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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交婚小传
姐弟算计停当,只挨到午后,门上方传进甘颐的名帖来,辛解愠看了名帖,忙走出来迎接着,在大厅上相见过,随即邀到后厅旁书房中去坐。辛解愠因说道:“小弟进谒,愿识荆州也,怎敢劳长兄亦枉台驾。”甘颐道:“来迟固有罪,然不敢轻造也,幸恕之。”坐定献茶,茶罢,甘颐即起身要辞出。辛解愠忙留住说道:“小弟之愿交仁兄者,非徒幕仁兄之大名而虚为延揽,实欲朝夕左右,窃取道义文章,以开其愚,以文其陋。若但投一刺而即行,岂小弟愿亲芝兰之意哉?”甘颐道:“小弟亦有肝胆,岂不欲追随几席,时聆珠玉,以为虚往实归之地。但远人只身,不能酬酢,况才一登龙,怎敢便蒙投辖。”辛解愠道:“此句句客套之言,非所愿闻。即以客套言,小弟有地主之谊,兄又何多让焉?”甘颐听了,笑说道;“仁兄数语,小弟已不啻饮醇而心醉。纵如此,亦不胜杯斝矣。”辛解愠也笑道:“甘兄未饮而先曰心醉,小弟则请沉酣曲蘖,而让甘兄独醒何如?”说罢,相视而笑,甘颐只得坐下。
须臾酒至,二人对饮。饮到半酣之际,正谈及做诗,忽见一个童子手里拿着一幅纸,走来对辛解愠说道:“小姐说方才社中出了一个题目,甚是风雅,叫送来与大相公看,请大相公有兴也和一首。”辛解愠接来一看,却是咏灯影,五言律诗,限人字韵。因吩咐童子道:“我晓得了。对小姐说,我有客在此。”童子去了。甘颐看见因问道:“是甚题目,可借一观否?”辛解愠忙送与甘颐道:“此乃家姐社中之题,因爱其风雅,故送与小弟,叫小弟也和一首。”甘颐看了,点点头道:“此题不独风雅,而纯是虚景,实难摹写。”辛解愠道:“仁兄有兴否?”甘颐见题目是辛小姐传来,兴已勃勃,因答道:“文人于诗酒无兴,却于何处有兴?”辛解愠听了大喜道:“小弟渴欲拜领大教,但草草不敢轻谓,仁兄既有兴,何不挥洒珠玉,以为众金钗之程式,使知文人彩笔凌云,自不同也。”甘颐此时酒已微醺,又一心想着辛小姐,又要卖弄才华,因笑说道:“仁兄既如此见爱,小弟敢不献丑以博仁兄之笑。”辛解愠道:“此题细思甚是枯淡,得仁兄大才点染,自当快观。”因命童子送上笔砚名笺。甘颐拈笔在手,也不推辞,也不着想,竟从从容容题了五言八句,递与辛解愠看道:“潦草不工,幸仁兄教之。”辛解愠接了一观,只见上面写的是:
《咏灯影五言律限人字韵》
寂寂照无寐,憧憧明有身。
鼠窥方散乱,剑舞忽精神。
窗月来时暗,瓶花对处真。
莫悲消歇易,彻夜伴愁人。
辛解愠看完,不觉喜动颜色道:“此诗剪裁甚巧,喻意最微,又渊博,又风雅,真此题之绝唱也!仁兄之才,远过青莲,直追子美,敬眼敬服。”甘颐笑道:“醉后饾饤散言,聊以塞责,何足言诗?乃蒙仁兄垂青,始信嗜痂不谬矣。”辛解愠道:“造成凤鸟,方有彩翼;不是鲛人,何从得珠?仁兄不要瞒小弟,想仁兄窗下不知如何用功,方能言成锦绣,笔落珠玑,断未有不操缦而能安弦若此者。”甘颐听了大笑道:”知言哉!不瞒辛兄说,小弟实原来尝留心诗词,只因舍妹酷好于此,朝夕分题拈弄,习若饮食,故小弟不能免俗,亦复尔尔。”辛解愠听了连连点头道:“仁兄之言,非欺我也,即小弟之学于家姐一样了。