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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仙笑
停一会,须要早来,不可失信。我在家专等,省得又来找你。”
黑三道:“这是我的事,不须吩咐。相公可去干事,黑〔三一〕定就来。”一头说,一头就走去了。
曾珙往解库中解钱回来,买些应用物件。黑三果然又同了一个汉子到来。将老胡尸首扛抬出去,不要分文。自此,刘黑三常来替曾珙挑水做工。工食一些不费,曾珙感激,自不必说。
无奈年岁饥荒,饿莩盈路。曾珙一来不做生理,二来坐吃山空,不上半年,将家中所存家伙尽行变卖来吃用完了。只有一条折脚板凳无处卖得,无柴又打来烧了。其时又是冬天,雨雪交加,草枯冰冻,身上又冷,肚里又饥,日捱一日,看看要上首阳山做伯夷、叔齐的伙伴了。
且说山阳县中,有一富宦黄通理,官拜江西行省平章事。
因见朝政日坏,时事已非,就告假回来,在家养玻只为百姓饥荒,发心济饥。就唤家中主管来吩咐,每月逢五逢十,在庄院中设饭济饥,所费即在庄租内注销。遂发出告示一道,粘贴在院门首道:黄衙示:照得山阳一县,连岁灾荒,更加疾疫频仍,流离载道。本衙因念桑梓之谊,不忍坐视,例于每月逢五逢十日期,设饭济饥。除僧道外,不拘诸色人等,准于午时齐集东庄,报名给票,支饭一餐。过时不得混扰,有坏定规。特示。
至正年月日
此示一出,一时传遍山阳县中。那些饥饿的人,眼巴巴盼到初五日,都到黄衙庄上来。
本日清晨却下了一天大雪,路上泥泞难走。只见这些饥民,纷纷扰扰,也有扶老携幼的,也有提篮捏棒的,大半蓬头垢面,曲背弯腰,半不象人,半不象鬼,挨挤不开,都来庄院前齐集。
就中单表刘黑三,向来原在人家挑水帮工度日,家中只有个七十多岁的母亲。不想一月前,黑三传染疾症,卧床半月,幸得不死,挣挫得起来,那老娘又病倒了。自己病后,又做工不得,食用全无。这日闻得人说黄乡宦济饥,只得也打伙赶来,随着众人在东庄门外,报名领票。
门上逐一点名放进。只见仓场上搭了大卷篷,遮盖好了,下面铺设桌凳。当值的照票点数,分头给派。仓厅上,坐个大主管监视。每人一大碗饭,一碗豆腐。众人到手,狼餐虎啖,风卷残云。黑三拿起饭来,正待要吃,又放下箸了,眼中不觉的扑簌簌掉下泪来,想道:“我在此公然吃饭,家中老娘不知怎样饿得慌哩!教我如何吃得下肚。”正掉泪时,只见对面一个长大汉子,看了看,叉开五指将黑三兜脸一掌,打个踉跄,险些儿跌个倒栽葱。那汉竟将黑三一份饭并豆腐抢去,吃了个精光。看的人都发起喊来,惊动了厅上主管,喝问道:“众人不要啰唣,有话好说。”刘黑三就挨向前来,告诉道:“小的蒙大官人赐饭,正待要吃,想着家中老娘忍饿,做儿了的不忍独饱,要将饭带回与老娘吃。不想这厮无礼,把小的打开,竟抢去吃了。”主管道:“这厮这般可恶!”叫手下人打他出去。
众人听得主管说个打字,就发喊向前,〔要〕打那汉,却被那汉跳起来,将桌子推翻,掣断两条凳脚在手,就象双刀飞舞,东打西倒。可怜这些饥民,半死不活,如何抵挡得祝那汉一路打将出去。幸得守庄门的,听得里边喧嚷,有人打将出来,早把庄门关上。那汉打到门前,出去不得,回身又打将进来。
