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海潮

衣云道:“我那里是钓鱼的能手。”湘林道:“湖上的鱼,不比泾中好钓,怕终不上你的钩。我这里有尾泥鳅,给你钓去吧,你快把钩子上来。”衣云莫名其妙,当真把鱼竿上丝纶用力拽上去。湘林伸手拉住,取下钓饵,另把件东西钩上,抛出窗外,衣云取下,却是一只火柴匣子,匣内并没甚么东西,就月光下细瞧,匣底写着四字道“沈陈琼秋。”衣云心中,别的一跳,接着笑道:“你真痴了,他是我表妹,甚么相干?”那时只听阁上唤道:“云哥回去罢,明天你来,我更给你件宝贝,明天再见罢。”说着,放下一片帘子。
衣云怅然若失,还去鱼竿,踱归家里。当晚躺在床上,左思右想,不懂湘林怎知表妹名字。又把湘林的话,凑集拢来,才会意到一封信,大概给湘林瞧见,一定盗劫那夜,匆忙遗失的。自问琼秋那封信,落落大方,不着甚么痕迹,湘林为何要误会起来,发出许多酵性话儿,那总也猜不到她心里。衣云又想起琼秋,温文儒雅,简直是个女丈夫,这封信好算得情文并茂,写作俱佳,瞧在湘林眼里,湘林该当佩服她,怎样妒忌她起来呢?即使我和琼秋有缘,当真把我个沈字加到陈琼秋顶上,那么我衣云也不坍台你湘林面上。当晚胡思乱想,直过半夜,方才入梦。明日功课完毕,即忙踱到陆宅,湘林当着衣云面,想起昨夜雅谑,不免羞答答,当着没有这件事一般。衣云监着老太太等,也不好动问,假问湘林道:“园中的碧桃花,开也没有?”湘林何等乖觉,接口道:“怕还没有谢尽。云哥要瞧,我引你去瞧。”两人站起身来,一直从长廊内走进园中。刚跑到碧桃树下,一只喜鹊掇翅飞去,顿时落下一阵红雨。两人肩上,花片粉粉,拍了一下,湘林去端只S藤椅,放在碧桃树下,各坐一傍。衣云指几株梅花道:“这梅花曾几何时,已绿叶成荫了。”湘林噗哧一笑道:“这是你
的。……”衣云羞道:“你表兄专喜调侃人,和我强辩。前天的话,湘妹你评
评谁不是?”湘林道:“我说是你错。”衣云道:“咦,你也编派我不是,有甚么
理由?”湘林道:“前天我不盘驳你,是留你的余地,你说这株梅花,为他开得
独迟,算清高,其他先开的,无非庸脂俗粉,那我要问你,有一天我在湖上碰见你,分给你几枝梅花,你当他拱璧一般,难道庸脂俗粉,也得邀高士的顾盼吗?”衣云无可置喙,只得强辩道:“这也是珍重的捻花人,和梅花本身无涉。”湘林脸上微红,接着道:“捻花人何足珍重,一枝两枝梅花给你,真不在你眼里,非要引你到邓尉香雪海去,才见得情深义重哩。”衣云又觉她酵性发足,也不回答,岔开道:“玉吾好久不见,不知他在家怎样用功?”湘林一笑道:“他用功,怕比你要加倍。前月盗劫后,我写信招他来,商量商量,他回信也没一封,不知又忙在甚么姐姐妹妹身上?”衣云道:“现在和他要好的一位妹妹,我倒也认识。”湘林忙问:“是谁呀,你告我。”衣云道:“那妹妹这几天心里,有些不满意玉吾,你道为的甚么?”湘林道:“甚么呀?你快说。”衣云:“那妹妹为了无意中在玉吾袋里,找到你写给玉吾的一封信,心中便怨望着,差不多认定是你玉吾的未婚妻,把个钱字硬派到你陆湘林顶上,你道奇乎不奇?”湘林道:“那真荒乎其唐,难道我们表兄妹,信也不许通一封了?那人究竟是谁呀?”衣云忍不住噗哧一笑道:“那妹妹,近在眼前,远在天边。”