但由此想来,则令妹之题咏不减仁兄矣。”甘颐道:“小弟为举业分心,不过勉为唱和,至于舍妹,则寝于此,食于此,梦魂于此。虽往来酬和无多,而汉唐佳句无不赋过,天下美物无不咏遍。虽未必尽如古人,尚亦有可观,不至如小弟之陋。”辛解愠听了不禁身子先已酥去,神情早已动摇,只得勉强纳定说道:“由此想之,则是蜀中又生仁兄一东坡,有了今妹,而苏家小妹不足数矣,诚快事也。”甘颐道:“蒙仁兄通家之爱,故为浪言。仁兄若以古贤相比数,则惭甚矣!”二人说得快畅,直饮得醺醺然,甘颐方起身别去。正是:
你贪颜色我贪香,两两痴迷两两狂。
及至两心相遂后,始知惊喜不非常。
甘颐别去,且按下不提。却说辛解愠送了甘颐去后,忙袖了灯影诗来见姐姐。问知诗社虽散了,小姐还在金带楼,未曾下来。辛解愠因走上楼来见姐姐问道:“今日社中灯影诗,可有两首看得么?”辛小姐道:“可笑这样一个好题目,并无人做一首好诗,真可羞也。连我再三搜索,亦无奇想,故而搁笔。我叫顺童送题目与你,你可曾鼓舞甘颐同做么?”辛解愠道:“兄弟今日方信服甘颐是个真正才子。”辛小姐道:“何以见得?”辛解愠道:“我只送得题目与他,他只说得一声好题目,纯是虚景,倒也难于摹写。兄弟要他做,他略不推让,早拈起笔来依韵题了一首五言律诗。敏捷固已难及,再看其诗,真摹写情景,不即不离,令人服倒。”因袖中取出送与辛小姐道:“姐姐请看自知。”辛小姐接到手中,看了一遍又看一遍,不禁欣然道:“此题有此诗,虽太白不能再作矣!吾弟赏鉴不差。”辛解愠道:“兄弟虽然赏鉴,不过皮毛,其中妙处,尚望姐姐指示。”辛小姐道:“凡做诗,虽泛然落笔,亦要有所从来。唐诗有‘灯影照无寐’之句,此云‘寂寂照无寐’,岂不已将灯影二字暗暗点出?白乐天又有‘残灯无焰影憧憧’之句,此云‘憧憧明有身’,又将灯影无形已现作有形矣!宋词曰:‘梦破鼠窥灯’,此则借鼠窥二字代出灯字。鼠窥必残夜将尽之时,下曰‘方散乱’,不独见灯影而灯影,且留变相。刘琨、祖逖,对舞灯下,剑影即灯影,又不独见灯影而灯影,且增气色精神。何其微妙!以上俱用事也,下若再用事则伤赘,故但虚描。虚描而曰‘窗月来时’,与灯影了不相关,只一‘暗’字,而灯影己惨淡壁间矣。虚描而曰‘瓶花对处’与灯影又何干涉?只一‘真’字,而灯影已披离几席矣。摹写已尽矣,若再摹写则伤巧,故以‘销歇’总叹息之,韵致何其高远!又以‘彻夜伴愁人’一浑论灯影作感慨应之,真妙不容于言矣!”辛解愠听了大喜道:“原来诗之微妙如此!非姐姐解出,则兄弟尚在门外。但据姐姐如此说来,则甘颐之才可观矣!既有可观,则兄弟更有一言愿与姐姐商量。”只因这一商量,有分教:远而日近,疏而日亲。
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八回 恨积雨误佳期书生空着急 赏牡丹怜俊彦父母也留情
词曰:
前辱招饮,昨蒙折柬。衔杯准拟深还浅。谁知云黑正当头,不容花色亲人眼。
盼得相逢,方才劝勉。新诗自不沉香忝。只思西席享尊荣,谁知潜入东床选。 —右调《踏莎行》
