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海潮

等一会子,再熬也熬不住,传命唤福爷入内,福爷始终不知其事,见了醒狮,醒狮猝然问道:“这个新郎是谁呀?”可是这一问,把福爷缠昏了,一时回话不来。醒狮又问道:“那人可是真的汪绮云?”福爷只好笑道:“的的确确老牌汪绮云。”醒狮又问:“可是一向叫汪绮云?”福爷道:“他出世便叫汪绮云。”醒狮又道:“不知福熙镇上,共有几个汪绮云?”福爷道:“我只认得他一个。”醒狮道:“那个汪绮云,可是在城里师范学校毕业,在我们校里当教员的?”福爷道:“一些不差。”醒狮点点头道:“我弄清了,对不起老伯。””福爷真缠得头昏脑胀,要想问明底细,外面来喊他入席喝酒,只好抱着个闷葫芦,走出新房。当下一应亲朋统统在厅上宴饮,天光黑了,灯烛辉煌,人声喧腾。玉吾、衣云、璧如,拉着新郎,坐在一桌子喝酒。玉吾给他个信道:“绮云,你今天新夫人前,还有个难关没过哩。倘你划不清时,只要请璧如去做代表。”绮云道:“你们又要说笑了。”衣云道:“新嫂子这样高大,你新郎官这样瘦小,未免相形见绌罢。”玉吾道:“晚上睡在床中,真叫‘凑了头来脚弗齐’,倘凑齐了脚,你只好呼他的奶子。”衣云道:“俗语说的‘蹄子上顶只虾’。真替你们贤夫妇写照了。”玉吾对璧如瞧瞧道:“你今天何以这样规矩”一语也不发。”衣云道:“他说话的时机还没到。”璧如道:“我正在做首歪诗。”绮云道:“璧如,你的歪诗真多,替我免了罢。”璧如道:“甚么免了?你们交锋还没交锋,这块免战牌,劝你暂时搁起。我的歪诗背你听:‘新娘何其长,新郎何其矮,一管鼻头风,吹入肚脐眼。’”玉吾、衣云大家拍手,璧如又道:“新娘何其肥,新郎何其瘦。跌入郎怀中,泰山压条狗。’”绮云羞着道:“算了罢,算了罢。”璧如笑道:“你们瞧,他这副只管求饶的态度,学着不知甚么时候用?”正说时,一个伴娘走近绮云前,低低道:“新小姐请你新少爷到房里去。”绮云点点头,玉吾听得嚷道:“快些,第一道金牌已到。”璧如道:“我没有听清楚呀。”玉吾背着道:“新小姐请新少爷到新房里去。”璧如道:“三个新字,倒像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一样的文法,何不再接下一句,到新房里合演新剧,串一套新十八摸。”绮云道:“好了,我去去就来。”玉吾此时只管对璧如面上端相,笑道:“这一召不是好兆,你的火线一触即发,便在那时候了。”衣云道:“待我打探去。”说着,也跑了。席上只有玉吾、璧如两人。玉吾道:“我壮你胆,有甚么在我身上,你只管喝酒。”一杯二杯倒给璧如喝,连喝了十多杯。璧如酒量很宽,并没喝醉,一会子衣云来报告道:“笑话笑话,这位新娘子,简实少见。你想陌陌生生新郎,踏进新房,她便站起来行了个鞠躬礼,这还不算希奇,立下一条逐客令,把新房里许多贺客,统统赶出房外,又把两扇门关闭起来。我在洞子里张张,那位醒狮女士,卸下眼镜,对绮云,像相面先生看相一般,相了一会,又正言厉色的盘驳绮云,盘驳得绮云慌慌张张,在一只书箱里翻出一张甚么照片,几张名片,一只戒指,好像对号单一般,双手供献给新娘瞧。”新娘仔细认了一认,仍旧将信将疑,找出一副笔墨,要求绮云写几个字,好像对验笔迹似的,对验过后,又攀谈一阵,才听得有吃吃的笑声。你道这出把戏,奇乎不奇!”玉吾指着璧如道:“都是他害人,这却不能怪新娘。”