湘林才觉得衣云编谎取笑,自己站起身来,羞得两腮通红,嗔道:“你近来学得玉吾一般油嘴,又来欺负人了。”衣云招招手唤湘林坐下,笑道:“我不说穿,怕你要骂出来了。我并不敢欺你,也是把个‘恕’字来劝你,圣贤说的话不差,‘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湘林道:“表妹,没有甚么意思,写信大大方方,有甚肉麻不出。”衣云道:“你把琼秋一纸信笺给我,待我解释你听,有甚么不大方处。”湘林道:“那纸冰梅笺,写作俱妙,我不舍得还你,要留着将来吃喜酒时,还给新嫂子了。”衣云道:“湘妹,你怎么总是这样说法,你把破绽说出来,我佩服你。”湘林道:“别的不必谈,甚么‘许我有良好结果,莫赚我眼泪去’呢。”衣云笑道:“哦,这两句话,没头没脑,莫怪你误会,她要瞧有良好结果的小说,我许她寄两本《玉雪留痕》《橡湖仙影》给她,她说的莫赚眼泪,是表明不喜瞧哀情小说的意思,不知你又缠到那里去了?”湘林将信将疑,衣云又把游砚山事,和盘托出。湘林道:“怕你又编谎。”衣云道:“这倒没法证明,除非同你到灵岩去一趟。”湘林道:“那也干我甚事?”说着,忖了忖,又道:“我倒有个好法子证明,你把意思说给我听了,你去拿两册书来,我权充你的女书房,代你覆一封信去,你许我吗?”衣云站起身来,一恭到地,笑吟吟道:“女书房先生阁下,费心费心,许!许!许!那有不许之理。”湘林嗤的一声,笑了出来,又道:“你坐着,我信你了,你不要表现甚么老学究神气吧。”衣云坐下道:“那么陈琼秋顶上,昨蒙你妹妹赏赐的那个沈字,今天好算取销了。只是取销之后,我这个沈字,加到谁人头上去,倒是个问题,请你妹妹发放吧。”此时湘林羞红着粉腮,再也接不下去。停了一会,湘林另外发问道:“我问你件事情,前天你说甚么‘尼姑不敢说,只好叫他女和尚’,那时玉吾好似面上红红的,插口不下,这话里,有甚么因由,你说给我听听。”衣云摇头道:“那是我无心说的,并没用意。”湘林道:“你又替他包瞒了,你认识慧静吗?”衣云摇头道:“不熟悉。”湘林只管披着嘴,衣云岔开他的话道:“你听那燕子正在说甚么话?”湘林道:“那要请公冶长去翻译。”说时听得檐下一对燕子,当真叽叽咕咕像谈话般,越谈越起劲,湘林会意道:“他正在把圣贤的话教训你,他道‘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你道对吗?你说话藏头露尾,给他觑破隐情,特地把个‘诚’字教训你,你该懂得。”衣云禁不住笑道:“算你是公冶长的妹子,公冶扁。只是话虽说得像,我却实在‘不知为不知’,燕子或者‘知之’,你直截爽快去问燕子吧!”正说时,忽听檐下一阵啾啾啁啁,
湘林对着只管发怔。正是:
怕见帘栊春燕子,撩人情绪是成双。
不知檐下甚么东西叫?湘林为甚发怔?欲知详细情形,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回 泣残红泪肠断西泠敲碎碧簪魂销南浦
