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首页
- 集藏
- 小说
- 两交婚小传
两交婚小传
对美还思美,看花又想花。
非关心不足,情已长根芽。
甘颐虽然睡了,却两耳只听窗外。不期萧萧索索,直落到天明竟不住点。及到天明.依旧又落。甘颐起来正与黎青商量,这等大雨还是去好不去好,早已有辛衙人来改期道:“看花雨天不便,今日不敢屈甘相公,只候天色一晴即来相请。”甘颐见辛家改了期,不胜纳闷。初犹今日望明日,不期一连竞下了三日,点也不住,直到第四日,半窗花影,方才晴了。甘颐刚起来梳洗,辛衙早已下过邀帖去了。甘颐方欢欢喜喜与黎青说道:“我只道被风雨折磨倒了,一般也有今日。”黎青道:“风雨折磨,倒只有限,郎君不要太欢喜过火,露出象来,被人看破,便是自折磨了。自折磨,便无法可救。”甘颐听了连连点头道:“瑶草爱我甚深,非只情人,实益友也!”吃过早饭,辛衙又有人来催道:“老爷说看花直早,就要请甘相公过去。”甘颐见邀,就要早去。黎青恐太早,留下,只挨到傍午方才放他上轿而去,又叫王芸拿帖跟随。
不多时到了辛衙。先是辛解愠接住,在大厅上见过礼。甘颐先谢道:“尊公老先生,小弟闻其喜于静养,懒于见客,故不敢轻谒,怎敢反辱宠召。”辛解愠道:“家父懒于应酬,诚有如长兄所言。昨因见长兄灯影佳作,以为高妙,十分爱慕,渴欲一会。又因小园牡丹正开,不可不求名人题咏,又以小弟辱长兄之爱,故草草折柬,屈仁兄一叙。蒙仁兄不鄙而宠临,诚厚也幸。”说罢,就邀甘颐入去道:“家父在后园候久。”甘颐因随趋而入。
到了后园亭子边,辛祭酒看见甘颐人物秀美,忙笑嘻嘻迎下亭来。甘颐因说道:“老先生斗山重望,晚生自愧远方下士,不敢仰瞻。乃蒙辱赐登龙,何幸如之。”辛祭酒道:“甘兄才子,本当走谒而后领教,因老病久不出门,又恃小儿通家之好,故大胆相邀,幸蒙慨临,真快晤也。”甘颐还要请拜见,辛祭酒不允,竟是长揖。揖罢,甘颐与辛解愠东西对坐,辛祭酒下陪。左右送茶,茶罢,辛祭酒就说道:“甘兄年正轻,怎诗才如此之美,实天生也。”甘颐道:“巴人下里,聊以自涂,乃辱大人之采。不胜有愧。”辛祭酒又问道:“贵庚只怕还未二十?”甘颐道:“十八。”辛祭酒道:“这等长小犬两岁。”又问:“堂上俱庆否?”甘颐道:“不幸先严久弃,唯寡母独自劬劳。”辛祭酒又问道:“有昆玉否?”甘颐道:“并无弟兄,只一弱妹,今年才一十六岁。”辛祭酒又问道:“甘兄曾授室否?”甘颐道:“尚未。”辛祭酒又问道:“以甘兄才美,谁不争夸坦腹,为何尚未归玉镜?”甘颐道:“一者蜀中僻壤,非河洲之地有淑女可求;二者,晚生小子尚滞青衿,岂敢妄作天姝之想。是以天涯孤馆,聊且自娱。”辛祭酒听了叹羡道:“才人举止自别!”因又问道:“敝同年施时雨在贵省做文宗,不知考得公否?”甘颐道:“原来施宗师就是老先生贵同年。这施宗师乃晚生的恩人,晚生已被府考遗落,幸遇宗师大恩,方才收录。”遂将庙中做词触怒,收考冠军之事,细细说了一遍。辛祭酒听了大笑道:“这等说起来,敝同年与兄虽是师生,又系知己了。”又问道:“贵府巴县知县王荫,乃学生的得意门生,甘兄曾会过么?”甘颐道:“但闻其清廉惠爱,实未曾进谒。”