话说辛解愠见姐姐说出甘颐诗中许多妙处,因与姐姐商量道:“这甘不朵既诗才如此之妙,他又对兄弟再三夸其妹子诗才之妙,纵或过于称扬,然一枝一叶,亦未必大相悬绝。况社中之作,已见一斑,就是姐姐为兄弟开此大社,选来选去并未有人。今既有人,又蓄疑自误,恐非算也。”辛小姐听了,心中暗思道:细观灯影一诗,与前二赋体,自是一手的,系甘不朵无疑,不知他妹子如何?又不便说出,只得答应道:“其人之才美,自不必言,但恐道路悬远,嫁娶不便,非父母之所喜。”辛解愠道:“嫁娶虽远,不过一时之劳,倘贪近而娶非其人,则终身受累矣。必要姐姐为兄弟作主。”辛小姐见兄弟一心认真,苦苦央她,又暗想道:这甘不朵做哥哥的,既才美过人,这妹子谅必非土木,但未见终不放心。然兄弟执意不回,自是赤绳有分,且与父亲说说,再看机缘。因说道:“吾弟所言亦是,待我与父亲母亲去说便了。”辛解愠道:“姐姐肯说,父亲母亲再无不听之理,倒要姐姐肚里不模糊两可则妙了。”辛小姐听了倒笑将起来道:“事还不曾说动,倒先栽在我身上。也罢,我就与你去—说。”因走下楼来,不归绣房,竟到后厅来见父母。
辛祭酒与夫人井氏正在孟养堂闲话,忽见女儿走来,因问道:“这两日社中曾有两个有才的女子来入社么?”辛小姐道:“女子虽时时有来入社,若要有才,其实甚少。唯前日有一蜀中女子叫做甘梦,到社中做了十首《子夜歌》,两首律诗,甚是风雅,孩儿以为远方赶路之人,便不留心议及婚姻,不期兄弟见了此女之诗,又见侍妾们传说此女之美,便十分羡慕,以孩儿未曾为他议及婚姻,又十分怨怅。孩儿再访问时,闻此女已匆匆还蜀矣。孩儿见无可奈何,只得罢了。不期兄弟昨日又在那里恰恰遇见此女之兄,叫做甘颐,表字不朵,说他也是个少年,甚是多才,兄弟偶然道及婚姻,他竞满口应承。今日他来回拜,兄弟留他小饮,偶传社中灯影之题与他看,他竟信笔题了一首,风雅绝伦,不但社中无人可与争衡,即孩儿再四寻思,亦为之搁笔。兄弟心中以为其兄之才美如斯,则其妹之才美不卜可知。因再三要孩儿与他周全。孩儿想,若是此女尚在此未去,孩儿便好接来,与他面订婚好。今妹已行而兄在,非孩儿所能周旋,只得禀知父亲母亲,此婚实兄弟心中所愿,望二大人俯从以满其望。”辛祭酒道:“这女子人物既美,诗才又工,娶以为妇,自是良姻。伹不知她有无父母,其兄可能作主,可叫发儿来,待我细细问他。”
辛小姐听了,因命侍妾快请大相公来。侍妾忙去请了辛解愠来。辛祭酒因说道:“你姐姐说,你甘家这头亲事甚是相宜,但因道里暌隔,探访无由。欲要聘定,她只一兄在此,又不知她此兄可能作主,还是要归去禀知父母?”辛解愠道:“前日姐姐传此女社中所作之诗与孩儿看,孩儿虽深反侧,却因远方过路之人,不敢妄想。不期昨日恰遇其兄,观其举止,不独年少才高,实一言行不苟之人,故孩儿以婚垢求之,蒙他怜爱孩儿,愿结丝萝。因细细问他,只有寡母在堂,且其母已托他为妹子择婚,故他敢于应承。这甘颐若是个诡谲之人,孩儿也不敢深信其言。因见其人风流倜傥,年长孩儿不过两岁,而才学不啻十倍孩儿,明日自是玉堂金马中人物,孩儿钦其人服其才,故信其言而求姐姐告知父母。父亲若不信,可折柬邀他来一会,便知孩儿不是贪妄了。”辛祭酒听了,因想一想道:“这也说得是,可即发帖去请他来一会,我便有主张了。”父子忙算计停当,方大家欢喜。正是:
娶妻如之何,必告父与母。
父母允从之,婚成是佳偶。
辛解愠得了父命,遂打点用父亲的名帖,来请甘颐不提。