话说衣云正和湘林清谈,忽闻檐下一阵啾啾啁啁,究竟甚么叫?做书人编不来谎,记得第六回书结尾“侧门内一片狂喧”,第七回书开场,勉强跳出一头狮子狗,但算聊以塞责。现在说的檐下啾啁之声,莫说跳不出狮子狗,便跳出一只黄鼠狼来,也不会啾啾啁啁的叫。那也是做书人小弄狡狯,一回结束,故作惊人之笔。在下一时弄巧成拙,只好仍说他燕子。闲言休表,湘林对着檐下发怔。衣云道:“湘妹,你出甚么神?”湘林指着檐下道:“你瞧一窠乳燕,见着老燕子衔了东西回来,便张着口,啾啾啁啁,快乐得甚么似的。可怜我们缩在家里,吃尽惊吓,爹爹瞧也不来瞧我们一瞧,写信去告他,反叫我们迁移海上去。他老人家既不要这个窠巢,当时经营他则甚?我真不懂爹爹甚么用意。我想到自己苦处,恨不得削发做尼姑去。”衣云道:“你做尼姑,我只好做玉……”湘林嗔道:“甚么?方才问人,你说‘不知为不知’呀。”衣云:“便是此刻何当‘知之,”我说你做尼姑,我愿做一尊玉佛,朝暮受你的顶礼。”湘林道:“你倒有这样福气。”衣云道:“那要靠你带我去的哩。”湘林道:“你莫胡说罢,你愿跟我,另有人不愿你跟我的。”衣云道:“你又来了,明天那封信,一定相烦,你只要照我方才说的话复去便是。”湘林道:“我读书虽读了好多年,写不到她这般清隽,她简实写得珠圆玉润,行间字里,不着半点尘埃,只是我怕她音在弦外,你聪明人,可不要给她瞒过,辜负她一片盛情啊。”衣云笑道:“湘妹,我可不懂你为甚总要疑心她?她和我才见一面,随你怎样神速制造爱情,也造不得许多。我和湘妹,从小在一块儿的,到现在依然朝夕聚首,十载同窗,患难相共,好说得‘心心相印’四个字,难道还不能原谅我一点微疵么?”衣云说到这里,语声渐渐低将下去。湘林羞得一双眼波,抬也不敢抬一抬。衣云索性慨乎言之道:“湘妹,我这颗心,好像父母为了你定造的,自问只有你知得,除你之外,委实没第二个人。现在好了,连你也不知,那么我这颗心死掉以后,剩个臭皮囊在人海里,还有甚么生趣?我自抚藐躬,东飘西泊,所堪自慰的,只有你个知己,你若朝和我绝,我便夕死你前。你到天涯海角,我跟到你天涯海角。只愿一生厮守,永不分飞。”衣云说到这里,偷觑湘林,眼圈红红,泪珠滚滚。心想今天这个机会,也算千载难逢,索性趁此出一包眼泪,深一层情障罢。接着道:“湘妹,我们俩自己打量自己的身世情怀,却好像小说里的一对主人,其间经历遇合奇巧险难,很像小说家笔底描摹出来的了。只是这部小说,究竟艳情呢哀情,有结果没结果,这支笔操在你手里,全在你笔尖上,你要赚人眼泪,后世千万人跟你欢笑,跟你快乐。现在这部小说,差不多十回做到八回,你笔底总也有数了。你说做艳情,以下回目团合卺,好拟起来了。你说哀情,那么我是主人翁,你忍心把我分尸活埋么?忍心使我吞声饮泣么?妹妹你胸中成竹怎样?请你发表一些儿。”湘林那时只管拭泪,呜咽有声。衣云也觉得泪随声下。停了好一会,衣云又凑上道:“妹妹,我心坎里的话,一起说给你听了,你也该表示表示端倪,这著作权,在你手里呀!”湘林只不语,一手把块手帕拭泪,一手搓几片碧桃花瓣。衣云又催道:“你不说,我总委决不下。”湘林免不得轻轻发吻道:“你要我怎样呢?这件事你也不好来问我,我同你一样没主张,自有操着权衡的,你说甚么艳情哀情,我一点不懂,只有到哪里是哪里,事前谁也不知结果怎样,你别空谈吧,各人心事放在心里的,搬到口头来,又不是演甚么戏。今天好好和你谈谈,给你说得哭出来,你难道喜瞧哀情小说么?我再不和你讲了。”
