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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仙笑
约行三、四十里,看见路旁有个古庙,他便进去,暂憩片时。只见先有许多人,也躲在那里。他刚走到,一个身子尚未站住,又听得一派喊杀之声,将次到来。那些人都纷纷的避了出去。独有他腹中饥馁,一时走不动,勉强爬上神座,就向幔里躲着。忽然脚下踏着一件东西,他也无暇拾龋直待不闻声息,不象有什么兵马来了,方才提起。打开一看,却是一包银子,约有百十多两,又有些金银珠翠,遂自想道:“必定方才那些人遗失在此的。也是我命不该死,故此绝处逢生。”心中十分快活,重又细细看去,〔又〕有些疑惑起来。这是什么缘故?原来件件都象个〔自家的〕,〔又〕看一根簪子上有〔打〕造的年月日时,镌刻分明,是一发不消说了。只不知怎的却在此处,甚是解说不出。连忙出门,要追赶那一起避难的,打听消耗。不想走了一程,已无影响。他也心灰意懒,只索放过。
当下遂寻个人家,买顿饭来吃了,就借宿一夜。
明日,谢别主人。要觅个〔安〕身之处,但不知往那一路方才平静些。正在踌踏,忽见几个人各背着包裹,急急的奔走。
子芳向前问道:“列位往那里去的?”那人道:“我们是江南人,在此做客,不想遇着荒乱,如今只好回乡,待太平了再来。”
子芳道:“在下正苦没处避乱,倘得挚带,感恩不浅。不知列位意下如何?”那人道:“这个何妨。”子芳就随了众人,行了一个多月,方到扬州。
幸喜那里尚是太平。子芳便赁下一间房子,到苏杭贩些杂货,开个小店度日。过了几月,那李自成攻破北京,百官就在南京立了弘光。子芳店里,正有些生意。
〔又过〕了几日,听得说吴〔平〕西要替先帝报仇,借了〔大清朝〕兵马,杀败自成,把各处掳掠的妇女,尽行弃下。
〔大清〕朝诸将看见了,心上好生不忍,传令一路下来,〔妻女失〕了来相认的,即便发还。子芳得了这个消息,〔恐怕〕自己妻子也在里头,忙去打探。问了两三日〔不见〕一些音耗。
直至第六日,有人说一个荆州妇人,在〔红〕旗营内。原来大清兵马,有八旗各色。那八旗:正黄旗镶黄旗正红旗镶红旗正蓝旗镶蓝旗正白旗镶白旗每一旗自有主将统领。手下有固山、章京、牛录、带子、披甲,许多名目。当下子芳到红旗营里,说了来情。就领那妇人出来,与他识认,却不是子芳的妻子。及再访缉,没有第二个荆州人了。他遂归家,想道:“我的妻子,不知死活存亡。
那个妇人,面庞到也秀美,不如权娶在家,消此寂寞。且到太平了,到故乡去,再寻妻子,料也无妨。遂到明日,写张领状,袖了十来两银子,向营里来,赎了妇人。领到家里,献过和合纸,吃了夜饭,同上床来,免不得做些正经。有《黄莺儿》为证:何处最难熬,在他乡苦寂寥,两人心事谁知道。今朝运交,今宵兴高,枕边互把心肝叫。
乐陶陶,颠莺倒凤,一夜好风骚。
一时云收雨散。子芳问道:娘子尊姓,可有丈夫么?”那妇人道:“母家姓方,丈夫都士美。那逃难这一夜不在家里,可怜天大的家私,尽被抢散。我的身子,亏了我的家人在那里做将官,故此得以保全。”子芳听得,暗暗吃惊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都士美的淫报如此,不道他的妻子,就来伴我。
只是他说两个家人,却是那个?”方氏又道:“两个家人,叫做都仁、都义。也是丈夫一日叫他出去,不知怎的就做了官。
如今随征福建去了。”说罢,呜呜咽咽的哭起来。子芳问道:“为何如此?”方氏道:“据他们说,我丈夫与一个妇人,俱死在荆州空屋里。不知此信真假,求你细细打听。若没有死,寄个信去,叫他来相会。你用的银子,加倍奉还。若真正死了,我要好好安葬他,也是夫妻情分,那时便一心一意随你了。”
子芳道:“我自然用心访问。”私下暗想道:“那妇人必是丁氏。他两个算计害我,不料也有今日。此信到确然的了。”自此过了年余,四方平静。子芳要回故乡,访耿氏下落,就收拾行李,辞别方氏道,“你耐心在家,我去两三月便来。倘有好消息,同你归去未迟。”再三叮咛而别。
子芳一路行去,但见那些村镇人烟稀少,甚觉伤心。
正是:
青山绿水依然在,恨少桃源可避秦。
为问春来旧燕子,一村有几昔年人?