刘黑三原有些蛮力,平日也习些拳棒,虽然病后无力,因见众人被他打得落花流水,又事从他起,只得努力向前拦住那汉厮打。谁知雪地泥滑,才交手,两个都滑倒了。众人乘势向前将那汉揿倒乱打。那汉一谷碌扒起来要走。黑三向前一把扯落了他头巾,原来是个光头和尚,大家又发起喊来。那时主管正唤齐庄丁,共有几十,各执棍棒赶来,将那汉捉祝主管道:“你们切莫动手,可拿这秃驴到厅上来,待我细细问他。”众庄丁将和尚推拥到厅上,只唤刘黑三一同站着,其余众人都在下面观看。主管开言道:“你这秃厮,你是那里人?如何到本衙庄上行凶?我家老爷因怪你僧道们平日哄骗人的钱财,背地里买酒肉吃,如今年荒,想来无处哄骗,到这里骗饭吃,故此发愿只济饥民,不斋僧道。你这秃驴必然见了本衙告示,晓得门上人不肯放进,故此假戴头巾混进吃食。你既坏了本衙规矩,如何又行凶抢饭打人?如今拿住有何理说?”和尚喊叫道:“你问什么鸟!兀谁是和尚?咱家是山西太原客人李老四,贩枣儿折了本,回去不得,就在这里出家。叵耐寺里这些秃驴饭也没得把咱家吃饱,谁鸟耐烦做和尚;咱家戴了头巾原是个汉子。今日闻得你家有饭请咱家吃,只这一碗饭,那里吃得咱家饱。咱家见这黑脸厮见了饭,反要掉泪,想是他有病吃不下。
咱家替他吃了,倒不干净,打什么紧,你们这般鸟乱起来。”
厅上厅下众人听了,一齐都笑起来。主管道:“原来你不做和尚,这也罢了。只是打坏了这些家伙,我家老爷晓得如何是好?”
和尚道:“这不打紧,咱家自去回复他。若要赔还,只有一双拳头相送。不要的时节,难道把咱家生吃下肚子去不成?”主管见他发风话,恐怕惹起祸来,便收科道:“不要你去见老爷了,我自有话回复。你去罢!下次来不可如此。”和尚大笑道:“常言道,斋僧不饱,有如活埋。谁鸟耐烦再来吃你这样肮脏东西。”说罢,竟光着头出庄门去了。众人也渐渐散去。
主管唤过刘黑三来,道:“你这个人倒是个孝子,不可空腹回去。”叫手下人再把一份饭食,赏与刘黑三,又取一份饭,叫刘黑三带回去与母亲吃。黑三将破布衫兜了饭,千恩万谢的出来。
才出庄院门,天又忽然下起大雪。不上半个时辰,那雪下得铺街塞道,滑泞难行。黑三一步一步挨将回来。离家中巷口,只有百步多远,只见〔跌〕倒一个人在雪堆里,身上衣衫破碎,头上破巾掉在一边。黑三仔细看时,认得是曾秀才,吃了一惊,连忙叫唤,微微有些声息,再叫几声,方才开口答应。黑三晓得他冻倒,行走不动,只得勉强扶他起来,背在肩上,逐步挨回。且喜离他家不远,拖到门首。大门是扣的,竟开进去,扶他睡在做床的破板门上,连忙走到左近人家去讨些滚水。走了好几家,才讨得一碗热汤。将来灌了几口,曾珙方开口道:“兄弟,亏你救了我的命了。今早饥饿得慌,走去寻个相识,不想反被他数落一常含羞忍饿回来,不期遇了大雪,冻倒在路上,亏你〔救〕我回来。”黑三逍:“相公,这样世界寻什么相识!见你饥寒,就是相识的也不相识了。我带得有饭在这里,趁些热汤,相公吃了,暂救一时饥饿。”一头说,一头就扶曾珙起来坐了,把破布衫兜来的饭,将热汤搅和,双手递与曾秀才吃。曾珙道:“兄弟,你如何带得饭在身间?”黑三道:“相公,你先吃饭,待我细细告诉你。”遂将上项事一一说了。
