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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海潮
三人找到嵩山路口,一家马车行隔壁弄内,第一家后门口,粘张条子写着"听雨楼"三字,空冀当先一直走上,只见过街楼上一扇门半开半闭,里面听得楼梯脚声响,透出个妇人脸子来,一望缩进去,拉着个小孩,慌慌张张走出房门。空冀认得小雨妻子,问道:"小雨兄在家吗?"那妇人道:"在里面。"三人推门而入,只见小雨坐在床沿上手不定挥的写字,口中叫道:"恕不迎送,各位走好。"说着也不停笔,空冀进去拂拭一张长凳,请璧如、衣云坐下,自己和小雨并坐在床沿上,小雨免不得停下笔,和空冀谈话。衣云瞧瞧室内,除一床一桌一凳之外,只有些锅碗柴灶,没有其他长物,统共一间过街楼,还隔作两个房间。里面一间门锁着,门上粘张条子:"维扬陈寓"四字,大约又是一家。一个不通风的小窗,还纵横结着几条线,挂着三双没底袜子,两块不知什么布。那张桌子上面花样来得多了。中西破旧图书一堆,中西文房四宝全套,中间供一座媒块铁屑粘成的小假山,两傍一只茶杯口围圆的小花盆,内植三根干枯的文竹。一只电灯泡大小的玻璃缸内,养两尾半死的金鱼。一只马口铁匣子内,装几颗黄石图章。一个缺口小花瓶内,供一枝像生花。那张床上,一顶黑灰帐子笼罩着,两条紫灰被褥,褥垫上面印着四爿屁股印子,宛像灶界菩萨面孔一般,圆圆胖胖,只少鼻子眼睛。床前悬一张美女月份牌。两傍两条对子,对子上小雨亲笔题的联句好像拍着什么老调,上联是:"帐为蚊世界,"下联是"被是虱家乡。"衣云见着,不觉嗤的一声笑了出来。这笑声又引起了小雨的牢骚,顿时摇头幌脑,背起书来道:"室如悬磬,家无担食,是寒儒之本色,亦名士之家风。"空冀瞧瞧那联句,也觉好笑。小雨道:"这副联倒是写实派的作品。床上不仅多臭虱,更多蚊虫,因为下面是马棚,所以蚊虫到是此间特产,每晚轰轰如雷,来作座上佳宾。"空冀要想推窗瞧瞧马棚,只为有破袜尿布挂着,不敢轻举妄动。又问小雨道:"足下的宝袜,难道定织下没底子的吗?"小雨道:"差不多定织的,因为便于挖脚丫,所以利用他没底。"空冀道:"老兄食宿起居,统在这里吗?"小雨又背着老文章道:"居于斯,食于斯,蘧蘧梦于斯。"空冀笑道:"未免太窄罢。里面一间,难道另外一家吗?"小雨道:"是的。他家是四马路青莲阁一只野鸡的秘密香巢。"空冀不禁骇然道:"你更有这样一家芳邻,那真出人意料之外。"小雨冷笑一声道:"老哥有所不知,我楼之得名,其在斯,其在斯,老哥不见壁上有二穴么?其小者,为我所独览。其大者,与内子共眺,春色在望,夜雨堪听,他们俯仰一室,颠倒百戏,我以名我楼。"衣云、璧如听得,忍俊不禁。小雨又道:"我有一联得意诗句,一起背了你听罢。叫做'小楼一夜听云雨,药铺明朝买菊花。'"空冀道:"下联怎么解法呢?"小雨道:"目观倒凤颠鸾,耳听断云零雨,难免虚火上升,目珠发赤,非到药铺子内,买六十文桑叶甘菊,带喝带洗不可。"说得三人狂笑不已。璧如走近桌子前瞧瞧,小雨忙把一册诗稿授给璧如道:"拙作要请指教指教。"璧如约略翻翻,只瞧得几个题目:"马立司踏月","青莲阁座上怀小三子","糖炒栗子摊听剧有感",不觉微笑道:"大作可称雅俗共赏。"又观书面子上墨渖浓浓的题着《听雨集》,"铁珠山人未定稿。"璧如道:"请教铁珠山在甚么地方?"小雨道:"这个别署,还是昨晚新题。铁珠山近在面前。"说着指桌子上道:"便是这一座,我给他题的铁珠山。