正说不了,忽左右报酒巳完了,备在花下。辛祭酒因邀甘颐同走至花前,看那牡丹正花开得烂漫,虽遭连雨,毫不伤损,十分可观。花前张着幕帐,幕下设着三席酒。辛祭酒因说道:“甘兄初会,本不当如此草亵,因慕甘兄乃豪爽快士,或不拘此。又见牡丹开得正好,故屈此小叙,不意又为连阴阻了数日,今日方得领教。乞甘兄勿罪。”甘颐道:“老先生当代儒宗,晚生小子得望见颜色,已出万幸,乃复叨盛酌,又对此名花,高厚何以为报。”说罢,遂分宾主坐了,甘颐仍居东,辛解愠仍居西,卒祭酒原是下陪。左右送酒,三人对饮。饮了数巡,辛祭酒因说道:“灯影诗在古人咏物中,倒也不见有传者,甘兄乃能独创出奇,真大手笔也!”甘颐道:“此不过偶而应解愠兄之教,有何妙处,乃敢辱老先生珍赏。”三人又饮了数巡,辛祭酒因笑说道:“连阴数日,学生只恐花事阑珊,无以佐饮,今幸枝头颜色,尚不减于沉香亭畔,不知青莲何以发付?”甘颐也笑道:“青莲虽不敢当,然侍饮于王公大人前,而涂抹之丑恐亦不能免,老先生倘有所命,晚生愿博一笑。”卒祭酒听了大喜道:“甘兄既慨许赐教,何快如之。”因顾辛解愠道:“可快送酒,以发其兴。”辛解愠忙斟了一大玉觥,亲送至甘颐席前,又叫左右奉上笔砚笺纸。甘颐饮完,因对着辛祭酒打一恭道:“乞老先生命题。”辛祭酒道:“既屈甘兄对牡丹小饮,即事就是题了,不便又别命题。”甘颐听了又打一恭道:“是。”遂拈起笔来题七言律诗二首,送与辛祭酒道:“俚言塞责,望老先生教之。”辛祭酒接在手中,见其敏捷,已喜出望外,及将诗展开一看,只见上写着:
积雨后红芳园赏牡丹即事
沉阴全不念花安,鸟语朝来忽带欢。
日照尚疑红影湿,风喧新破碧纱寒。
已拼尽韵酬云里,却喜余春慰牡丹。
只恐乍晴晴未稳,忙扶残醉卷帘看。
其二
准拟看花事已休,何当红艳忽侵眸。锦云簇簇疑登殿,深色层层欲起楼。
开向文园终富贵,妆依金屋更风流。相看看到相关处,黯黯春愁早不愁。
辛祭酒看完。又细细吟咏,忽不禁称赏道:“甘兄此诗叙事入情,扣题切景,言外有无穷蕴藉,笔下无半点俗尘,前结芳香如画,后结吞吐关心,大得风人旨趣,即青莲再起,亦不多让。风云一便,翰苑凤池,旦暮事耳。”甘颐谢道:“爨下赏音,能有几人?老先生见爱则然,但恐天下人不如老先生之见爱耳。”辛祭酒看过,又递与辛解愠看。辛解愠看了,又称赞一回。辛解愠看过,辛祭酒又吩咐家人,叫送与小姐社中去看。然后奉上酒来,再三劝饮。甘颐见辛祭酒不住称扬,又见说传与小姐社中去看,心下十分快畅,便也欢然而饮。
大家饮到酣然之际,辛祭酒因说道:“诗词乃才人风雅之资,然古人云:‘吟成七个字,捻断数茎须’,亦妨工之事。故我学生,往往戒小儿之苦吟,不知甘兄何所师友,而敏捷风骚如此?”甘颐道:“大人前不敢妄言,实无师友,唯舍妹好吟,故朝夕互相推敲,以破村野之寂寞。久之,遂嘲风弄月,习为日用,而不知有搜索枯肠之苦,此家庭贫乐,实未尝废学。”辛祭酒听了大喜道:“据甘兄说来,则令妹之诗才,不减甘兄矣!怪道小儿,谆谆恳学生求婚于甘兄,想正慕此也。