曾珙道:“阿呀!我吃了你的,你〔拿〕甚的回去,与你老娘吃?”黑三道:“相公,你莫管,我自有做工的人家去讨碗来把老娘吃,不用你忧心。天色晚了,我要紧回去看老娘。相公,你自安置。明日再来看你。”说罢,自去了。曾珙想道:“难得刘黑三这个好人。后来倘有寸进,决不可忘他今日一饭救命的恩。”左思右想,再睡不着。
挨到天明起来,开门一望,只见黄雪堆门,人烟断绝,甚觉凄凉。霎时一阵冷风吹来,寒威透骨。刚欲把门掩上,忽见一个人,头戴范阳毡笠,身穿獾皮袄子,脚踏帮钉油靴,背了行囊,奔近前来,向曾珙问道:“这里有个曾珙秀才,住在那里?”曾珙道:“在下便是,有甚话说?”那人也不再问,竟跨进门来,放下行李,跪下磕头,道:“小人不认得相公,方才甚是冒犯,望相公饶耍”曾珙大吃一惊,连忙扶起,道:“足下何人?素不识面,如何行这般礼,莫非认错了?”那人道:“相公既是曾秀才,如何认错。这里不便讲话,相公可同小人到前面去,自有话说。”曾珙要问来历,只得锁了门,跟着那人走。
约莫也走了二、三里路,到一林子前,只见两头牲口,一个脚夫,等在那里。那人道:“相公请上了牲口,就此起身。”
曾珙道:“足下说个明白,还是要我那里去?”那人道:“小人唤做张义,是河南刘千岁爷差来迎接相公的。千岁爷如今屯兵在叶县地方。相公到了那里,自然认得。”曾哄吃惊道:“我从来不认得你家千岁爷,要我去何干?既是差你来,难道没有封书札?”张义道:“千岁爷说,若写了书,路上恐有失悮,泄漏军机,甚是不便,故差小的只是口请。若在府上说明,恐相公不肯去。故此设计,哄相公到此。事不宜迟,小人带有衣装在此,请相公换了,作速起身。”曾珙沉吟半晌,本待不去,在家免不得饿死;去时,又不认得刘大王是何人,又恐相逼入伙,寻思无计可施。曾珙叹口气道:“罢罢!好歹随他去走〔一〕遭,家中〔倒〕无牵挂。只是刘黑三不曾别得,甚觉放心不下,也只索罢了。”遂换了衣装,与张义一般打扮,上了牲口。那脚夫原是张义一伙,赶着牲口,一齐起身。正是:不能够黄榜上标名,且暂向绿林中托迹。
话说曾珙同张义在路上,晓行夜宿。过了几日,渐渐〔相熟,至〕无人的所在,曾珙再三盘问他。张义被问〔不过〕,只得实说道:“我那千岁是颖州出身,讳叫做福通,〔与〕相公是至戚,故此差小的来迎接。”曾珙听了刘福通三字,心上方才明白。原来与曾珙是姑表弟兄,几年没有往来,如今起兵占了河南四府。军中少个行文草檄的人,想着曾珙,特地差人来请他。曾珙问知就里,心上才得安稳,同着张义赶路。
一路无话。一日到了宿州地方,相去河南不远。张义道:“前面去,都是千岁爷的汛地了。今日且寻个宿店歇了,明日早行罢!”曾珙道:“说得有理。”那时年荒兵乱,人烟稀少,连饭店都不开了。东寻西觅,将近市稍头,望着一个人家,门首挂着安歇客商的招牌。张义道:“好了,前面这家子,不是个歇店么?”到了门首,二人下了牲口,脚夫自牵去喂草了。
二人走进店里,人影也不见一个,只见满地都是酒浆,打碎许多碗盏家伙,二人心上大是疑惑。张义拍着座头,叫道:“里面有人么?”连叫几声,只见里面摸出个白发老婆子来,答应道:“是那个?可是要投宿的客官吗?”张义道:“正是。你们店主人在那里?这些家伙如何却打坏了?”婆子道:告诉你老人家不荆客官请坐了,待老身说你知道。”就在里面拿条板凳出来,叫二人坐地。张义自去夹银的木墩上坐了,让凳与曾珙坐下。婆子道:“两位客官上姓?”张义道:“这位相公姓曾,在下姓张。”婆子道:“原来客官与我家同姓。老身的儿子叫做张马儿,向来开个饭店。只因兵荒马乱,客商稀少。