这个别署,又老练,又香艳又雅致,又响亮,深合我意。"空冀道:"足下从此可以山居养晦了。"小雨道:"近来所以不大外出,闭户著书,倒也自得其乐,你瞧我还种竹养鱼,聊以自遣,可惜那只金鱼缸太小一些,比不得濠梁之乐。那三棵文竹容易枯黄,未免有东坡之叹。"璧如道:"足下山斋清幽,岩居寂静,实属雅人深致。只是下面那个马棚未免大煞风景罢。"小雨道:"马棚倒也有可取,当二三月里,推窗一望,下面正是'金勒马嘶芳草地',上面那位芳邻睡起,又是'玉楼人醉杏花天'。
说得三人又好笑起来。空冀那时把一束甚么广告,授给小雨,托小雨改削。小雨搁在一边,把三四页已成的稿纸,指给空冀瞧,一边摇头幌脑的读,一边把那只右手在大腿上擦汗垢,擦下汗垢来,搓成一粒一粒丸药般大小,尖着两指甲,弹向对座。衣云一不留心,嘴唇上,额角上,弹着两粒。璧如吓得像惊弓之鸟,拖了衣云要先跑。空冀道:"一同走罢。小雨还要读一篇武侠小说,甚么《独眼僧》。"璧如那时忍不住道:"独眼僧很多见的,别去读他罢,我们告辞了。"说着,拉了空冀一同下楼,捏着鼻子,走出马棚弄堂。透一透空气,才始精神恢复原状。空便动问璧如道:"你方才说他一篇独眼僧很多见的,难道他抄袭来的吗?"璧如道:"我不敢说他抄袭,只觉这个题目,作别解起来,只要到马路上工部局设立的一间间小屋子里去瞧瞧,不知有许多独眼僧咧。"空冀会意,笑不可仰。衣云道:"那我情愿去瞧小屋子里的独眼僧,决不愿读他笔底下的独眼僧。"三人一路走,一路讲,不觉已到跑马厅,太阳欲落未落,一片斜晖,直射在观盛里一带墙壁上,那高高帖着戏院广告,黄金灿灿斗大的字,无非写着"同舞台礼聘环球独一无二青衣花旦庄艳芬","庄艳芬临别纪念,只此一天","庄艳花芬日演新纺棉花,夜演打花鼓"。那时候的过路人,除掉瞎子以外,没一个不对墙壁上望一望,因为日光激射,金色生芒,仿佛一片斜阳,在那里替同舞台做案目拉生意。空冀道:"我们晚上去听庄艳芬的戏罢。庄艳芬在杭州,红极红极,大家上他一个亲王的头衔,此间重价聘到只做半个月,明天便要回杭,我们不可不去观光观光。"璧如赞成,三人一径走回旅馆,坐谈一阵已是上灯时分。璧如道:"出去吃夜饭吧。"空冀道:"定下宗旨,到那里?"璧如道:"小吃吃还是到广西路口新利楂罢。这里的西菜一色来路牛尾汤有名的。"当下三人踱到新利楂,走上楼,西崽引入里面十四号一间小房间。空冀道:"可有大一些的么?我们预备叫局哩。"西崽陪笑道:"对不起,这里房间少,今天又逢礼拜,大房间早已定完了。"三人只得将就。
璧如坐下主位,空冀来拉开他。璧如只好让给空冀坐下。西崽捧上三杯柠檬茶,三把手巾,老班笑吟吟的也跟了进来,招呼一声道:"今天真对不起,只好有屈诸位了。五号八号六号几个大房间,统给护军使署汪课长定去了,实在无法可想。停一回有空请你们掉换罢。"空冀点点头。璧如写了一色牛尾汤,又写了三色菜一色点心。衣云道:"我照你样罢。"璧如又在角上填着两客二字。空冀早已写好,等西崽走上授给他,又吩咐开两瓶沙水,三杯白兰地,十支前门牌。璧如道:"衣云你喝葡萄汁罢。"衣云点头。一回子络绎送上。璧如道:"空冀,你今天大概非叫局不行,只是那个夹人的东西,少请教为妙,我为的保护你那条马腿起,进此忠告。"空冀道:"那么叫个小先生罢。"说着,取过局票,先替璧如写一张福祥里贝英。又问衣云道:"老兄仍旧红芳馆么?"衣云摇头道:"此人太老辣,我不叫她,你写好了我来自写。"璧如诧异道:"你今天第二回叫局,难道夹袋里已有了好货不成?"衣云也不回答,取过笔来,摸出袋里一张《游玩新报》,依着这上面地点花名,写了两张。璧如道:"你老兄真聪明,这个便宜货也给你学会法了,孺子可教。"空冀一瞧,写的西福致荷花,迎春坊白牡丹。当下一起写好。空冀要发出,璧如道:"慢些。此刻六点钟还不到,早发了,他们又要偷懒,推托先生没有这样早,只坐不唱,这却不肯饶舍他们的。"空冀姑且搁着,又吃罢两色菜,谈下一阵才始发出。