正说时,一位伴娘来叫道:“那一位璧少爷,新房里少爷小姐请他进去。”三人各吃一惊。璧如大着胆子道:“就来就来。”衣云替璧如捏一把汗。玉吾道:“璧如,你挺身而出,不去不成其为尤璧如了。有我们哼哈二将保护你,不怕的。”说罢,簇拥着走到房门口。璧如听里面又在催那个伴娘道:“怎样尤先生不来?你再去请他,马上就来。”那个伴娘奔出房门,也没有瞧见傍边站着三个人,一直走去。璧如有些胆寒,玉吾道:“锦囊!锦囊!”璧如会意,把胸前个信封拆开一瞧,喜不自胜,只道:“神机妙算,佩服佩服。”那时却不进房去,一径到厨房间,找一只文旦壳子,一根青皮甘蔗,一个橄榄,把橄榄穿根篾片,插在文旦壳上,像顶瓜皮小帽,把他顶在头上,手执根青皮甘蔗,当他旱烟管,不住的塞进嘴里呼吸。玉吾见状,拍手赞赏道:“孺子可教。”衣云莫明其妙。那时璧如进新房,眼望着天,也不瞧床沿上坐着几个人,嚷道:“叫唤老爷,有甚贵干!”一对新夫妇见他这副神气吓了一跳。璧如又道:“御驾在此,有事便奏,无事退朝,老夫要打道回衙了。”这时新娘细细把璧如打量一会,对绮云道:“一些也不差。”绮云要想开言,璧如把根甘蔗当烟管,向花烛上去吸火。绮云膛觉卟哧一声笑了出来。璧如趁势脚一跛,跌到新娘身上去,坐在新娘怀里,一根烟管也掉在地上。新娘力大如牛,把璧如个身子提将起来,坐在床沿傍。璧如一骨落钻到里床去,口中叽哩咕噜。玉吾、衣云忙奔进房来,惊问道:“绮云,见璧如吗?他喝得烂醉,不知跑到那里去了?”绮云蹬足道:“他在这里床上呀,你们快来拉他罢。”玉吾道:“该死该死!当心呕吐,弄肮脏你们的新被褥。”这时绮云无力去拉他,新娘只好把红红绿绿的被褥叠过一边。绮云问道:“他喝了多少酒?醉到如此。”玉吾道:“不少不少,有到十来斤。”这时新娘站起来,对衣云、玉吾各一鞠躬。绮云给她介绍道:“这位沈衣云先生,这位钱玉吾先生,都是老朋友。”玉吾、衣云也还过礼,笑道:“醒狮女士,慕名已久。……”那时忽听得床上迷迷糊糊的叫道:“这里还有一位尤璧如先生,也是老友,……醒狮女士…喔唷唷……醒狮女士啊……醒!狮!女!士!我的绮云醒狮两位仁兄女士……”玉吾拍掌道:“吃醉鬼,不知说的甚么话。”衣云只是掩口葫芦。绮云道:“璧如,这位仁兄,真是一筒宝货,随便甚么他总喜寻寻开心的。我见他摇头了。”醒狮女士也道:“这位先生,大概是个滑稽家,趁一张嘴,统说得出的。”玉吾道:“女士大概也很熟悉他的,他这副二花脸,不但统说得出,并且统做得出咧。”醒狮觉得羞了脸。这时宾朋散席,那个体操教员,率领一群泥腿学生,四个一批,走到床前,向新夫妇行个三鞠躬礼,教员喊着口令少息立正,一二三,一批去了一批来,络绎不绝,把一对夫妇,还礼还得腰酸颈强。最后那位教师自己行了个礼,鞠躬而退。玉吾道:“女士,你几位令高足也算得循规道矩,彬彬有礼了。加上这位教员十分热心,口令喊得字正腔圆,真不可多得呀……”那时床上尤璧如又含糊喊道:“教员慢些走,今夜要你喊一二三咧。”绮云指着道:“你这仁兄,总没有好话的,吃醉了酒,仍旧这样子。”璧如霍地一骨落坐起来,摇头幌脑道:“既醉且饱,其乐陶陶,狮窟之中,不敢胡瞧。”玉吾道:“璧如,你索性睡罢,不要胡闹,留心呕吐。”这时有人来喊绮云,绮云走向外边了。璧如索性和新娘并坐。醒狮红晕着脸,璧如道:“诸位瞧瞧,我和女士身段还相称,这位渺小丈夫,简直不足够狮吻。”醒狮低头不语。玉吾凑趣道:“请问女士府上,住在南溟庄河南呢河北?”