不一日到了荆州。到了自己门前一看,只见一派通是土堆,那里认得平家基地。子芳到此地位,悲伤起来,遂放声大哭一常天色已晚,寻个寓所住下。那主人家就是旧邻,两下相见悲喜交集,问了寒温。子芳便把都士美要谋死他,并自己避难扬州的始末,备细道过。那主人叹道:“可见天理原是近的,你不曾死,他却死了。”子芳道:“信可真吗?”主人道:“怎么不真?”因指着对门一个空场道:“就在这所房子里,我那时亲眼见的。如今尚在这地下。”因把丁氏及士美死的光景,一一说出来。当下吃了夜饭,各自歇息。
明早,子芳雇人掘开,但见两副枯骨,却辨不出男女。一堆上一条石头,上写“都士美埋此,都仁留记”几个字。子芳看见凄惨,只得备棺收殓。又叫和尚做些功德,焚化了。那主人问道:“足下与士美这等深仇,〔到收〕殓他?”子芳道:“不瞒老丈说,继母不幸,遭此一难,今(缺三个字)出了,故此一样收殓。就是士美在生有仇,今既死了,我行些好事便了。”那主人叹道:“难得你这样好人!”子芳完了殓事,就要谢别。主人那里肯放,连忙备酒饯行,又相送一二里路,方才回去。
再说子芳完了丁氏一案,独有耿氏尚无下落,心上好生愁闷。一日,走到一个镇上,有个酒店,甚是幽雅。真个是:屋靠青山,门临绿水。一带阑干,朱红漆就;几张交椅,斑竹镶成。桌上宣窑鼎器,半新半旧;壁间名公诗画,不假不真。呼吆喝六,俱带腰缠;送往迎来,何曾相识。果然座上客常满,真个樽中酒不空。
子芳正在饥渴之际,遂走进,检付座头坐下。只见个少年酒保,甚是面熟,却记不起姓名。那酒保见了子芳,便叫道:“官人,你一向在那里?怎么今日才得相会。”子芳吃惊道:“正是我有些认得你。你姓什么?”酒保道:“这也可笑,过得几时,就不认得我了。”因扯子芳到无人去处,道:“难道你的妻子也不认得?”子芳方才省悟。两个大声哭起来。子芳道:“我那处不寻你,你却在这里。这个打扮,叫我那里就省得出。”耿氏道:“自当时丁氏和都士美淫荡,我心上十分懊恼。正要等你回来算计,不意都贼陪着笑脸,挨到我身边,作揖无耻。我便大怒,把一条木凳,劈头打去。他见我势头不好,只得去了。我便央胡寡妇小厮来叫你。他说不在店里,说你同什么人出去了五、六日,没有回来。我疑丁氏要谋害你,只是没人打听。闷昏昏的上床睡了,眼也不曾合。忽听得街坊上,乱喊不祝起来打听,说是李□杀来。我便魂不附体,去叫唤丁氏,也不知去向。只得打个包儿,同众人逃出城来。去了二、三十里,再走不动了,在一个庙屋里头歇息一会。坐不多时,又听得喊杀连天,只得向前乱跑。
那里知道一个包儿,竟遗失了。我自想命苦,要去投河。
幸得胡寡妇同行,再三劝我,只得同他借寓在他亲戚家中。
住了三、四个月,回到家里,也无家可住了。思量要寻你,我又是一个女人,路途不便。寻思无计,只得扮做男人,四处访问,并无音信。身边盘费又少,没奈何,只得寄食于人。除非酒店里头那些南来北往的多,或者可以寻你;不料竟在此相遇了。”正是:破镜一朝重得合,梦中从此免相思。
却说子芳、耿氏,各诉避难的始末,回到店中。一时尽晓得他夫妻相会,没一个不赞耿氏是女中丈夫,把做奇事相传。
店主人却又好事,备下两桌酒来请他。一来庆贺,一来谢平日轻慢之罪。直吃到尽欢而散。
明日,子芳再三致谢。耿氏也进去,谢了主人娘子,就随子芳到扬州来。一路上,子芳又把士美被杀及方氏赎归的话,道将出来。耿氏听了,不惟没有妒心,反而有些快活道:“他要调戏我,到不能够。他的妻子,到被你娶了。天理昭昭,可畏如此。”
一日,到了家中,方氏出来迎接。两人甚是相得。子芳把烧化士美之事,细细述与方氏知道。方氏也感激不荆自此竟住在扬州,生意甚是顺溜,至今成了富翁。
那都仁、都义两个,在福建叙功擢用,有事到京,路过扬州,在途中遇见子芳,有些认得。细问来由,子芳方晓得是救命恩人。留到家里来,极尽宾主之欢。方氏也出来,谢他向日救护之恩。因说当日都士美这些事端,各各叹息。后来与子芳竟做亲戚往来。这也是有恩报恩的佳话了。
〔这〕回小说,却有三个劝人的意思:戒人奸淫,是第一件;老年人莫娶少年妻,是第二件;闺门谨慎,不要女人立在门首,是第三件。再看中间,不淫的到底便宜,好淫的到底吃亏,这便是天理昭昭处了。
