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海潮

那时忽听得艄公喊道:“南溟庄塘角边登岸!”醒狮惊道:“我家到了,绮云你倒底那天来上课?明朝我在家里等你,你来有要言对你说,包你满意,你别失约。”璧如笑着只不开口。艄公又催着快快上岸,船已停泊。醒狮钻出舱去,站在船头,又叠问璧如怎样怎样?璧如道:“我不但教务请代表,将来一切都请代表。”醒狮道:“什么话?”璧如道:“你登岸罢,日子长久哩,隔天再谈罢。”醒狮免不得跳上岸去,璧如暗暗好笑,心想这口冤气,总算出得爽快,只是暂时不能漏脸,将来那件双包案破裂起来,终有一番唇舌哩。当下航船到得福熙镇,璧如走回店里,吩咐学徒把风琴搬送回家,自己便在店中吃罢夜饭,一宿无话。明日绮云走来。璧如把一匣名片给他道:“幸不辱命,只是少了一张,给我一位朋友取去了。”绮云道:“一张名片,值得甚么,你未免太忠厚了。”璧如道:“我出名的忠厚人,不得不报告明白。”绮云一笑而去。过得几天,璧如父亲偶沾小恙,璧如便借此为由,辞去职务。绮云直到礼拜二才去上课,醒狮女士此次还家,无端受璧如一番语言的兴奋,不免性欲冲动起来,回家提出婚姻问题,和肖虎谈判,结果父女俩决定挽钱福爷执柯。福爷向汪四先生商议,汪四惯于绮云革命手段,只好子命是从,当下议定八月十四吉期,一切仪式从简,全用文明礼制,略备几桌喜筵,开个茶话会,行三个鞠躬,便算成礼。在这两个星期内,绮云发柬请客,布置新房,忙得汗流浃背。校中另聘了一位助教,绮云也没有去上过几次课。吉期既到,绮云请玉吾、璧如帮忙,玉吾乐从其事,璧如惭莫能助,心想这个爆裂弹爆发起来,不是耍子。当下虚应一声,只匿在自己店里。绮云衣冠簇新,精神抖擞,准备合卺交杯,消受柔乡艳福。一交午正,宾朋满座,觥筹交错,说不尽盈庭喜气。绮云向四座一望,大为诧异道:“咦!”正是:
长生殿里虚前席,专盼杨环踏月来。
不知汪绮云为甚么诧异?说出甚么话来?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回 一片汪洋田庐成泽国万星灯火词客到春江
话说汪绮云结婚那天,宾朋满座,喜气盈庭。绮云望望四座,不禁诧异着道:“咦!怎样我的一位老友尤璧如还没有来呢?”玉吾也觉纳罕。绮云道:“我预备请他和你两人移花烛咧。吃罢饭,拜烦你去他一请,唤他即来,一切行礼的节目,也要和他磋商磋商。”玉吾道:“理会得,包我身上,请到便是。今天你办下这样盛筵,他怎肯不来,放心好了。”当下饭罢,玉吾走向新房内,观光观光,只见收拾得花团锦簇,帐上被上,都有一阵阵的蕙馥兰芬。四壁催妆联句,琳满目,也有绮云同学送的,也有戚友送的。其中一联写着:“不破坏安有进步”“大冲突方生感情”,未免刻划难堪。又一联集的成句:“春风放胆来梳柳”,“夜雨瞒人去润花”,却很浑成帖切。又泥金对写的一联:“沈约应怜腰瘦损”,“杨环端合貌丰腴。”玉吾一瞧送的人,署名沈衣云,只是笔迹像璧如写的,心想:衣云又不在澄泾,怎会送起催妆联来,又怎会知道新娘子的貌丰腴呢?又瞧璧如自己送的一副对子,写着:“赐浴华清窄”,“呼郎山谷鸣。”玉吾心想这位仁兄,又弄蹊跷了。上联说新娘十分痴肥,下联切合狮吼,颇具巧思。