醒狮陪笑道:“舍间在河东。”玉吾点头道:“不差不差,我忘却了,小时候听先生讲过的。……”醒狮道:“那位先生,认得我家?”玉吾道:“读书先生,统统认得的。”说着指衣云道:“便是这位初出马的先生,怕也认得。”衣云想了想,会意道:“认得认得,书上不是有‘河东狮吼’的典故吗?”醒狮只好羞着不响。衣云又问醒狮道:“女士这个大名,未免要把绮云兄吓退三舍。”醒狮道:“我本来不唤这个名字,学名‘万雄’,后来入社交党,才题这个名字。”说着,掏出一叠名片,分给玉吾一张,衣云一张。璧如一张。璧如道:“我不要,身边好像有一张在那里。”醒狮也不和他说话。玉吾瞧瞧名片,把舌子伸伸道:“女士有万夫之雄,那要叫绮云兄更吃不消了。绮云兄和新嫂子比较,真好说两与八之比,总望以后互相调节调节,取个平均姿势,否则绮云兄太吃力,新嫂子太写意了。”璧如道:“你们不要说外行话罢,身体大小,关甚么?你们记得一句成语么?叫做‘狮子搏象用全力,搏兔亦用全力。’”玉吾、衣云拍掌道:“不差不差,今夜准备要搏一搏咧。”璧如道:“今夜不见得搏,滚滚绣球而已。”衣云道:“你们几位仁兄,真说得出,算了罢,新嫂子要难为情的。我们谈谈正经罢。敢问新嫂子,贵校里有几位令高徒?”狮醒道:“二十九个。”衣云道:“怎么而立之数也不足额?”醒狮道:“乡村小学,招学生之难,真难于上青天。”璧如插嘴道:“大概贵校里校长教员,热心教育,因为招不到学生,所以发个愿誓,自己制造,明年一定三十足额。”衣云道:“我们正正当当谈天,你醉汉别来胡缠。”正说时,福爷进来,也有些酒意,对新娘拱拱手道:“小姐蒙你委任的职司,今天幸不辱命,就此全权交卸,老夫要失陪了。”醒狮忙站起来道:“老伯坐坐去,辛苦了。”福爷道:“我们喝酒吃饭,现成差使,一些儿不辛苦。你们俩的辛苦,还没有开场咧。”说得众人一哄而笑。璧如道:“今天老伯也说起笑话来了,莫怪听笑话的多,老伯的责任,还没有交卸咧。俗语说:包做媒人包养子。”福爷笑道:“那个效劳不下,那个效不下。”说着,走开去了。
这时候玉吾假作搀了璧如,衣云跟在后面,一同走出房来。绮云刚奔进房去,匆匆忙忙也不及招呼三人,醒狮见了绮云,摇摇头道:“你几位朋友,口才统好。那位尤先生,今天更是便宜他,我总有一天要治他的罪咧。”绮云只好笑笑。那边玉吾、衣云、璧如,跑到房外,大家哗笑一阵。玉吾道:“我这条妙计如何?”衣云要求璧如摸出那个锦囊来,璧如道:“不须瞧得,他写的《金殿装疯》、《贵妃醉酒》。”衣云道:“亏你一出连出的好戏,唱做俱全。没有演《花田错》还算你偷懒,我简直佩服得六体投地。”那晚璧如过此难关,回去歇宿不提。衣云宿在玉吾家里,两人抵足宵谈,十分契合。只有绮云,老大上心事,瞧瞧这位醒狮女士,十分雄健,自抚藐躬,不足供其大嚼。直至黄昏已阑,宾客尽散,一对新人,坐在杨妃榻上,喁喁情话。醒狮装出十分羞惭,绮云比不得璧如俏皮,只管笑嘻嘻说不出话。后来醒狮忍不住了,自去引逗绮云道:“你不来做教员,这头婚事也不会如此神速。”绮云道:“这就叫‘不入虎穴,正得虎子。’你爹爹叫肖虎,你当然是虎子。”醒狮向绮云瞅了一眼道:“我是虎子,你是虎婿,大家是只虎,我们俩来虎斗罢。”说着,张开血盆一般的嘴,把绮云个舌尖轻轻咬了一咬,接着道:“不舍得咬你的。”绮云见她咬了一口不再咬,索性伸着个舌子送到狮吻上去,两个舌战了一阵。醒狮道:“你的唾沫,把我衣服沾湿了。”