推他正中坐下。有一妓女问道:"格位大少,啥叫验肤博士介?"当下有人撒了个谎,说这位外国毕业的博士一个舌头曾经用药水炼七年另八月,炼就一件无孔不入的法宝,他只要在你皮肤上一舐,就晓得你昨夜皮肤里可曾出去一些东西,或者收入一些东西,阿规矩弗规矩,立刻辨别得出。那妓女道:"瞎三话四,这样子要变仙人哉,奴总弗相信格,一个舌头,有这样灵法仔。"那人道:"不相信,你只要叫他当场试验,伸只小臂,舐一舐,他自然还得出你宝门,啥时候......干几回,......结果怎样......"
那妓女瞅了一眼道:"阿要热昏,我是怕肉痒格,弗要舐。......"。那个拍手大笑道:"不规矩,不规矩,昨夜一定......"那妓女要来拧那人的大腿,那人才住口。这时候房中有靠十个妓女,大家注意宾才,怕他走来试验,缩头不敢坐近他那里。宾才故意像吊杀鬼一般,伸着舌子走来要舐,大家钻到客人肩膀下去,不敢漏脸。众客惊叹宾才的心理测验很灵,对着一众妓女道:"你们可是一个也靠不住,吓得像小鬼一般,勇气全没了,坍台不坍台。"正说时,忽有个跟局阿姐叫老九,推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先生,叫燕来红,说道:"阿囡,我不相信的,你叫他试去。"那小囡真的伸只小臂,给宾才,宾才凑上舐了一下道:"靠得住,靠得住。"小囡缩回手笑了笑,老九也伸只小臂上,宾才只嗅了一嗅,摇头道:"靠不住,靠不住。"老九撇撇嘴道:"你那个博士,谢谢一家门罢。"那时络绎来就验的不少,宾才有应接不暇之势。验了一回,也有自笑的,也有骂人的。其中一朵花,叫红玫瑰老二,解开颈里一颗钮子,露出猩红一线痧痕来道:"你看我颈里给客人呼痧呼得这样红法,也试验不出我甚么?不要说你只把个舌子舐一舐,瞎三话四,一试便知真正吹吹牛皮吧哉。"宾才此时气极,无话可答。红玫瑰老二把钮子绾好,又把跟局阿姐老七颈里的一块橡皮膏揭去。老七抢着道:"老二不要动手动脚吧。"老二笑笑道:"你一定也是给小朱呼出来的。"老七羞着,仍把橡皮膏粘没。众宾大笑不已。一回子,堂差络绎散去,只剩沙发内坐着一花一叶,和一位姓张的客人,喁喁情话。宾才忍不住叫他道:"老张,你们还在那里测验什么心理呢?我的一块博士招牌,今天就此打破。这样子失败到一塌糊涂,却非始料所及。"一位胖胖的跟局阿姐笑道:"现世博士啊,我早晓得你要献丑的。我瞧你第一炮就放不响,那末西洋镜就此戳穿,人人要叫你试验起来,弄得你鸭屎臭,现坍台。你看刚刚那个小囡燕来红,她人小心不小,房间里做手贪下脚,算得迁就,只消碰两场和吃一台酒,就要硬有屈你住下,你说她靠得住,靠得住,人家就晓得你吹牛皮了。第二个老九,叫你验,你又猜错。那末灯笼壳子,越弄越穿了。"宾才接嘴道:"那个老九我说她靠不住,难道她规矩的么?"那阿姐道:"规矩是要过世去规矩格哉。只是这一节工夫,生着杨梅疮,小房子也退脱了,住在生意上,有啥人去睬俚呢。"宾才听得,打了个,吐了一口涎沫道:"给你说得心出来。杨梅疮不是要传染吗?"那阿姐道:"横竖你舌子把药水炼过七年零八月的呀。"说得一座哗笑。宾才道:"穿绷穿绷。"那阿姐道:"你也叫老鸟失辟。老实说,现在上海生意上的倌人,明儿明亮,不是我自家拆自家衙门,有哪一个好算靠得住,面子上小先生,暗底下说弗得。絶看刚才解衣裳的红玫瑰,不是自称小先生的么?小先生那能会给客人呼得身上一条条的痧痕咧。呼痧痕,是现在几个时髦先生挖空心思,弄出来的乖巧,说出来肉麻不过,俚笃还是肉麻当有趣,大庭广众,会得献宝,真正隔夜饭要呕出来格。"宾才笑道:"难道他们也会试验的吗?"那阿姐笑道:"有啥人高兴去试俚呢,俚们轧上了恩相好,两人在被窝里算要好,弄乖张,絶替我呼两条红痧,我替絶呼两条红痧,大家做记认还要赌神罚咒,各人弗忘记那一夜个恩情,絶道肉麻不肉麻。"宾才道:"原来如此,和我们的试验,宗旨不同。那末这位红玫瑰,既然自称小先生,不该自露马脚,那肯这样子堂堂皇皇给众人赏识呢?"那阿姐道:"俚也有一种用意,差不多海外到别人面上来,我有恩相好,会得呼红痧格。倘使姊妹淘里问俚啥人呼的,俚总是说出几个时髦男戏子,有名汽车夫来,俚算有面子,得意洋洋,絶想气数弗气数呢。"