但学生细思,无才之女,可以门楣动之,有才之女,必定慕才。小儿虽也属意诗文,游心艺苑,但恐邯郸学步,不能生淑女之怜,故学生不敢轻于启口耳。”甘颐道:“解愠兄家传世学,天赋奇才,飞鸣行且惊人,豹斑何足为异。且在翩翩弱冠之年,又是皎皎临风之士,苟愿见良人,孰不作东床之思。矧舍妹有心有目,得能奉侍巾栉,自于愿足矣。但恐寒素,不足仰攀阀阅,奈何。”辛祭酒听了大喜道:“既蒙甘兄慨诺,则小儿幸获好逑矣,何幸如之。稍容择吉,敬纳红丝。”
大家说得快畅,又欢然饮了数巡,辛祭酒又问道:“甘兄青年大才,正好藏修,况萱草在堂,为何作此远游?”甘颐道:“晚生僻处一隅,从未见名山如何,大川如何。天子帝都又如何,王公大人又如何。窃恐虚生一世,孤陋寡闻,因不揣鄙野,亦欲游大川以成名。又闻相如求凰四海,又思择婿必须天下士,故孟浪而游。不意天不负人,甫至贵地,即蒙贤乔梓垂青,俯赐登龙,使晚生小子得扬眉饱德,吐气挥毫,成一番知遇。回想穷乡,实所未有。况又辱天下奇英,联弱菟之姻。由此论之,则晚生此游虽浪,而实非浪矣。”辛祭酒听了称羡道:“贤才之志,自足过人。甘兄将来所成,殆不可量。”因又命送酒,三人从午后直饮到日色平西。甘颐因思黎青叮嘱之言,不可过火,露出象来,遂辞谢起身。辛祭酒不舍,又留饮了数巡,方放起身作别。直送出大门,方才上轿而去。正是:
逢迎虽则也相亲,不及奇才能动人。
两首新诗惊一座,三分春化十分春。
甘颐别了归去,且按下不提。却说辛祭酒今日请甘颐赏花,原是欲为儿子求妇,不期见了甘颐人物秀美,诗才敏捷,倒动了一个择婿之心。但因女儿情性捉摸不定,一时不敢轻易出口,故但叫传诗入去以示意。及送了甘颐去后,复身回到内室,与夫人商量道:“这甘颐少年多才,又言词恳款,他自称其妹能诗,谅非夸诈。发儿求亲之事我已说了,他已允了,只消择日而行,不须疑惑了。但我想,古钗今年十八,虽不至于愆期,恰也正当其时,她又负此才华,严于选择。只是择来择去,并不见有人。我今见甘生,虽尚书生,然其人如玉,其才如金,定非长贫贱者。我意欲招他为婿,不知你意下何如?”井夫人道:“这甘生,老爷既看得入眼,自然不差,但须唤古钗来与她说明方妙。”辛祭酒道:“有理。”遂吩咐了丫环去请。只因这一请,有分教:爹娘性急,儿女悄长。
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九回 黎瑶草最有心思能忖度 甘非想不加声色善提防
词曰:
悄悄冥冥应莫测,况于浅浅深深。何期事外有知音。无端从月底,直说到花阴。
最是痴呆偏不揣,多方送死奸淫。自施罗网自成擒。虚雷谁掩耳,闲梦不关心。 ——右调《临江仙》
话说辛祭酒,因见甘颐生得人物秀美,动了个择婿之念,因吩咐丫环去请辛小姐到后房来说话。辛小姐闻了父母之命,只得走来。辛祭酒一见就问道:“方才这甘不朵做得两首赏牡丹诗,我送来你着,你看过么?”辛小姐道:“孩儿看过了。”辛祭酒道:“你看此诗做得如何?”辛小姐道:“此二诗做得风流蕴藉,一气呵成。若非真正才人,莫想道其只字。”辛祭酒听了大笑道:“我儿赏鉴不差。我正为这甘生做得诗好,又见人物秀美,器宇不凡,因在此与你母亲商量。