又一联写的篆文,一时瞧不大清楚。玉吾细细辨认,才知是“喔唷一声,狮子搏绣球之柄”,“呜咂片响,鼠儿舐灯盏中油”,玉吾笑不可抑,心想这副对子,未免太恶形罢。只是送的人不认识,说不定三副一起璧如弄的玄虚。瞧了一会,踱出新房,正想去找璧如,走出门外,见船中跳上一位英爽照人的少年来,唤声:“玉吾兄,你那里去?”玉吾一瞧是沈衣云,喜出非望,迎上挽着手,同到绮云家。衣云规规矩矩和绮云父子道过喜,然后坐下喝茶。绮云吩咐开饭,衣云道:“不必,早在舟中吃过。今天还是从木椟一路到此,叔父家尚没去过。”玉吾问衣云处馆怎样辛苦?衣云道:“这也不算处馆,简实是伴读,大胆老面皮,混口饭吃。”玉吾道:“半年不见,你学得这样客气了。你有饭可混,我连粥也混不到哩,依旧是游闲浪荡过日子。”绮云道:“大家别客气。”正说着,汪四先生走来,和衣云攀谈。衣云忆及旧事,心中窃笑,谈了一阵正当的话,笑对汪四先生道:“老伯去年在我家,你说甚么事托我解劝解劝令郎啊。”汪四先生摇摇头道:“不可说,不可说,生米已煮成熟饭,现在时世,老年纪不卖帐了,只好让他们自己弄去,我也不高兴空做什么闲冤家,管不尽许多了。世兄你道对吗?”衣云笑笑,玉吾拉了衣云到新房里去参观,把几副有趣的催妆对,指示衣云瞧。衣云惊:“这副对子,谁冒我的名字,我一些没有知道?”玉吾道:“你猜谁?”衣云细认一会,笑道:“舍璧如有谁呢!这位仁兄,总喜欢寻开心。”玉吾道:“我同你拉他来,当场对验笔迹,弄他个水落石出。”衣云道:“使得。”
两人一径走到璧如店里,见了璧如,玉吾笑嘻嘻对璧如道:“老兄东窗事发,我们俩特来提你去质讯,瞧你再逃到那里!”可是这几句话,把璧如吓得三魂入地,七魄升天,他还道是舟中事发,呆呆不响。玉吾又道:“识相些不必多谈,跟我去罢。你好!冒牌冒到这上面去了,你还不从实招来,贷你一死。”璧如道:“甚么大惊上怪,你替我说个明白,我好还答你真相,这事也不好怪我的啊。”玉吾道:“你自做的事,自肚里明白,还不是你冒牌,倒有谁呢?”衣云又道:“本主人在此,你也不容抵赖,实在我怪你差,太调笑得人难堪了。”璧如始终没有弄清楚,贼人胆虚,只道爆裂弹爆发。玉吾又问道:“你说说那个新娘子,究竟有怎样胖?”璧如忍不住笑道:“你们不要嘈,待我从头至尾讲你听,这也叫凑巧,不能十分怪我的,我不过聊以解嘲罢了。”玉吾道:“你冒了牌,还说不能十分怪你,你有甚么理由,你说!”璧如道:“便是那天我到苏州去修理风琴,回来巧遇他那位未婚夫人醒狮女士,我见了这副魁梧奇伟的神气,吓得倒躲不迭,可是再巧也没有,绮云托我带回一匣子名片,给她瞧见了,她便当我是绮云,和我攀谈。我始初那里想得到便是她,含糊下去,谁知越弄越僵,大错铸成,一阵子捣鬼,她把心坎里的情话,和盘托出,我也只好胡调下去,她直到南溟庄口登岸,我才始卸罪,她还殷殷叮嘱我,隔日到她家去。你们想,这件事,也是一时弄成僵局,叫人有口难分。”玉吾听得,跳起来道:“你好!你好!还有这样一件泼天大祸,今儿不打自招,不知你可曾碰坏她哩。”璧如道:“谢谢罢,这样一件惠山耍货,谁愿意碰她一碰。”衣云不甚明白,玉吾又把醒狮的历史,和办学校聘教员的经过,详述一遍,衣云恍然大悟,责备璧如道:“你朋友面上,太对不起。