说着站起身来。衣云道:“妹妹,我如今知道你的心了,你且坐坐,眼睛这样红红的,怎好去见人,我们不谈吧。”湘林羞着不依,低头踱出园去。衣云仍旧坐着拭泪,停会正想站起,湘林又轻轻掩了进来,笑道:“你痴了么?独自一人,也会坐在这里哭的。你只管欢喜哭,教人怎样劝你呢?”衣云强笑道:“只要妹妹不哭,妹妹叫我不哭,我便跟着妹妹欢笑。此刻辰光还早,妹妹再坐一下,谈谈笑话吧。”湘林坐下一旁道:“你哀情艳情的闹下半天,小说可是现在不做了。改作《笑林广记》吗,那倒喜听的。”衣云道:“老笑话不必去讲他,我们现身说法吧。”那晚两人抱着,滚入泥潭内,还在梦里吗?”倘不为着盗劫火起,怕要给合村的人,笑作奇闻哩。”湘林又羞着道:“那夜真急昏了,人事也不省得。幸亏有人来救起,否则葬身泥潭,再也没有今日。”衣云道:“我却深恨那个救起我们俩的人,否则我们俩葬身泥潭内,倒也留得后世一个艳迹,害得好事者,又要题碑勒石起来,说甚么‘鸳鸯冢’‘鹣鲽坟’,点缀得花团锦簇,绿怨红愁,倒也好编取一个才子佳人的虚名,委实不虚此一死。”湘林瞅了衣云一眼道:“你总没好话的,别讲罢。我问你,前回不是你有一飞冲天之想吗?你想离开这里,到何处去呢?”衣云叹道:“茫茫天海,渺渺余怀,宇宙虽宽,试问那里容得此身?湘妹啊,我的前途,真不堪设想哩,请你别提吧,提着我又要挥泪了。”湘林道:“你们男子,比不得女流,好缩在家里,总要出门去做一番事业,不能一径这样抱着悲观,足不出里门的。当知事在人为,爷娘没遗产,白手成家的,天下不知有多少,我和你有同学之谊,因此劝劝你,总要积极做去,你道我话对么?”衣云道:“我平日也作这样想,可是一个人,不知怎样的,弄得委靡不振,总也兴奋不起。”湘林道:“也是你的依赖成性。”衣云道:“我却不信有依赖性,自己觉得别有原因。每天脑筋里,总觉得昏昏沉沉,像给醍醐灌了顶一般。”湘林此时,默不一言。
停下好一会,才道:“云哥,我瞧你年纪越长越没主义了,脑筋里不知发生些甚么痴想?我劝你息息罢。”正说着,秋菊走来喊吃夜饭。衣云惊道:“怎样已经吃夜饭了。”湘林道:“你瞧天色垂暝,辰光确已不早,你回去,怕饭已吃过,我方才已知照张妈,多备几色菜,你在这里吃了去罢。”当下两人先行,秋菊后随。走到后厅,和老太太、湘林母女一桌子吃饭,见增添了几色风蹄糟鱼之类,老太太等殷殷劝敬。吃罢饭,秋菊去煮茗,衣云又独自到湘林书房里坐坐,见书案上搓着几个纸团,衣云抖开瞧瞧,两张只写着自己的名字,一张写着“同学兄惠鉴”五字,心想大概他欲写未成的牺牲品。正瞧着,湘林走来抢去,笑道:“前天想寄还你表妹那封信,我附张笺子在内,后来没写成。”衣云道:“可惜可惜,否则我好得到珠联璧合的一件锦囊。”湘林道:“我那里及得来他。”当下秋菊送茶来,衣云喝一杯,见天色已暮,别过陆宅诸人,走回家去。一宿无话,明日当真拣出一册《玉雪留痕》,三册一部《橡湖仙影》,一册《离恨天》,另外端端正正写一封给舅舅陈献斋的信,封面上角写“寄苏州木渎东街陈宅”,中写“陈献斋老爷台收”,下角写“澄泾沈缄”,反面又标着“附书一件”,填上年月日,总包一包,怀着到湘林家一同进书房授给湘林,湘林解开一瞧,笑道:“你信已写好,不容我写了。”衣云道:“你瞧,这是写给舅舅的,托你复琼秋一信附在其内。