近日颖州刘将军,闻得又要差兵马来打城子,这些人家都逃散了。只有我家两口儿,还没处躲避得。不想来了个游方和尚,在我家歇了两日。大碗酒,大块肉,尽他受用。略迟慢了些,就要敲台打凳。被他吵闹不过,只得打发起身。谁想这厮〔出〕门不带分文,大家争论起来。倒把这些家伙都打〔摔〕了,连酒缸都打得粉碎,脱身竟走了去。我家儿子气〔他〕不过,唤齐做工人赶去捉他。如今还不知怎么。”曾珙道:“天下有这般没道理的!”张义道:“我们无处投宿,只得打搅嬷嬷,这里暂住一宵,明日清早就去的,房钱、饭钱决不缺少分文。”婆子道:“客官说那里话,但歇不妨。”正说不完,只听得街上,闹哄哄一路〔打来〕。张义见了这和尚相貌非常,有心要收用他,连忙向前,分开众人道:“列位不要动手,有话好讲,在下〔这〕有个道理。那个是店主张大哥?”只见一个瘦黑后生道:“小人便是张马儿。大爷有甚话说?”张义道:“我到〔你〕家来投宿,你那老人家,就将此事来告诉我,我已晓得端的。这和尚不是了,打得他不错,只是赶到那里拿住的?”
张马儿道:“这秃驴,打坏我的家伙,大剌剌地竟走去了。我们众人正赶他不上,谁想皇天有眼,这秃厮走得脚慌,踹着一只狗儿,被他咬了一口,咬坏了腿,行走不快,被我们赶上拿住了。如今正想要解到县里去。”张义道:“张大哥,不消动气。这和尚,我看他是个有来历的。不要打坏了他,待我问他个明白。”指着和尚道:“咄!你这和尚是那里来的,敢在这里撒野?”和尚嚷道,“干你鸟事,要你来问咱家。咱家是山西有名的李白撞,到处只是白吃,那见还了兀谁的饭钱。前日在山阳县饿的没摆布,到个黄蛮子家去吃饭,咱家吃不快活,就把众人的都抢来吃了,又打碎了他的家伙,也是恁般鸟乱起来。后来也就撒开,没本事把咱家生吃在肚子里。量你这几个鸟人打什么紧。”曾珙听了,向前道:“和尚可是〔在〕山阳县黄乡宦家,闹过济饥场的么?你是个直性的好人,不要怪你。
只是为何又在这里?”和尚道:“咱家受了这场鸟气,没好气住在那里。如今要回家去,到了这里,叵耐这厮又来撮弄咱家。”
张义道:“如今大家不要说了。在下有句话,不知张大哥可听吗?”张马儿道:“官长有话尽说,小人也是极听好言相劝的。”
张义道:“这和尚虽是无理,列位既打了他,张大哥的气也消了,解他到官,不过枷责几板,在大哥身上,总没相干。如今可看小弟薄面,放了他。凡一应打坏的家伙,都是在下照价赔偿。张大哥听也不听?”张马儿见说赔他家伙,便道:“论这秃厮无理,本待解官去打他,还要枷号他,方才罢休。如今难得官长这样美情,好言相劝,悉听分付罢!”众人见他解纷,马儿无话,就渐渐的散了。张〔义〕就替和尚解了〔绳〕索,留他在马儿店里坐了。三人各道了姓名备细。马儿自收拾酒食来把三人吃了。那脚夫把牲口喂了料,同在店中歇了夜。明日果然算还〔各项〕,分文不少。张马儿再三拜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