玉吾道:“衣云,谁想我和你轻轻向他一吓,吓出这件公案来,倒也出人意料,他算得是老口失风,我和你今天有好戏瞧咧。”璧如道:“事到其间,本来不好再瞒。只是事前他们俩始终不见一面,直到今朝结婚才发觉,却非始料所及。我又便宜他们,饶他们一阵闹新房了。”玉吾道:“谁饶你不去,今天捉要捉你去移花烛,否则我们没有好戏瞧的。”衣云道:“璧如,你今天不去贺喜,显见情虚视避,反为不妙。”玉吾道:“我劝你串演双包案后,索性接串一出花田错罢。你今天换换衣服,坐在新房里,等新娘子来,你即便和她实行了一个周公之礼,绮云来干涉,包你反要给新娘子打出房去。”说得衣云哈哈大笑。璧如道:“不要取笑罢。你们责备我不好不去,只是怎样叫我去见新娘一面呢?你们设身处地,替我想想哪。”玉吾道:“不打紧,我送你一个虎脸子,或者替你在新房里,挖就一个地洞,预备你和新娘见面时的退步。”衣云道:“别说笑罢,璧如今儿,真叫张天师遇鬼,有法弄得没法了。我的意见,不如趁新娘没来,先向绮云说明,倒是个光明磊落的办法。”璧如道:“叫我也难启口。”玉吾道:“我有个应变办法,舍此没有别条路。你横竖俏皮惯的,谁也不能当你真。醒狮虽猛,总不会当场扑杀你的。我们两人,暗中见机行事,随时维护你,你去,只管俏皮到底。你倘没有这般勇气,我预备下一个锦囊给你,包你临阵不怯,对付有方,只是事前你不好泄漏我的锦囊。”璧如听他说得郑重其辞,倒也将信将疑。玉吾走到他店堂里,找个信封信笺,当真写上两句话,固封了,授给璧如道:“你急难时开拆,此计百发百中,虽陈平、孔明,也不过如此,你过后自知。”衣云偷问玉吾,玉吾道:“天机不可泄漏,。”璧如也便一笑藏下。两人押着璧如,一直走到汪家。璧如道过喜,绮云责备他怎不早来。璧如编谎道:“店中有些小事,辱蒙宠召,迟到为歉。”玉吾低低对璧如道:“你别再弄僵,今天不好这样客气,要扮出十分俏皮才合。”璧如点点头。衣云领着璧如、玉吾,一直走进新房里,指着壁上落自己款的一副对子,问璧如道:“你瞧我这副对联写作怎样?请你评判评判。”璧如嬉皮笑脸道:“很好很好,不要多烦罢。”玉吾道:“我佩服璧如,无处不用其冒牌。”衣云道:“这样不费我分文,冒牌随他冒,只是不要拆我烂污,得罪朋友就是。”玉吾道:“平心而论,这副对子,还算规矩,不拆你烂污。那边一副篆字的,璧如真太荒唐了,人家瞧瞧,成何体统。”璧如低低道:“老实告你,连带这个送的人还没有生咧。我怕不雅观,所以写做篆文,试问此间有几个人识得篆文?怕新娘子只能依照这上面做,也识不全这上面两行篆文。”衣云笑道:“璧如真心计独工,平空化一个名,送副对子,打趣打趣人,亏他有此闲工夫。”正说着,绮云走来,嘱璧如移花烛。璧如道:“我身体太长,和玉吾俩不相趁,还是衣云和玉吾一样长短,请衣云罢。”衣云也无可推辞。这时礼堂已排好,节目已订定,厅上陈列得中西合璧,既有天然几供着花烛,又有大菜台搁着花盆。礼堂上两座风琴,庭心里外加吹打。停一回子,外边一阵鼓吹,几声爆竹,嚷道:“新娘子来了!”早有一艘巨艇,泊在岸边。媒翁钱福爷,和四个送亲的宾客,毕恭毕敬,走进里面,和汪四先生恭喜。汪四还过礼,引到厢房内,喝茶用点,自有宾朋陪着。福爷招汪四先生低低磋商两个条件,说是新娘的意见,行礼不拜跪,登岸不用轿。