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海潮

手划脚,强要索钱,丁全只不给他,结果哑巴索不到钱,只好跑,临跑蹬脚戟指,好似骂山门般,丁全也不去睬他。衣云、玉吾瞧那哑巴,跑到对过一家饼店里索钱,叽叽咕咕,饼店司务缠不清他,还道他作成生意经,那个学徒,早知道乞丐索钱,手中正握双铁筷,忙箝个钱,伸进火炉子里烧红了,缩出来对哑巴招招,哑巴见筷头上有个钱,便摊开手心来承,铁筷一松,那个小钱落到手心里,只听嗤一声,哑巴痛得身子矮下半截,喊道:“喔唷!痛煞哉呀。”那个学徒笑道:“痛不死的,你那哑巴,倒给我烫好了。”哑巴一边呵手,一边来打学徒,给饼司务一飞脚,踢到街心。这里丁全目见情形,也趁势赶去,打那乞丐。乞丐见一人难挡四手,只有溜之大吉。衣云、玉吾瞧着拍手大笑。丁全走来道:“那人我早知他假哑巴,装腔做势,非给些苦头他吃不行。”衣云道:“那个烧红的钱,放到手心里,真性命交关啊。”玉吾道:“不是这样,他也喊不出声啊哟来咧。”当下两人又坐了好久,仍不见璧如来。玉吾道:“怕他输得站不起身了,我们去吃些点心。”吩咐丁全,倘璧如来,我们在隔壁面馆里等他。丁全点头,两人踱到隔壁,刚才坐下,璧如来了,拱拱手道:“二位仁兄大人,恭喜发财,贺喜发福。”衣云一怔道:“你的神气十足,越加俏皮了。”玉吾道:“你瞧哑巴的哥子又来了,他这副神气,倒很像要筷头上一个钱的。”璧如道:“什么话?”衣云道:“你坐下吧。”闲言休表。一桌子上三人坐下三面,玉吾叫三碗鸡面。璧如道:“我不吃鸡,焖肉免青,加十烂面吧。”伙计答应一声,这里玉吾问璧如道:“此刻胜败如何?”璧如道:“幸亏祖宗有灵,沉到四十八千,结果一钱不输,一钱不赢,帖一千文给了头家。你想化一千文,推三个钟头牌九,真推得过啊。”玉吾道:“你有心有想的推牌九,害我们俩等得你好心焦。”璧如道:“那要请二位仁兄原谅,赌钱赛如上战场,双方炮火交攻的当儿,凭你十八代世祖仁皇帝,用三十六道金牌,也召我不回来。”衣云道:“那末我方才亏得没喊你,否则徒失面子,受你埋怨。”璧如道:“埋怨倒也不来埋怨你的,只是手里有数,不肯歇便是。”正说时,面来了,三人狼吞虎咽,顿时碗底向天。玉吾、衣云争会钞,你推我搡,各不相下。璧如一声不响,只对伙计努努嘴巴,夥计便不敢收,笑着道:“璧少爷有帐,会过了,不要客气吧。”两人只得退归原座,说声谢谢。
那时另一顾客,匆匆奔入,坐下空的一旁,叫声堂倌拿客汤团来。衣云、玉吾抽身要走,璧如叫伙计来问他道:“你可曾忘怀一件甚么事吗?”伙计想一想,陪笑道:“对不起,我昏了,连手巾也没拧你们揩。”忙走去拧手巾,一手托三把手巾给三人,一手执一碗汤团给另一顾客。那客一双筷子,早抽在手中,捧着碗急急箝一个汤团送进口,咬一下,不料汤团内一股原汁,直浇上璧如额角边,璧如正把块手巾揩脸,这时他反不揩了,放下一旁。那客见此情形,忙站起来,说声对不住,抢着块手巾道:“我替老兄揩吧。”璧如一手推住道:“足下且慢且慢,你咬你的汤团,你碗内有六个汤团,只咬得一口,已浇了我一面,那么我待你六个统统吃完时,一起总揩吧。”那客听得,面上一块红一块白,没有话说。玉吾、衣云笑劝道:“自揩揩算了,走吧走吧。”