当下荷花来得最早,因香巢便在贴邻,走进十四号,问一声沈啥人,衣云点点头,荷花并没带跟局,独自坐下衣云背后,衣云早已学会敬香烟,划火柴一些殷勤手续,又问你可叫荷花吗?荷花点头。衣云窃喜,以为没有猜错。璧如那时注意衣云谈吐,荷花问衣云道:"沈大少,絶在啥场化认得奴格?"璧如以为衣云这句话僵了,谁知衣云不慌不忙的道:"你想想看?陆大少,还认得么?"荷花道:"喔!不是苏州那个小陆吗?原来沈大少是陆少一帮里客人,阿要热昏,奴已经想不起了。"璧如那时,着实佩服衣云。只见荷花小圆面孔,淡粉轻脂,装束十分入时,和衣云一见如故,非常亲热。须臾贝英也来了,璧如招呼她坐下。空冀叫的福祥里慧贞也来了。璧如只见又是一位肥肥胖胖的惠山耍货。空冀指问璧如道:"你瞧这位小先生怎样?"
璧如荡气回肠,回答不来。碰巧西崽送上三客童子鸡,肥大不堪,满满一盘,璧如伸伸舌子。空冀道:"这样大的童子鸡,今天第一回吃。"慧贞问那西崽道:"你们这样大的老婆鸡,也好当他童子鸡么?"西崽笑笑去了。璧如对慧贞道:"像你这样摇摇摆摆的开路神,也好当小先生吗?"慧贞对璧如瞅了一眼。
这时衣云叫的白牡丹也来了,坐下和衣云攀谈。贝英唱了一折《武家坡》便走,慧贞也跟着走了。璧云见衣云身后两花一叶毫无去志,不禁纳罕起来。衣云忽问白牡丹道:"瞧不出你天真烂缦的一位小姑娘,倒是个伤心人。"白牡丹不懂甚么话,衣云道:"你前天不是对一个报馆里的先生,眼泪索索哭了半天吗?他还劝你弗要哭。安你的心,有这件事吗?报上登得明明白白,所以今天叫你来问问你。"白牡丹叹口气道:"气数气数。奴又不曾死啥亲爷娘,为啥要哭呢?"那个跟局阿姐老二插嘴道:"听他们小报上登得热昏三兆。"这时荷花也道:"三小姐,真正碰得着格,奴刚才也有人特地叫奴堂差,问奴为啥伤心得来,成日成夜把眼泪水洗面孔?我说阿要热俚笃娘格大头昏,凭那享哭发子,眼泪水总也呒不个样子多。后来细细打听,晓得是一家小报馆里人造的谣言。想啥人?就是那个瘪三一样格姓许......"白牡丹道:"喔,鸦片鬼许老大,格格人总也弄弗好哉,几次三番到奴房间里来借铜钿,别人弗睬俚,俚就两条眼泪挂出来,托手托脚像告地状样子讲俚个苦经,板定要借着子一角两角才肯走,大清早算讨厌格哉。......"荷花道:"倒弗是啊,生意上霉头拨俚触进格哉,自家哭子弗说起,还要贼人家哭,真正大舞台对过天晓得。"白牡丹道:"下转等俚再来,请问俚,敲脱俚三记耳光,哭杀也弗要去睬俚,格种人拮举,弗得格,人家给子俚三分颜色,俚就要开染坊格。......"璧如听不过道:"你们两位先生,一搭一挡骂山门,算啥一出,难道今天乌师先生不来好骂过门么?"说得两人笑了起来。荷花拍拍衣云的肩道:"沈大少对不住,先生没有来。下回多唱一折罢。"衣云点点头,又停一刻,荷花、白牡丹一同走了。璧如问衣云道:"衣云,你怎样七搭胡弹,亏你缠得下去,我真佩服你。"衣云道:"有报为凭。"当下把一张《游玩新报》授给璧如,璧如见刑着两则花史,果然是那位许先生的笔墨,说白牡丹、荷花两人身世凄然,又说荷花亏得有一位放翁后人天天解劝她,不致忧郁成疾,自寻短见。璧如笑道:"大概夫子自道也,是孤愤寄托之作。"