且说甘颐答拜了辛解愠回去,因对黎青将留酒做灯影诗之事,细细说了一遍。黎青听了欢喜道:“恭喜郎君,已渐入佳境矣。”甘颐道:“境虽渐入,未必便佳。昨日所做灯影诗,不知可能到美人之眼,芳卿能再为我一往探否?”黎青道:“不须再往,他姐弟们做诗是性命。凡有好诗,必互相传览。况灯影又是他社中传来之题,诗若不佳,弃掷可也。郎君诗既高妙,岂有不送入去看之理?郎君宜安心俟之,定有好音。妾若再去打探,反恐动他之疑。”甘颐道:“芳卿论事,煞有妙理,但小弟此衷,惶惶不宁,却将奈何?”黎青笑道:“妾已言之在前,不过借杯酒,聊与君勉为欢笑耳。”说罢,逐携甘颐到房中饮酒做乐去了。正是:
漫道糖甜与醋酸,人心哪得一般般。
相偎得意相思苦,君正愁时妾正欢。
黎青窝盘了甘颐一夜,到次日起来,正梳洗了吃朝饭,忽一个丫头进来说道:“外面辛衙有一位大叔,要见青娘。”黎青听了,忙走出来见了,方知是辛祭酒老爷送帖子在此,说园中牡丹盛开,要请甘相公明日去一会。黎青答应了,打发家人去迄,方笑嘻嘻进来,将帖子与甘颐看道:“何如?岂不又进一层佳境乎?”甘颐看了辛祭酒的名帖,又惊又喜道:“我昨日又不曾拜他,他为何倒发帖请我?”黎青道:“此定是辛解愠属意令妹,因我前日有一杯酒定亲之诮,故今日特耸甬其尊公以为重耳。”甘颐道:“既有此意,昨日辛解愠何不面言?”黎青道:“昨日辛解愠尚未曾通知他尊公,安可先言?”甘颐道:“既有此意,为何不早早通知他尊公?”黎青道:“郎君远方人,无所称据,故难于启口。昨因灯影诗做得风雅,则郎君之才有证,故借此以耸动尊公,方有今日之请也。”甘颐听了,因抚摩黎青而欣欣说道:“芳卿料事,何如此详明,真蓍龟所不及也。但他许多亲厚皆为舍妹而设,于我婚姻毫无干涉,却将奈何?”黎青笑道:“郎君何不思之甚也?父母最钟爱者儿女,辛祭酒既思为儿择佳妇,岂不思为女择佳婿?特一时未见可欲之入耳。明日郎君往见,虽侃侃以令妹为辞,然远约也。吞不可,吐不可,实香饵也。却借往来之密,渐吐露才华,则佳境中定更有佳境。郎君须留意审察,勿自失也。”甘颐道:“芳卿所言皆是矣。但人之才美,必赖人称扬,方足耸听。若待自家卖弄,相遇有限,能卖弄得几何?”黎青道:“这又不然。无才美之人,言于压众,貌不惊人,见不得正人君子,故要人称扬。或遇聋聩之人,不辨黑白,故要人称扬。若郎君,貌不减于河阳之花,才可胜于青钱之选,虽瞎人手摩聋人鼻嗅,亦知其美。况辛祭酒当代儒宗,辛荆燕女中班史,辛解恤文中英俊,岂有不识而待他人称扬之理?郎君此去,自冰玉快相照映耳。”甘颐听了,喜之不胜,因说道:“若能果如卿言,则我甘不朵之心愿遂矣!”因又问道:“他约明日,不知准否?”黎青道:“请客岂有不准之理?但他家人临出门曾说一句,明日是赏牡丹,必须天晴方妙,若是有雨,再来改日。”甘颐听了便双眼观天,争奈是三月天气,云来云去,忽暗忽明,甘颐心下甚是着急。不期到了午后,东风紧急,竟吹下一天雨来。初时一阵两阵,还望它住,后见阵阵相续,直下到天晚,尚自不休,急得个甘颐只是咨嗟,不胜怨叹。黎青见他无聊,因取酒与他慰解道:“今日不住,明日或者转晴,此时急也无用,莫若且开怀畅饮一杯,以破寂寞。”甘颐心虽不乐,然而无可奈何,只得与黎青相对而饮,饮罢而寝。正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