两种书另包一包,依封面号着,一起寄苏州航船投邮,邮费托航船上购帖了再算,一起费你心罢。”湘林道:“你当真要聘我做你的女书记吗?我简直无此大才。”衣云道:“莫说是一位中学毕业生,便是你旧文学,也着实有些渊源,还要客气甚么?我聘你做我的书记,不是聘你做我别的甚么,不容推辞得。”湘林瞅了衣云一眼道:“聘我总要讲好薪水的啊!”衣云道:“你别发急,不教你枵腹从公的。莫说薪水一项,便是茶礼聘金,随后一笔一笔致送到府。”湘林这时,正在翻阅几本书,好似没听得。翻到一册《离恨天》,问道:“这也是寄她的么?”衣云道:“那送给你瞧的。”湘林把张书面子,嗤的一声扯掉,嗔道:“别人的眼泪是珍宝,不好去赚她一点一滴的。我的眼泪,湖水也不如,你偏要来哄我。”衣云辩道:“这本书叙荒村儿女,并不甚么……”湘林接嘴道:“你再不要胡说了,我可不上你当,这本书我英文原本,也约略瞧过,好像华盛顿欧文做的,给林琴南翻成中文,莫说别的,只要一瞧那个书名也可想而知了。”衣云给湘林说得呆着,一语不发,停会索性把本《离恨天》扯成片片,作蝴蝶舞。湘林一笑道:“你也太狠了。”衣云道:“非此不足出你心头之恨。”说着,又指其余四本道:“湘妹,你要先瞧一遍吗?”湘林道:“说部丛书,我楼上有,这两部书,好似已瞧过。《玉雪留痕》说的书贾米仁。《橡湖仙影》第一本和下两本情节毫不相关,虽有结果其间曲折也很哀艳。”衣云插嘴道:“你要没曲折,一往直前说艳情,怕千部里找不到一部,只好请你老夫子自撰一部出来,也只有我来讽诵讽诵。”湘林道:“不信我做的小说,别人不喜瞧,只有你瞧。”衣云道:“你的一片艳情,当然只有我领略,谁好来偷瞧一眼。”湘林又对衣云瞪了一眼。衣云道:“我不懂女子们为甚都不喜瞧哀情小说?”湘林道:“这倒不是多数心理,我前在校中,同学十个里有八个枕头旁边摊一本新出版的什么金瓜魂,半夜三更,瞧得出神。舍监熄电灯,他们同声切齿的骂声鄙吝鬼。有几个更好似明天没有日子一般,被窝里早预备着个小电筒,一边瞧,一边更要呜咽啜泣,弄得一室中,鬼火荧荧,鬼哭凄凄,仿佛丘墓。他们明天起身,把一块枕衣,互相比较,谁哭得眼泪水多,谁算多情人。有几个可怜哭得眼睛红肿着像两颗鸡蛋,先不先起身,还没起身,便给对床那个同学调笑道:你哭的是书里那个瓜娘呢?还是哭那个梦郎?那人道:当然哭的薄命瓜娘。那同学笑道:怕不是啊,你怜惜那个多情的梦郎哩!你不要这样悲伤。凑巧得很,梦郎刚赋悼亡正待续弦,你要时我替你做媒。照你这样子,日日夜夜像小寡妇般哭下去,怕那个瓜娘要和你结拜姊妹了。那人受此一顿奚落,可怜在被窠里气也没有出处,只好挖出小电筒里一颗用过的干电池来,掷到对床帐子里去道:你倒还开心得出,那么这东西,奉敬你吧。”衣云听得,笑不可仰,骇然道:“你读的那只爱妈女校,上海地方也算很高的学府,怎样不堪到如此呢?”湘林道:“越是程度高的学生,越是不守规则。我住在校内,差不多有一大半同卧起的学生,不与交谈。要好的,全校只有三四人。这三四人,完全是乡间上来的,尚不失天真。可是瞧在他们眼里,当作阿木林看待。他们总给你起个绰号,叫你‘田鼠’‘土蚕’,我们情愿他们叫田鼠、土蚕,总也不愿去高攀他们。日后他们也很识相,提开我们算,差不多不当我们三四人作同学了。