胜千金
一碗饭报德胜千金
诗曰:
勿怪世间人,营营觅一饭。
夷齐未饿前,依然一饱汉。
这四句诗,乃近日吴中一名士所作,是说人生天地间,惟衣食二字最为要紧。你看四民之中,那一个不为这两个字,终日营营觅觅。多少具骨相的男子,戴眉眼的丈夫,到那饥寒相逼的时节,骨相也改变坏了,眉眼也低垂下来。所以伯夷、叔齐虽为上古圣人,隐在首阳山,到那忍不过饥饿的时节,也不免采薇而食。直到无薇可采,那时方才饿死。若使夷、齐肯食周粟,依然可终其天年。可见世人不比伯夷、叔齐,谁肯甘心饿死?所以说人生世间,衣食二字最为要紧。然就两件论起来,又有轻重不同。
人不可一日无食,犹可一时无衣。说话的,你错了,人生衣食,一般关系,怎说食重衣轻?依你这般说,天下只该有饿死的,不该有冻死的了?看官有所不知。你看四时气候,春温、夏热、秋冷,一年之中,暖居大半。假如伏天,凭你〔金〕装玉裹的人,也不免科头跣足,解带褫衣。穷汉到了那时,难道反去寻裳觅袄,裹裘穿绵不成?就是冬天寒冷时节,那些无衣无褐的穷人,日间在篱边墙脚,成〔堆〕打块的曝背负暄。阴雨日子,就在荒林旷野中,拾些松枝枯梗,煨炉向火。夜间,苦无床被,只得靠着三杯落肚里,牵绵跼蹐,过了一宵。天明,又去东掏西闯,打哄过日。所以寒冷的苦,还有解救的法儿,只有饥饿二字,实难摆布。自古说民以食为天,不论春夏秋冬,温凉寒暑,自幼至老,自朝至暮,那一人不要吃,那一日不要饱。假如一餐乏食,那五脏神就告急起来。凭你将日色去晒他,也算不得饱,把炉火去烘他,也救不得饥。就想三杯软饱,或可暂救一时。奈手内无钱,也只看得。到那时节,只怕虽不隐在首阳山,也要做伯夷、叔齐了。所以衣食二字,又有轻重不同。只看淮阴城下漂母一饭,值得甚的,后来千金相报。假使当年漂母不来看觑,〔王〕孙果然饿死,那汉高帝业如何得成?
如此看起来,一饭的关系甚重,千金的酬报尚轻。目今有桩故事,救死虽同一饭,报恩却胜千金,岂不是段佳话。
这事出在元朝至正年间。江南淮安府山阳县地方,有一人姓曾名珙,字玉符,原是山阳县学里秀才,年纪不上三旬,胸中广有才学,只是命运不济,也走过了两三遭省试,到底榜上无名,也只索罢了。
其时顺帝无道,天下饥荒,水旱蝗疫,处处不免。先是山东、河北,河决千里,后来河南地方,旱蝗瘟疫。百姓不是饿死,便是瘟死。看看传到江南地方,淮安一府遍生瘟疫。更加半年无雨,飞蝗蔽天,不要说豆苗没一些剩,连地皮也吃去一层。其时山阳县中,百姓惊惶逃散,十室九空。十家中到有八、九家病倒。就是不病的,又大半饿死。
曾珙原是个穷秀才,自幼父母双亡,又无妻室,向来只有个老仆胡老儿相依度日。那时瘟疫正行,曾家左右邻舍也不知死过了多少人。那胡老儿合该数尽,也病倒了,不上五日,就呜呼哀哉。曾珙痛哭一常要想收拾出去,只是囊中乏钞。况且秀才家,怎晓得这般勾当,一时没做理会处。左思右想,除非取几件衣服,往解库中当银使〔用〕。左提右提,都是破碎不堪的,只得脱了身上一件道袍,并一床单被,卷一包拿着。
把大门锁了,低头走出街上。
走不上几步,只听背后有人叫道:“曾相公,忙忙的那里去?手里拿着什么东西?”曾珙回头看时,认得是住在巷口挑水卖的刘黑三,便回答道:“小三,不要说起,我家的胡老儿死了,没钱断送,寻些衣服,要往解库中去当银使用。家中又没个人相帮。小三,你道苦也不苦?”黑三道:“阿耶,天哪!
前日我在相公门首经过,见胡老官坐在门槛上打草绳。我问他打绳做甚的。他道水桶上绳子坏了,打条来换了好用。不想不多几日,就过世了,可见人是没用的。相公,你也不须苦楚。
死的也不只他一个,如今山阳县中这条街上,多少有钱财的,年纪小的,不知死了多少。那老官六十往外的人,死了也不算短命,只是苦了相公一人。那断送的事,只是省俭些罢!相公若是没人相帮,停一会我再寻个人来,替相公收拾出去,省得又坏钞去唤团头火家。”曾珙道:“兄弟,难得你这样好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