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海潮


  说得空冀、衣云全笑了。空冀又道:"骚艳亲王已唱了好几年戏,风头一些也唱不退。本来戏子最忌一个色字。一经出了毛病,武生脚力软了,花旦嗓子倒了。可是骚艳亲王不这样,时常叫开车的替她捏捏脊筋,叫跟包的替她宽宽皮肤,叫钉梢的替她松松骨头,谁知嗓子格外洪亮了。璧如道:"大概越是这样,越有精神。正合着武松说:'我吃了十分酒,不知气力从哪里来的?'"衣云、空冀狂笑一阵。

  这时那个王散客,望着一辈子社员,太觉得精神不振了,他提起响喉咙,一阵狂叫,只听好吗!好吗!把全座人都吓醒了,个个使劲狂叫一阵。璧如、衣云震得耳鼓欲聋,再耐不住。衣云推托小溲,拉了璧如走出包厢。空冀也跟了出来道:"打花鼓快要完了,我们一起走罢。"说着,别了王散客等一辈子,走出同舞台。空冀道:"这时只有十二点钟,困还嫌早,我们去打茶围罢。"当下三人走到迎春坊奇侠楼家,璧如一瞧牌子道:"老兄真不怕夹。"说着,走进客堂,自有龟奴拉铃。空冀当先走进东厢房,大姐娘姨照例应酬招待。这时老四陪先生出堂差去了,三人只好枯坐以待。衣云瞧瞧堂子里神气,和平常人家不相同。空冀又讲起那位骚艳亲王的风头十足,她在杭州有好几个势豪公子捧她。有一位荣科长,还租一宅私邸她住,细玩赏她的眼睛和屁股,这也是她前生修下的福分。现在上海的捧角家,真车载斗量,一辈子捧旦角的,更不必说,目的在转她的念头。只是靠小报上说几句好话,场子里拍一阵掌声,她认也没有认得你是阿土森阿木林。高一级的,送两对花篮,请一顿吃局,也只好谈几句客套话,汗毛也碰歪不得她一根。非要伟人巨子,挥金如土,才够得上真个销魂。正说着,只听老四一阵吃吃吃笑上楼梯来,见了空冀,又要拧他大腿,璧如劝住了,老四走向梳妆台傍边掠鬓,衣云在镜子里一望,吓了一跳。正是:

  才逃舞榭明眸劫,又向妆台伺眼波。

  不知衣云为甚么见老四无端一吓?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 两枝活杖遗老遣情一线红痧妖姬斗艳

  话说世界人类,不论任何民族,往往有人生就一种说不出所以然的癖性,越是文明高级的人,越有特嗜异好的癖性。书生啮指甲,名士挖脚丫,这还是普通的癖性。从前杨铁的鞋杯,杨国忠的肉,也不过名士风流的一种癖性。前清某巨公,生平喜嗅女性身上的肉,说有异香透鼻。人家讥诮他鼻子里一定寄生着一种甚么虫类,其实不外乎一种癖性。又有某太史,爱嗅鼻烟,只是嗅法不同,专觅年轻少妇,生下嫩滑莹洁的六寸圆肤,把鼻烟放在脚底里,仰承着,伸给太史狂嗅,便觉得辛辣中和着一股温香,直钻脑髓,脑子里好像饮了一杯木樨陈酿,醉醺醺百络俱酥,此种癖性,不知他怎样体会出来的。晚近许多名流伟人,更说他不尽,有种种花样翻新,癖性以外的癖性,只恨作者见闻少,阅历浅,不能描写他们的万一。