你开社数番,择婿久矣,并无一可意之人,今甘生人物才品,我实爱他,意欲纳为东床,母亲恐你不悦,故接你来询问。你既亦赏其才,则我之主张,不为妄矣。况年又相当,人才聪俊,异日功名,必在我上,今若不早定,当面错过,后悔则无及矣。”辛小姐道:“甘生才美,孩儿非不知之羡之。父亲母亲为孩儿择婿,孩儿非不知选择之美,而即当应承之。但时有不可,尚望父母姑待之,以作后图。”辛祭酒道:“甘生才美,既以为可,便当一言早决,免其又生他想,为何倒转要姑待?”辛小姐道:“父亲有所不知。甘生此来,东西窥探,实为孩儿。即招摇其妹,歆动兄弟,亦为孩儿。即今日题诗卖才,亦为孩儿。却绝口不谈及孩儿,转要父亲去求他。盖他自恃才高,故作此计耳。父亲若先许可,则他自恃之计得而骄心益横,视孩儿如无人矣。故孩儿求父母故待之,使他自恃才而才无所用,自恃美而美不能加,计穷力竭,再披沥陈情,父母然后怜而许之,方足为孩儿增闺阁之荣。若此时炫售,则彼不知韫椟之贵矣。”辛祭酒听了大喜道:“我儿原来将他的肺腑都看见了,说来—痕不差。只是有一说,倘拒之太峻,彼又为高材捷足者先得之,岂不失此良人?”辛小姐道:“父亲此事不须虑得,孩儿已看定,这甘生是个有才之人,必要有才之女,他想是曾见过孩儿社中所传之诗,已情输意服,故恋恋于此,虽峻拒之,亦必不去。若拒之即去,此无情之汉,孩儿又何必定以为夫哉?”辛祭酒听了连连点头道:“是。”因又说道:“若是这等说来,则我今日急急求他妹子,也觉非宜?”辛小姐道:“这个不妨。辗转反侧,只闻君子求淑女;端庄正静,未闻淑女求良人。”辛祭酒见辛小姐议论皆合情理,十分快畅.因说道:“我儿你又能识人,又得情,又得礼,凡事好自为之,我与你母亲,只好总其大纲而己。”说罢,辛小姐方才退出。正是:
中心已遂河洲愿,外貌还争荇菜求。
谩道郎贪还女爱,差些情意不绸缪。
辛小姐与父母说明情理,不欲先求于人,且按下不提。却说甘颐在辛衙赏牡丹,见辛祭酒爱其才情,十分敬重,心中欢喜,吃得沉醉而归,甚是得意。黎青接着,要问他事体,见他醉了,只得就打发他睡了。到了次日起来,方对黎青细说,昨日如何饮酒,如何做诗,如何求亲之事。说完,又自夸说道:“节节情景都妙,最妙是辛老同儿子看完了诗,竟明明的又叫人传与小姐去看,此中大有深意,只怕一两日内还有好音。”黎青听了沉吟不语。甘颐问道:“你为何不言,莫非不是好意?”黎青道:“好意实是好意,但恐好得太速倒要弄迟。”甘颐道:“芳卿此话说差了。辛老只怕不是好意,若果有好意,我看辛老为人直截,要速则速,如何得迟?卿不必过虑,但耳听好消息可也。”黎青道:“婚姻之事,郎君并未开口,如何便有消息?”甘颐道:“这是你说的机缘。机缘未动,初时我欲求亲,苦于无路。今机缘已动,只恐我不必求亲,而亲自至也。”黎青道:“郎君何以见之?”甘颐道:“辛小姐已有愿变男儿之意,辛祭酒又送诗入看,此诗定然入眼,两下一凑,恐这段姻缘不待我求矣。”黎青道:“只愿如郎君所科,便感谢天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