空冀道:"那位许先生,每天做四则花史,只拿报馆里两角小洋,而且每天现支,不做便损失两角。"衣云道:"可怜可怜,文人末路,不忍再谈,我们喝杯咖啡,散席罢。"空冀也道:"辰光不早,听戏去罢。"当叫西崽开上帐单,签下名字,给六毛钱作小帐。西崽陪笑送出房间,一同走下楼梯一叠连声有人欢送。三人跳上黄包车,吩咐法界同舞台。车夫提起飞毛腿,狂奔而去。到得同舞台。只见客满牌子,高高悬起。三人大失所望,只好打倒车,回到半路。空冀碰见王散客,坐在车上,手里捧一块镜架,空冀招呼他,问他那里去,他道:"同舞台送庄艳芬呀。"空冀道:"没有位子了。"散客道:"位子空得多,我们预先定下,你们一同去么?"三人重新跟着散客,到同舞台楼上,空着三四个包厢,粘张纸条,写着忆艳社定。散客道:"各位坐下吗。这里我们社中定下的,无论朋友的朋友,统统好入席。"空冀非常感激。散客把块镜架给茶房,吩咐悬挂起来。茶房摇摇头道:"挂不下了。你瞧台畔一百多块,堆在那里。"散客道:"你去想想法子吧,我多给你几块赏钱好了。"茶房点头自去。四人坐下喝茶。等一回子,络绎而来,都是忆艳社社员,及社员的朋友,坐得满坑塞谷。璧如对衣云道:"你瞧瞧全场哩,不论官厅特厅,花厅包厢,二等三等,那一处好再塞进一个人么?庄艳芬的魔力真不小啊。"空冀低低道:"庄艳芬的能够叫座,全靠一个骚字。他们忆艳社,所以特地替她上个王号,叫做'骚艳亲王',停一回子电灯平白一亮,添了三四十盏,从台下一阵彩声里,台上涌现出一个美人来,演的是打花鼓,每敲一记鼓,两只眼睛一瞄台下,接着一片掌声,那掌声好像接财神送灶神放的爆竹,哪里听得清楚是谁拍的。衣云问空冀道:"为甚么那掌声和彩声统统在二三等里,难道庄艳芬还够不上引花楼官厅里的看客叫好么?"空冀道:"不对。二三等座,因为离座太远,像雾里看花,只在骚艳亲王眼横一横,当她是做眉眼了,手扬一扬,当她吊膀子了,便不由得狂喝乱叫起来。你瞧那官厅花楼里的看客,看得何等亲切有味,眼睛早已定了,舌子早已挢了,他们并不是不喝彩,魂灵儿早已飞到她那只鼓里去了,所以喝不出彩来。"衣云留心瞧瞧,见得有一位少年,把手中一个香烟头塞进嘴里去,嚼了一回子,吐到地上,见他并不觉得什么,很为诧异。衣云再留心台上,骚艳亲王一只眼波,是水汪汪的,然而并不见有水滚下来,眼波里包涵着两颗眼珠子,黑多白少,瞄一瞄,勾魂摄魄。一个屁股,是圆丢丢的,外面虽然包着一重裤子,裤子尺寸,大概量了屁股尺寸做的,细看她两边微微高起,中间微微凹下,便不穿裤子看起来,也是这副形状,所差不过穿裤只见花花绿的裤料,不穿便见雪雪白白的皮肤。这时候隔座一位老者叹道:"庄艳芬的老子娘不知怎样加工制造,才造出这样一双媚眼,和这样一个丰臀,算算一样是精虫,一样是血,何以造出这样子讨人欢喜的两件宝贝来呢?"说着,把两只手打了一回千里镜,那嘴里的涎沫,只管挂下来,把件罗纺夹衫湿透了一大块。衣云再看台上时,骚艳亲王正在对座客接一连二的飞媚眼,又把屁股从东台角扭起扭到西台角。媚眼还不打紧,屁股这样的扭着,使看客联相到屁股近邻的媚眼上去。这么一想,不由得接近台畔的一批看客,坐立不安起来,也学着骚艳亲王一般的扭着。衣云瞧得,委实好笑。璧如见左右坐的几位忆艳社社员,个个神思恍惚,人人涎沫横流,便知空冀说道:"照这样子来瞧骚艳亲王的戏,这里老板当该像大菜馆一般,每人发给一块帕子,看客好把他铺在膝盖上,才不致给涎沫弄脏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