  如今且说一位遗老邓雪斋,他前清科甲出身,原籍川四。光复那年,来作海上寓公。法界云霞路有一所鸥波小榭,便是雪斋晚年经营的菟裘。雪斋正室已在原籍去世,海上寓中,只两妾一子。子名宾才,正室所出,年已逾冠。两位如君,都是原籍带来,四五十岁的迟暮佳人。雪斋已交七十,白发盈颠,扶着一根鸠杖,却是犹有童心。友朋酬酢,酒绿灯红之座,笙繁弦沸之间,雪斋并不觉得厌倦,往往颓乎其中。名花环绕,替他捶背的捶背,捏筋的捏筋,梳胡子,组小辫,凡属花间小酌,他老人家一到,院子里姑娘要平添一番忙碌。他每饮必醉,只要一滴白兰地沾唇,一盏啤酒入肚,便觉陶然大醉。姑娘们七手八脚搀扶入汽车,护送他回公馆方休。一天雪斋开八荣庆,有许多遗老,送堂戏的堂戏,馈礼物的礼物,雪斋生性狷介,不肯妄取,一点礼物,全行璧还。内中只有一位知己,从前做过江北藩台的,叫做郑玉龙,深知他的习性,那天寿翁正坐在花厅上太师椅中养神,外边帐房先生捧一只朱漆拜盒走到寿翁面前,轻轻咳了一声嗽。寿翁张眼问道:"有甚重要事情?"帐房先生陪笑道:"刚才郑公馆郑老太爷那里,差一个丫鬟送来一项礼物,只是那只朱漆拜盒内,除一张礼柬以外,找不到旁的东西。我细瞧礼柬上面,不知写着甚么礼品,又不敢动问丫鬟礼品在那里,因此委决不下,特请老太爷斟酌。"寿翁把一张礼柬瞧瞧,写的"谨呈姑苏活手杖一支,伏维哂纳",下款"愚弟郑玉龙拜具。"

  寿翁一见,笑逐颜开,一手拍着腿道:"生我者父母,知我者玉龙。"当下吩咐帐房:"你把那支姑苏活手杖,送到上房,备一张领谢的红柬,专诚送去就是。"帐房又打了个恭道:"启禀老太爷,那丫鬟委实没有甚么手杖送来。"寿翁笑道:"那支杖,藏在丫鬟袋里,这是无价之宝,她未便轻易交给你,你教她到上房,见两位老太太,交给老太太便是。"帐房只得走出,照东家的话吩咐那丫鬟,又喊自己家里的老妈子,护送到上房去见老太太。丫鬟一笑,跟着进去。帐房先生写好谢柬,又不知那支活手杖的价值多少,要封若干使力,只得重去问寿翁。寿翁伸一只指头,帐房先生不知是十元呢百元,又问一声,可是一百元?寿翁道:"一千元。"帐房伸着舌子走出来,心想这支活杖,大概老寿星的法宝,无价之珍。当下封着一包钞票装在拜盒内,等了好久好久,不见那丫鬟走出,不免去找老妈子问话,老妈子又去问太太,太太吩咐托自己相帮,专送到郑公馆便是。帐房依言送去,只是一日到晚,未见那丫鬟回去,心中好生诧异。过了两天,忽见那个丫鬟,打扮得清清洁洁,一点事情也不做,坐在花园里假山石边,雪斋在亭子里一声咳嗽,那丫鬟便趋上前去。雪斋弯着身子,一手搭在丫鬟肩上,慢慢踱了几个圈子,又踱到门房里,知照汽车夫根全备车。根全备好车,那丫鬟扶着雪斋一同登车,风驰电掣而去。帐房先生才始恍然,那支姑苏活手杖,原来如此,只怪自己肉眼凡胎,当时仙家法宝在前,一时辨认不出,多费一番疑猜。从此雪斋朋侪宴会,不论花丛酒馆,多此一杖,席间要平添不少谈资。

  有一天,雪斋去拜谢玉龙赐杖之惠,适见玉龙也扶杖出迎。两杖相较,面容长短,绝无轩轾,玉龙道:"雪兄精神矍铄,比较我筋骨老炼得多。我六十岁已非活手杖不行。你古稀之年,还想不到用活手杖,每天撑一支硬撬撬的鸠头竹根,我老大替你担心。我可不大外出,每见你来,阶沿上东醉西斜,你自己不觉得吃力,傍人替你挥一把汗。你现在像吕纯阳一般,有了那个柳树精,何等自在啊。"雪斋感激不尽,谢着玉龙道:"这是叨你老哥的光,有了这支活手杖,当真要省我不少挣扎的力气,又好多活十年年纪,都是你老哥所赐咧。"