璧如才抹去额角油腻,对客瞪了一眼道:“足下何用这样性急,七月卅日,早得很咧。”说罢,掷下手巾,一起踱出面馆。玉吾对璧如道:“你的镇静工夫,佩服佩服,只是冷语冰言,未免使人难堪。”衣云道:“你说甚么七月卅日早得很,这句话,倒要请教请教。”璧如道:“乡间不是有种俗例,相传七月十五鬼放假,到卅日销假,你瞧他这副极形极状,和饿鬼道里放出来的有甚么两样,因此提醒他一句,安安他的心。”衣云道:“哦,原来有典可数,只是未免太尖刻吧。我们三人吃三碗面,虽非饿鬼,却也没剩。你老哥一碗不够,还要加十。”璧如道:“我们是个鬼王,只是鬼王好去干涉他们那些小鬼。”玉吾道:“小鬼为的闯下祸,不敢响,否则你鬼王只好自称为王,管不得他。”当下三人一边说,一路走,直到璧如店中坐下,又不免谑谈一阵。衣云和玉吾,回去晚餐,一宿无话。明晨衣云叔父叫阿福来载衣云回去,衣云别过玉吾、璧如等,回见叔父。叔父道:“事虽没有,怕你在街坊浪荡,叫你回来温温书。”衣云从此又只好离群索居,过他的荒村寂寞生活。过几天,婶母和莲香回来了,琼秋附封信,言词隽婉,书法娟媚,衣云如亲謦咳,把他珍藏在帖身衬衫袋内。又过几天,开学读书,更加无暇闲逛。直到二月底那天,衣云睡在小屋子里,黄昏未柬,忽听得一片砰砰的枪声,一骨碌跳下床来,开门一望,火把通明,照耀如昼,接着一片镗镗锣声,衣云猜到村上盗劫,不知劫谁家,听听枪声越密越近,不免闭户发抖。那时忽闻敲门声,口音好似熟人。衣云开门一瞧,原是自己叔父和莲香。叔父只穿件单短衫,一条单布裤,赤着脚,光着头。莲香衣服也穿穿得不多。叔父走入小屋,忙奔进米廪去,掏出只金漆首饰匣子来,吩咐莲香抱着。衣云见叔父发抖,把自己件夹袍子,给叔父披上。叔父又道:“这里不妥。”开门同莲香走出,衣云也跟在后面,见叔父送莲香到屋后一个水泥潭边,吩咐莲香抱着一只首饰匣子,浸入泥潭去,那潭里的泥,不到一人深,莲香依着蹲身潭内,露出半个身体,捧着匣子躲在潭内。那时并没月光,只有几点疏星。衣云和叔父见莲香匿迹后,仍旧退入小屋。有人传讯来道:“盗劫陆啸云家。”衣云挂怀湘林,心中别的一跳。停会又来了讯,说盗已开船,衣云和叔父才放下心,听听枪声也没了,忙开门去找到泥潭,吩咐一个家人,搀起莲香来,可怜莲香已冻得身子僵了,家人背着回,那只首饰匣,叔父自捧着一路进宅内。衣云因穿着短衣,仍退归小屋子。停会又有人把双拳不住的擂门,衣云开出门来一望,不觉呆了呆,那敲门的三人,一起撺进里面,一人把点的一盏灯火吹灭了,暗中低低道:“云少爷,你的胆这样大,还敢点灯守着。”衣云那时,心房别别的跳荡,唤声张妈,强盗已开船,还怕甚么。张妈道:“天呀,那瘟强盗何尝去呢,此刻正在我们家里喝酒造饭。他们吃罢酒饭,怕还要抢劫咧。”话没说完,又听得砰砰两响,接着劈劈拍拍,枪声又似爆竹一般,只觉得很近,再也不敢开门。张妈和同来的两人坐在衣云榻上,抖作一团。看官明见万里,那张妈同来两人,也不容说是湘林和秋菊了,只是怎样会得撺到这里,且莫性急,停会问她自己。当下衣云似热锅上蚂蚁,盘旋室中。停下一刻多钟,又见门外火光烛天,直吓得跌到榻上去,摸摸三人,大家横躺着。衣云发急喊:“张妈!快些不好!火起了!火起了!我们逃命吧。”