后来等到行毕业礼,他们那班二十八宿,见我得了张最优等文凭,一齐眼红不得,等我走出礼堂,不约而同的吹着两片嘴唇皮叫声‘鼠’!好似驱逐一般,我心想不必你们驱逐得,本来要逃出你们那个鬼窟了。现在承蒙你们驱逐,使我脚里格外明白一些,我来求学的,不是来和你们胡调,同流合污的。吾只索毕业文凭到手,三年学宿膳费,有了一张清单,交给爹爹,便回我的大府享我的清福,再也怕说入学校了。云哥,你没有尝过那个文明牢狱的痛苦,算你幸福无疆。”衣云道:“我听你言之寒心,女校如此,男校更可知。照这样子,我情愿不懂科学知识,只求我们孔二先生的学问吧。你说的那近时新出版的小说,我在你表兄处也曾瞧过多种,简直瞧不出好处,觉得做书人不是执的笔做小说,好似黄霉天坐在茅檐下弄块还潮牛皮糖,搓搓长的,捏捏圆的,吹吹硬的,晒晒软的,凭你用尽力气,弄到结果,依旧一块还潮牛皮糖。说他情节,更是一块臭乳腐,不容你咀嚼。大凡好小说,一段文字里改省不得一两字,一回文字里,改省不得一两句,假使任意削去了,线索便贯串不牢,辞意更索解不得。这可以见做书人落笔时的句斟字酌,不肯浪费笔墨处,像他们只唱着滥调四六,一部书里扯去一二十页,瞧下毫不觉得欠妥,反省却许多精神,既然这样,索性不瞧,精神更省,又节金钱。”湘林道:“你的持论未免太刻。天下事没有定率,俗语说的:一半有眼睛,一半没眼睛。”衣云道:“像你湘林这般有眼睛,不知喜瞧那类小说?”湘林道:“我也不过胡乱瞧瞧,谁有真眼光去辨别他好歹。老小说里,喜瞧《水浒》一百另八条好汉,写来活龙活现。新小说,喜瞧迭更司描写社会的作品,甚么《块肉余生述》《贼史》等,一支笔,仿佛一面显微镜,把社会上一针一芥,放到几千倍大,描摹刻划入木三分。像这类小说,非有阅历不能落笔。其他哈葛德言情小说,深刻虽则深刻,只把一男两女,一女两男纠缠着,我瞧得一二种,便不要瞧了。”衣云道:“社会小说,当真不易做。作者要有阅历,有胸襟有文采,方能出色。而且书要读得多,路要走得远,描写社会情形,不能限于一地方,一等级,那真不容易啊。倘使只描写社会片段,随便可以写写,只算不来鸿篇钜著,像我在乡间东逛西闯,耳闻目见的怪现状,却也不少,写出来倒不消渲染得,很有可观。”湘林道:“云哥,你学做小说罢,我也有几件惊心怵目的材料供给你,经你笔下一描摹,一定悱恻凄婉。”衣云道:“那更好了,你也有材料给我,使我学做小说刻不容缓。”湘林道:“只是不多。真所谓社会片段,你要搜集得多,我想乡村街坊,倒有三处总批发所。”衣云道:“那里三处呢?”湘林道:“便是小茶馆、小酒店、燕子窠。街坊的小茶馆,现在简实变做赌窟了。乡人在这里家破人亡的,委实不少。小酒店兴奋一般人的好勇斗狠,乡村发生械斗血案,都在这里酿成的。街坊上鸦片烟馆,听说现在也改换牌号,一律叫燕子窠了。这其间更不容说,是乞丐的制造厂,尤其是盗贼的派出所。农发渔户,吸上了那筒福寿膏,把自己祖宗挣下的田房屋产,一起塞时小眼眼去还不够,镇日镇夜在烟铺上穷思极想守到宵深,出发试验他的三只手伎俩。小偷偷不够索性合了党,明火执杖打劫起来。可怜性命送掉,落叶归根,造因无非在燕子窠。以上三个机关里,你去寻寻小说资料,尽多可泣可歌的奇闻骇事,给你描写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