  玉龙谦逊了一会,两人闲谈一阵,雪斋也便扶杖而回。且说雪斋的儿子宾才,却是一位维新的学子,觉悟的青年。自从二十岁大学毕业之后,家居一年,一年中差不多三百六十天吵着要出洋游学。他对人说自己实在对于家庭生活过不来,我是讲劳工解放的人,眼睛里那里见得惯这种活手杖惨状,简直是摧残青年,绝灭自由,把人类当一件器具。倘人人这样效法起来,人类中那些奴性的东西一定不够,除非要生理大革命,男女性交那时,射出两种原子的精虫,等到结下胎胞,一双双的生下,其中制就一奴一主,才好免得活手杖缺乏之虞。倘生理不能改革,活活的把同胞来养成奴性,那么我们中国黄族,不仅要亡国,一定要灭种。将来结果,弄得像安南印度,举国中不论那人,统统要做战胜国国民手里的一支活手杖。你不信,只要瞧马路里的印捕越捕,不是已做了敌国人手里一支活棍棒吗?可怜我们中国人,一半生就的奴性,你瞧吃洋行饭做甚么西崽小写的,他们不是情情愿愿做外国人的活痰盂活尿壶吗!同胞给外人作践,我们不惜大声疾呼,要唤醒同胞,难道好同胞自残同胞么!那还了得。一番话,说得那人无话解围,只好笑笑道:"你尊大人古稀之年,也叫没法,照你们新学说讲,也叫合作互助,人类应具的真精神。你拿大人风烛残年中,不可无此扶助的人,将来千古之后,你立时好把那枝活手杖,解放原状,现在你发表了这层意见,尊大人心中要不快活的。"宾才没法,只好听那友朋的忠告,蕴而不宣。又过半年,再摈不住,趁法国邮船放洋去了。隔下三年,得了个博士学位,回到海上。宾才这时候的新,才是真新。从脚跟上新起,新到发尖上。他七十三岁的老父,预知自己住下的那座旧花园,容不下新人的脚趾,特地造就一所洋房给儿子住。宾才住在洋房里,从前不赞成活手杖的,现在也用了几个丫头、娘姨。从前要替同胞呼援的,现在也雇了几个西崽、厨司。从前不论路远路近,总是苦双脚不着,奔走呼号,不愿坐一坐黄包车,怕的给人说作践同胞的两腿。现在出洋了三年,思想更讲了一层,非汽车不能出门,有时候路赶得多,还要加添一个车夫。他从前那位朋友,见了他,对他笑笑道:"老兄,今而后,你也觉得伺奉的人越多,精神上越快活么?这个玩意儿,非身历其境不知。你再待几十年,怕也要用起活手杖来了。"说得宾才羞红着脸道:"社会交际,实觉如此排场,省无可省,也是没有法想,并非有意去劳动他人。"那朋友又劝宾才娶妻。宾才从前抱着独身主义的,现在每见交际场中,一对一对花朵儿般扶着,谈笑的谈笑,跳舞的跳舞,自己光着个身子,总觉得日间手臂弯里,少一个玉体。夜里枕头傍边,少一阵笑语。他把从前觉悟过的,今儿重行觉悟过来,独身主义换上个恋爱问题研究研究。那朋友最擅长察言观色,提起一件事,只要你眼睛一闭,他就一点性灵,钻入你眼皮里,一直钻到心坎里,兜了个圈子,等你张开眼皮,他就跳了出来,不容你开言得,他便把你所顾虑的一层层,一件件,批驳你,安慰你,说出话来,丝毫没差池的。所以宾才当时虽没回答那朋友,那朋友却笑了笑自去。

  过下几天,便把一叠照片给宾才瞧,他已在实行那个月下老人的职司。谁知宾才见得广,识得多,新近走了一趟法国,那法国地方的女子,更好算得世界著名。宾才瞧在眼里不少世界美色,那里还瞧得起几个黄毛姑娘。只是宾才心里,还有一种娶妻的特别意见,不消那人庞儿生得天仙模样,第一要身段苗条,脚劲稳健,合于跳舞姿态。第二要品性柔和,能耐劳苦,在跳舞场中交际场中婉转随人,不叫吃力,不发标劲,那就合意。当下把那朋友的照片,约略瞧了一瞧,只管摇头,不是说这女子太胖,怕是里面都是油腻,便是说这女子太瘦,怕肋骨触痛胸脯。十多张一个也不当选。那朋友问题:"不知怎样才当足下的意?"宾才不慌不忙,说出上项意见来。那朋友凝了一回神道:"要这样选择,除非到跳舞场中,或运动会内,否则粗看总也看不出的。"宾才道:"你慢慢替我留意,我说给个模范人儿你听,那人总要像我家父那支活手杖一般,才当我意。"朋友听得一怔道:"那个丫鬟有甚么妙处?你倒立下这样一个模范来。"宾才道:"她便和我说的意见相符。"朋友道:"那么你只要和令尊商量,令尊爱子情深,一杖之微,未始不肯相让。"宾才道:"他老人家心爱的东西,我不便夺他。况且那支杖,他老人家携下三年多,用也用得熟了,我何忍取。"那朋友点头而去。宾才心想,我虽定下这个横型,海上地大人众,一时不难物色,只是我必须试验我一桩癖性,物色到的人,未始个个肯给我试验,这倒是个难题。