汪四先生道:“不拜跪,我决不争。只是红灯花轿,不可不用。可是我正正式式娶一房亲,让新娘子两脚跑上门来,成何体统。况且有句成语,叫做‘冷脚上街沿,粥饭弗连牵,’我家总算墙门,决计不好承认她的。”福爷碰了这个钉子,只得去和新娘商量。亏得醒狮女士通融,答应乘轿起岸。当下自有花轿抬上船头,新娘不用扶挽,大踏步跨进轿子,四个轿夫,摈得一摈,动也不动,添上两位扶手,才算抬上肩头,一直进宅,号炮一声,到大厅停下。这时候看客让开一条走路,忽见轿子后面,跟着二三十个小学生,领班的一位教员,着一身白操衣,带一顶黑操帽,顶上罩一块白布,像送殡一般。前面两个较大的学生,执两面旗子,一面五色国旗,一面校旗,写着:“赵氏私立国民小学校”字样。教员领到大厅上,把个叫子,嘘溜溜吹了一声,学生分两旁站定。教员高叫一声向左右转,立正,少息,二三十个学生,也有赤脚的,也有蓬头的,两旁罗汉一般对面对站着。那时看客大家说,这一班小名堂,不知那里叫来的?有人说,不要瞧小名堂,瞧新娘子罢。新娘子那时等花轿停下,掀开帘子,跨了出来,把几个伴娘吓了一跳,早有赞礼员喊道:“新娘入席。”新娘放出随身本领,开正步,向前走,走到正中站定,摆一个金鸡独立势,一个身子挺胸肚,颤巍巍像一座肉屏风。这时四个轿夫,大家摸摸肩上,一块红肿,忍痛把空轿抬出门去。看客二三百只眼睛,全集中在新娘身上。见了新娘这副神气,大家不约而同的伸伸舌子。只见新娘穿一件粉红绣花夹衫,下襟罩到膝盖,红裙穿不穿也瞧不清楚。颈里不但没领子,还挖一块,露出雪白一件汗衫。两只奶子,像南北高峰般对峙着。满头乱发,用缎带扎住。鼻子上架一副黑晶眼镜。顶上一幅粉红纱,拖到肩下,外加一朵纸扎的大花。脚上一双黄皮鞋,好像向印度阿三借来的。这时赞礼员又喊新郎入席,绮云早已打扮得簇新,等在新房门口,听得叫他入席,忙踱到正中去,和新娘左右站着。那时看客一阵拍手,嚷道:“快看矮新郎官和长新娘子。”原来绮云和醒狮并肩站着,要相差小半个身子,绮云的头,适齐醒狮的奶,当时两人各不相视。赞礼员又喊主婚人入席。汪四先生和肖虎一位代表走上前去。又喊证婚人入席,绮云的一位舅舅走上前去。又喊介绍人入席,福爷也上前站着。又喊奏乐,庭心里吹了一阵小喇叭。又喊奏琴,有两位绮云的同学,捺了一会子三六调。又喊证婚人宣读证书,那人捧了一张婚书,哼哼哼读罢一遍。接着各人用印。又喊新郎新妇行三鞠躬礼。这时忽又听得那个教员大叫一声“立……正!”全堂的人各吃一惊。一班小学生,个个站得直挺挺。新郎新娘,也依着他口令立正行了个三鞠躬礼。又喊新郎新妇对面行三鞠躬礼。醒狮向右转,绮云向左转,面对面站着。此时醒狮心中猛吃一惊,不觉得低低喊一声,咦,闭一闭目,把脑系里贮蓄的尤璧如影子,回想一想,觉得和面前那个新郎,相差甚远,诧异得说不出话来。事到其间,只好任人摆布。行过礼,向各人行谢礼。接着证婚人、主婚人、介绍人训辞。来宾、亲戚颂词。那个教员忽又喊起口令来,全体学生,向校长新娘,主任新郎,行个正正式式九十度的三鞠躬礼,方始退出礼堂。醒狮直等到送入洞房,心中只是迷迷糊糊,委决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