正说到此,她那个倌人叫她道:"老四,弗要有说呒说哉,别人家事情,关我伲啥心上,絶自家管好仔自家好煞哉。"宾才插嘴道:"你位阿姐生得这样子漂亮,总也不少恩相好,说不定身上也有红痧,请你献献宝,弗要紧的,让我们见识见识,广广眼界。"那阿姐两只水汪汪的眼睛对傍坐的张客人一瞄道:"我是没有恩相好的,要末只有张老看得起我,除脱仔张老以外,要好客人,统死光格哉,我生就格张包脚布面孔,絶想有啥人来看想我,愿意搭我攀相好。张老,絶道我个话阿对弗对?"说着,又对张老一瞄,张老平空接受他两个眼波,心里热辣辣地,把方才喝的三杯威司格酒通通吊了上来,顿时精神抖擞,把那阿姐一把拖在怀里,接上一个甜吻,笑道:"四阿姐,你既是没有第二个恩相好,那末把我个起码恩相好,将就将就,今夜在这里恩一恩罢,我们好像长久没恩歇哉,你喜欢呼痧,我也会给你呼上十来条痧,给你出出风头。"
这里正在打诨,西崽来唤道:"隔壁房里有客。"宾才和几个客人走过一瞧,只见是从前的活手杖,现在的新姨娘,因为久待新夫妇不归,特地来接驾的。当下又和那个同胞姊妹,重谈一阵。隔壁房里那个四阿姐的倌人,也在门缝子里张看,笑着对客人道:"真正一副印板印出来的,只是以后住在一起,倒要防着缠差,缠差了,辈分不对,要闹出笑话来的。"说得客人窃笑不已。停一回子,宾才夫妇等,和一众朋友,下楼四散不提。且说四阿姐一位倌人,关出在房门外,里面四阿姐和那张客人,正不知做些什么勾当,那倌人敲下几次门,只听得里面应着:"来哉......来哉......弗要性急......辰光正好勒......絶等一等我......我马上来开絶..."那倌人又等了好一刻,再去敲门,里面老四光火道:"爷伯叔!性急得来!"说着慌慌张张,开门走出,掠掠鬓发,揩揩眼睛,一同走下楼来,才觉得一双鞋皮还拖着,走不出门去,只好坐下门口一条长凳上拔鞋皮。拔了一刻多钟拔弗上,性急火发,骂那倌人道:"都是絶催得我一刻弗等两时辰,像有长毛杀上来一样,害我鞋皮也忘记脱拔上,弗知啥要紧!"那倌人道:"老四,你要死快哉,自家六神弗放点身上,倒怪起我来,阿要气数,絶拔鞋皮,性急弗来格,我看絶还是外行哩,我告会仔絶罢。"说着,摸出一块帕子给老四,教她把块帕子填在鞋肚里,然后把脚伸进去,手拉帕子角,趁势抽出帕子,鞋皮便拔上去了。老四依他法子,两只拔上,非常便利。当下一同走出一苹香。那倌人笑道:"老四絶房间会得开,连拔鞋皮也弗内行,今朝呒不我,看拔到天亮哩。"老四道:"谢谢你,晓得哉。回去姆妈面前,弗要多响,七搭八搭俚要疑心格。"那倌人道:"有数,絶末写意,害我等杀,快转去,还要替絶包瞒,絶心里明白。明朝礼拜三,请我大舞台看日戏。"老四道:"絶想好仔,明朝要末请絶做日戏。"两人一路说,一路走。这时候已敲一点钟,马路上静悄悄,冷清清,所以一对花叶,并不坐黄包车,自己的包车,早已回去了,只得缓缓走回自家门口。走进客堂,只有两个相帮,相对坐着打盹。一个相帮,偶不小心,跌下一交。当下也不去顾他,好笑着,一径走上楼去。只见大房间里,门帘下着,还有三个客人打茶围,老四免不得招呼一下,打诨一阵,忙走到妆台旁边掠鬓。忽见镜子里面,露出一张美少年的脸子来,禁不住芳心一荡。正是:
才惊巫峡襄玉梦,又见东墙宋玉姿。
不知那妓女是谁?镜里的美少年是谁?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 鞋凤挑丝心酸惨绿酿烛龙吹泪魂堕软红尘
话说芸芸众生,生存在世界上,不论做哪一桩行业,吃哪一碗饭,总不能免一个怨字。俗语说:"吃一行饭怨一行。"这也是人类生就一种厌故喜新的习性。上回书中说的那老四,妓院里打盹的相帮,平空跌了一交,爬起来,怨恨一条长凳放得弗平。那另一打盹的相帮,给他吓醒了,又怨他惊破好梦,揩着睡眼骂道:"阿瑞,你打瞌,魂放在身上么?并令朋冷,闹得别人困也困弗着。"阿瑞道:"阿荣,你要写意,没有惊搅,啥弗到上头铜床里伸手躺脚困去。只要你有天官赐,尽你写意,现在你和我一样苦命,盹盹台角,搭啥松香架子呢!我一只脚馒头,跌青了,也不在这里响甚么?阿荣道:"你跌青脚馒头,难道我害你不成?照你说起来,你跌杀了,要抵你命哩!"正说着,灶间内走出一个有胡子的相帮来,把两人一顿数说道:"半夜三更,拌甚么蓝青嘴舌!我一走开,大家打瞌,客堂里人影子没有,你们两只眼乌珠,也会合拢来的。我真佩服你们,铳手进来,铳了甚么东西去,要你们赔赔,两只眼睛宕出来,就一个也答应弗落了哼,你们这样要写意,只配回转家乡享福去。吃这碗饭,有屈你们的。"说得两人各不敢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