  看官你道邓宾才有个甚么癖性?他专喜吸取女人皮肤里的滋味,他并不是法国化的甚么顽意儿,也是从小异禀,爷娘生就他两块嘴唇,一个舌尖,能够辨别出女子皮肤里一种甜酸苦辣的滋味来。他再能够从种种滋味里,分别出女子的品性,幽娴贞静,风骚淫荡,上口便知,据他自称,在法国地方很容易试验,试验结果,百发百中,有验肤博士的头衔。只是女子给他试验之后,或在臂上,或在颈上,难免有一丝一缕猩红的痕迹,非经旬不退,仿佛乡女颈中提的红痧一般,苦中求俏,情人赞她鲜艳生姿,父母怜她痛苦备尝,究竟好恶,也难确定。闲言休表,宾才想到这一试验,中国女子往往怕羞不开通,未必肯受我的检定,这倒为难,也只好见事行事罢。过下一个多月,宾才自己在交际场中,物色到一位女子,好处不必去说他,只和他自己定下的模范人物,丝毫没有差池。受过试验检定之后,宾才惊为奇货,十分满意,择定八月念三晚上,借一苹香结婚。结婚的那一天,完全采西洋文明制度,不结彩,不张灯,并且不发柬帖请客。新郎新妇,只穿一套家常衣服,带一位律师,约五六位朋友,到一苹香开了个茶话会。从前执柯的那位朋友一见新娘,心里惊得跳荡不定。私忖人类面孔身段,相像的也很多,从没有相像到这个样子,当下低低和宾才说道:"老哥,你从前说的模范人物,和你现在的新夫人,真一副印板印的,你从那里去定造,这样一式无二的人才呢?实属令人佩服得五体投地。"