张妈年事已长,神志尚清,一骨碌跳起来。拉湘林、秋菊。怎奈两人的身子都吓瘫了,一双脚再不能跑路。衣云此时,也顾不得男女界限,抱着湘林,张妈拖着秋菊,开门逃出小屋。只是衣云怎抱得动湘林,才走到半条堤岸,一失脚,躺下一个泥潭内,再也挣扎不起。亏得潭内泥浅,只及踝骨。张妈放下秋菊,来搀衣云。搀了几次,搀不起,正待呼救,碰见一群救火的奔来,中有湘林家两个舟子,一齐跃下泥潭,救起衣云、湘林,抱着一直送到陆宅。其时强盗早已离村,陆宅人声鼎沸,无非乡人走来慰问的,和观光的,见抱着两个泥浆男女进来,大家诧异。张妈扶着秋菊随后拥进。那时老太太和湘林母,正一面打发人找寻湘林,一面哭着检点楼上几只空箱笼。听得湘林来了,吩咐抱上楼去。衣云神志尚清醒,只是疲乏已极,两腿再也不能走路,躺在湘林书房中一张藤榻上。那时张妈送来一身衫裤,一件长袍,一套被褥,衣云换去衫裤,当晚宿在陆宅。明日清晨,便跑回家去,见两间小屋,烧剩几垛墙璧。当问家人,强盗放火为甚只烧两间小屋?家人道:“小屋旁有两个柴堆,强盗临走,将手中火把,统统丢在柴堆上,柴堆着火,西北风一吹,那小屋当然不保了。”衣云直到宅内,一问帐房先生,知叔父给强盗打伤,卧在房内,损失金珠衣饰,尚没检查。衣云入内房,见莲香和婶母,正在翻箱倒箧检查东西,约略问了个粗枝大叶,原来祯祥和莲香,刚走到门口,便给三四个强盗捉住,首饰匣也夺去,押着入内搜劫一遍,还把铁尺打祯祥的足,祯祥忍不住痛,将家中藏着现款衣服,一起供献,强盗满载而去。衣云又问莲香索了自己一件夹袍子,走到书房换了,再到陆宅去,见过老太太及湘林母女,把叔父家情形报告一遍,又把件长袍奉还。湘林道:“昨晚事真不堪设想,损失却不大。衣饰不到千金,我们预料村居不靖,亏得事前寄顿开。只是这个惊吓,从出母胎第一回,性命险些送掉。亏你云哥援救。”老太太也道:“我早吓昏了。一听枪声,忙叫醒张妈,开后门陪小姐逃出去躲避。那强盗搜劫了一遍,要来恐吓我。我睡在床上,和媳妇俩,一起吓得像死尸一般,强盗倒也没奈何我,下楼喝酒造饭,好一会才一哄到你家去。”张妈道:“我两只手搀着两个人,出后门奔过鱼塘,想起前回云少爷住的小屋子,敲门进去躲一躲。谁知那瘟强盗,好似跟着我们走,结果索性放起火来,吓得我们四条命,险送他手里。”当下各人嗟叹一会,衣云也便回去,从此仍宿到书房内厢。一切被褥衣服等,祯祥免不得替他重行置办了一套,按下不提。祯祥伤愈,检查损失,实数总在六七千金左右,开张失单报县缉盗。只是鸿飞冥冥,无从弋获。祯祥也只有终日唉声叹气。一面陆啸云家湘林事后函告父亲,啸云来信,却教不必报县声张,劫已劫去了,为数不大,倘乡居胆小,迁家来沪吧。”湘林说给母亲和老太太听,大家摇摇头道:“上海总住不惯的,横竖强盗不是天天光降,依旧照常住下罢。”湘林重复覆一封信给父亲,说明祖母母亲不愿迁家的意思,也便安闲无事。一天张妈把衣云日前换下一身衫裤浣了送还给他,衣云也把一身借的交还。秋菊又把书房里一副被褥搬上楼去,湘林吩咐秋菊把被褥晒晒,停会秋菊把一封信给湘林瞧。湘林接着道:“这是云少爷的,你那里拾得?”秋菊道:“我在被褥中找出,大约他前晚遗失的。”湘林道:“他人的信,怎好胡瞧,你托张妈去还他。”一边说,一边只管抽出信笺阅看。只见一张茶绿冰梅笺上,写的一手簪花小楷,分明女子手笔,湘林怎肯释手,斜靠到一张湘妃榻上,躺下身子细读,笺上写着道:
云哥玉案,妹山居岑寂,忽蒙文遥临,正如空谷足音,闻之色喜。复得偕游砚山,搜奇探艳,兄独赏采香泾,则当于桃花春涨后,迟兄打浆其间,幸勿恝置。兄气宇文采,迥非凡品,妹得闻高论,胸襟一清,自兄行后,山间玉梅香气中春潮沸矣。何日重来,伴兄至邓尉香雪海一行,是间端合有兄芳躅,荒村陋巷中,我兄得不畏俗尘扑面耶?鳞便乞赐佳章,前日许我有良好结果者,幸即报我,莫赚我眼泪去为感。即颂潭安表妹陈琼秋手奏  正月二十日灯下
湘林连读三四遍,不知不觉,一点酸热从脚底起,直透到脑海中,打了个搅,发散开来,遍体如焚。秋菊见状,不敢动问,下楼自去。湘林把信笺瞧了又瞧,只觉文字间发生层层疑点,既不知砚山在哪里,又不识“独赏采得泾桃花春涨迟兄打浆”等话,有甚么深意没有?下面更有甚么“许我良好结果,幸即报我,莫赚光眼泪去”更不成话。想了又想,好像一张信笺,在那里告知湘林道:“我是衣云一个知己,不久要做他未婚妻,你别在这里痴心妄想吧。”湘林心弦上,立刻弹出一片颤音来道:唉!失个良友,倒也罢了,只是此身谁托,迟暮堪怜,免不得酸心凄膈,冷泪偷弹,从此好几天精神恍惚,委靡不振。
忽忽已到三月半,那天午睡醒来,秋菊低低道:“今天云少爷来探小姐的呀。”湘林只点点头,心想还他信笺,叩他底蕴,只觉无此勇气。自己作封长函问他,又怕着痕迹,实觉没有善法去一探他心底真爱。那晚黄昏未阑,睡在水阁上,只觉一室空气,都包涵着沉闷,重复被衣起床,推窗卷帘,月光如画,湖上橹声
乃,渔歌婉转,很觉悦耳可听。湘林倚窗四瞩,正面可眺湖上风沙鸟,侧面可望堤上渔夫田叟,值此月明之夜,正有许多村人在堤上一带持竿垂钓。那时碰巧衣云也在踏月闲行,遥望水阁有人卷帘,慢慢走上前去。湘林瞥见衣云走来,又惊又喜,衣云想到站在阁下谈话,若人注目,向一渔夫,借根钓竿,慢慢钓过去。停会两人招呼一声,接着娓娓清谈。只是湘林心中有琼秋一封书信的微疵,不免怀着无限怨望,言词间较往日冷淡一些。衣云心中矜着日前盗劫相援的巨功,希望对方亲热一些,那么谈话时,反觉有些格格不相入起来。当下衣云口中接谈,眼望波心,阁上一个半身美人艳影,倒印在水面,清澈如对明镜。衣云戏把垂纶上的钩饵,向艳影樱唇上一抵一抵。湘林说话,樱唇一张一翕,仿佛吞吐钩饵。衣云得意忘形,噗哧一笑。湘林道:“云哥,你笑甚么?”衣云谎她道:“一尾鳜鱼,却很美丽,只不肯吞我钩上的饵。”湘林目光移向湖中,瞥见衣云正在弄影,不觉薄怒微嗔道:“你痴想!你到‘桃花春涨’中去钓你的美丽鳜鱼罢。”衣云一怔,笑道:“湘妹的话,我真不懂啊。”湘林笑道:“你不懂有谁懂?除非只有‘等你打浆’的人儿懂得。”衣云仍没想到琼秋信笺上的话,呆呆地对着水中一副娇嗔脸儿,半晌笑道:“湘妹湘妹,你不明告我,我终猜不到你话里的因由。”湘林见他发怔,忍俊不禁,把身子缩进窗口。衣云抬头望时,美人已杳,只管伸长脖子,怅怅痴守。停了好一会,窗口又伸出个美人姿首来,笑吟吟唤道:“云哥,鱼钓到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