绮云道:“你卸去了罢。”醒狮的两只手,抬不起来,懒洋洋躺在榻上,绮云免不得替她卸下只剩件汗衫。绮云道:“不好不好,唾沫连胸前都湿透了。”醒狮道:“这不是唾沫,是出的汗呀。”绮云道:“汗怎么只有两高峰有列?”说着忙替她擦汗,擦干这上面的汗,别的地方又在汨汨流出来了。”绮云道:“你的汗没擦干,我的汗也要忍不住流出来了,还是和你到帐子里去凉凉罢。”醒狮只是挣扎不起,绮云用尽吃奶子气力,拖拖拉拉,拖她到床上。只听绮云低低道:“虎穴在那里?”醒狮道:“你把虎尾交给我罢。”一会子醒狮醒了,又在那里咒骂尤璧如道:“那个小胖子真不是好东西,装疯诈醉,把我席子底下一块预备揩汗的帕子都偷去了,可恶之极。”绮云道:“把我的袜子将就将就罢。”又一会子,醒狮女士有声,早成了东亚睡狮,半宵无话。第二天早上,绮云瞧瞧他新夫人狮睡未醒,一骨落跳下床来,穿好衣服,洗过脸,吃过点心,直到茶馆里来找玉吾、衣云,璧如连忙站起身来,对绮云一恭到地道:“恭喜恭喜,今日还得相见于此,总算你狮吻余生。”绮云道:“老哥,谢谢你罢。你今天难道一清早,已喝醉了吗?”璧如道:“宿醉未醒。”那边衣云对玉吾笑笑道:“你是个下余生,现在又添了个狮吻余生,真好算得无独有偶。”玉吾瞪瞪眼,叫衣云别宣布。绮云道:“二位仁兄,昨天待慢,今日请舍下小酌,叙叙友谊。”衣云道:“不叨扰了,今天中秋节,舍下有些小事,不得不回去,隔日再来拜访罢。狮夫人前,请你代为谢谢。”璧如这时伸手向袋里掏出一块簇新的帕子,给绮云瞧道:“天下凡百东西,自有定数的,注就做甚么只好做甚么。像这块帕子,我昨天碰见它,新簇簇的,好把它揩揩眼泪鼻涕。倘昨天不碰见它,今天不知要成甚么东西,早丢到尿瓶脚边,马桶盖上去了。绮云,你道我的话对吗?”绮云这时又气又恨,只得骂他一声贼无空手。玉吾听得,把块帕子瞧了瞧道:“璧如总算你好胃口,这块帕子,你说它清白,你怎知它清白,说不定已揩过旁的鼻涕眼泪,怕你上他的当,还要沾沾自喜咧。”璧如道:“这东西有一定时候用的,昨天这当儿,用非其时,我肯保险他玉洁冰清,到得今朝,那就狮油虎髓,要沾染到这上面来了。”绮云道:“好了,话匣子关关罢。你不但昨天拆我烂污,你拆我烂污的地方正多咧。自己有数,问问心罢。”璧如道:“我问心无愧,你说我自己有数,我却要反问你自己有数,你昨夜验过,碰歪一根狮毛没有?那个里面,你总有数信得过我么?……论到这天的巧遇,也是鬼遣神差,我为了你老友面上,简实把我爷娘养的本身丢开了。现了你的身,替你生公般说法,打足了吗啡针,才能够兴奋到这样的快,否则怕依旧你东他西,各过各的孤凄生活。譬如种植,你只下了种,我替你一次连次的灌溉肥料,等到果实成熟,你自享用,反怪我肥料下得太足,天下有这样不平的事么?你不提则已,提起此事,非要你们夫妇俩,请我一席酒菜不休。”一番话说得绮云哑口结舌,玉吾在旁敲边鼓道:“这件事,吾早知详细。绮云兄,你也不好怪他,你自己托他取一匣名片的不是,这叫授人以柄。你今儿吃下这场亏,名片上该刻着一行‘专供拜谒之需,不作调情之用’,更要印上个照相,庶不致误。”衣云道:“别谈往事,且说眼前。我瞧绮云兄贤伉俪,形式上未免肥瘦不匀,此后该效法赵松雪管仲姬,把两个泥塑像,重塑一塑,那就调匀了。”绮云又给他们三位仁兄说得无话可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