  宾才但笑而不言。一回子新郎新娘在结婚证书上签了字盖下印章,证婚人当然也是律师,也签了字,盖下印章。证书上又粘了一块钱印花税,大家祝颂几句便算礼节完成。这时候邓宾才方始打电话到家里去,告禀他老子邓雪斋道:"对不起,爸爸,儿子此刻在一苹香已和人结婚了,请爸爸妈妈来喝杯喜酒罢。"邓雪斋还道是儿子开顽笑,停一回打个电话问问一苹香,帐房果然有姓邓的和姓郑的借此结婚,雪斋吓得昏了,扶着活手杖,塞进汽车,赶到一苹香,走入房间里,见围坐着一桌子来宾,主席新郎新娘陪着,上面空三四个位子,大概留给翁姑坐的。新郎新娘连忙站起身来,拜见尊翁。邓雪斋闭着一只眼睛,想了想新妇的脸子,果然花容月貌,心里暗暗称赞儿子眼力不差,只是觉得那人很熟悉,好像天天瞧见的。当下凝了一回神,猛然想起,叫那支活手杖进来一对照,面孔身材姿态口音,丝毫无二。一面邓雪斋呆呆发怔,一面活手杖嘤嘤啜泣,新娘也凄然下泪,把一室的贺客吓呆了。邓宾才这时不慌不忙,报告详情道:"我今天娶的这位新妇,他姓郑名婉仪,是前清江北藩台郑玉龙的干女儿,又是爱妈女校的毕业生,现在做了我的博士夫人,和我家爸爸此刻携来的丫鬟,当他活手杖的,是嫡嫡亲亲两姊妹,并且双胞胎所生。他们俩此刻相见之下,因为贫富贵贱名分种种阶级的不平等,所以要这样凄婉起来,也是人情之常,诸位不必惊异。我心里正在试验社会阶级制度的压迫人民,这一种悲苦,究竟要到甚么地步。诸君试瞧这屋子里,绝妙一块试验场,我们要研究,她们俩一父母所生,一样是十月怀胎的结晶,生辰八字,又不先不后,长到这样子大,身材面貌又不差丝毫,到底是谁支配她们的贫富贵贱种种阶级,使她们发生出阶级上的种种悲苦来咧。"自从这个问题发表以后,新娘姊妹俩,索性抱头痛哭起来。雪斋手足无所措,宾客也坐立不宁。这时亏得座中一位伶俐朋友,连忙放汽车去接公馆里两位太太来,述明原由,劝止哭泣。那位朋友对雪斋端相了一回,心中想出两个解决方法来。先把第一个办法试探雪斋口气道:"老伯,我劝你为不忍目睹他们姊妹的悲哀起见,把那丫鬟收了房吧,从今日起,取消手杖名号,家人一律称他四太太。便是令郎令媳,也称她一声四姨娘,未知老伯意下怎样?"谁想雪斋并不反对,他人也没一个不赞成。当下便照此解决。宾才夫妇重拜见翁姑一齐洗盏更酌,这一席酒,便算父子合卺的盛宴,一众宾客,以为姊姝俩嫁父子们,同日成婚,委实是件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奇事。大家打起精神来喝酒猜拳。有几位朋友,还飞简徵花,只当闹个全夜,不醉不归。阅者诸君,你道新娘郑婉仪本来也是郑玉龙一支活手杖,怎么一跃而为玉龙的义女,读书嫁婿,件件趁心如愿呢?待我慢慢表来,说个明白。那婉仪今年二十二岁了,在七年前姊妹俩先后给父母价卖在郑府,当一对活手杖的。四年以后,玉龙分一支给雪斋,生生把一对手杖拆散。当年雪斋策杖去拜谢。玉龙还拽杖出迎。后来玉龙眼见得那支手杖越长越苗条,一时名士风流起来,早把她记在心上。一天也是那手杖命该发迹,一清早拿着笤帚在书房里扫地,偶不小心,把地上灰尘直扫进老爷靴子里来。玉龙怒道:"该死的活手杖,你心可是在肝上么?你还不替我跪下来。"活手杖只得眼泪索索,跪在一傍。玉龙见着,又怪可怜的,只是嘴里不得不恐吓她道:"你知罪吗?你自己把裤子剥下来挨打。"活手杖经不起玉龙这般威严,真把裤子卸下等打。谁知郑玉龙心里,怎舍得打她,不由得抱她起来,放在坑上,另外找一支短手杖来,请她受些局部的痛苦。郑玉龙气喘吁吁喘了一个多钟点,还是叫做大禹治水,过门不入。奇不奇巧不巧,他老夫人来了,把郑玉龙一顿数说,立刻认活手杖做义女,指着义女对玉龙道:"以后看你还敢对我干女儿无礼吗?"玉龙无可奈何,只好舍此手杖,追认了一个隔壁父亲,活手杖从此一帆风顺,入校读书。毕业之后,社会上交际交际,那个不叫她一声婉仪女士。婉仪小姐活手杖的名称,早已无形取销了。邓宾才第一次见她,在跳舞场中,她正和一位年老的外国人同跳探戈舞。宾才远望上去,仿佛自己父亲策杖行吟的神气,便留心细瞧,简直是一支新手杖,当下便放出交际手段来,和婉仪周旋熟悉了。婉仪鉴于玉龙的覆辙堪虑,不得不郑重将事。两下先在舞场跳了一回子探戈舞,然后到外边去开个房间。宾才先试验她的吸皮肤方法,吸了一回,称赞不迭。婉仪也觉宾才是一位英锐少年,不比郑玉龙老头儿,当下订定婚约,宾才就完成了郑老头儿未竟之功。交际到一个月,宾才称赞婉仪,与众不同。婉仪不答应道:"甚么与众不同,你非说出理由来不行。"宾才笑嘻嘻就身边摸一只皮夹出来,说道:"你好比这只皮夹,随我怎样用,只会破,不会宽,东西好不好,就在这上头分别出来。"婉仪对宾才瞅了一眼道:"你既然欢喜这只皮夹,你为甚么不藏到家里哩。"因此宾才急急忙忙的要结婚,婉仪回去告知义母,给玉龙知悉,叹口气道:"好了好了,一对活手杖,分给他们父子俩,怕雪斋要操杖相逐咧。"老夫人要把一万块钱作奁妆,玉龙又叹道:"雪斋当年,还送一千块钱给我作杖价,今儿把这支杖送给人索性倒帖一万块杖头钱,真好说一杖不如一杖了。唉!我恨不得以杖叩其胫。"老夫人眼睛一瞪,玉龙也不敢多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