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交婚小传

天子听了,不胜大怒,因回顾阁臣道:“本章何在?”阁臣忙取来呈上。天子细细看了,因责问道:“他臣子结婚,朕穆穆天子,怎反为他赞襄?”阁臣见责,只得跪奏道:“臣等念武威侯暴雷为王事万里驱驰,故欲成全婚好,以慰其心。”天子道:“臣子劳苦,朝廷自有爵赏。陷人不义,岂可以施国恩。这甘颐本上说不愿充赏功之物,已明明讥诏旨不公矣。况不顾伦理,竟硬主张遵诏结缡,不许再渎,是使朕不得为明主而为霸主矣,岂臣子尊君之义哉。君以非礼逼臣如此,彼不桂冠而逃更何为哉?及复拿回系狱,又使朕不为霸主而为暴主矣。辅佐之臣,至于如此,朕何赖焉!”
二三阁臣,被天子诘责,惊得汗流浃背,无言可答,惟免冠顿首,请罪而已。
天子因命持节召甘颐,着原冠带入见。须臾召至,俯伏丹墀。天子展龙目一现,见青年秀美,喜动龙颜,因笑说道:“原来今科探花,年少风流如此,可谓不忝科名。暴文苦苦求婚,情有可原矣。”因问道:“卿果曾聘否?”甘颐对道:“臣实实已经聘定,恐伤伦理,故苦苦辞谢暴婚。”天子又问:“曾聘谁氏之婚?”甘颐对道:“辛氏。”天子又问:“是谁为媒?”甘颐对道:“是四川提学施沛、巴县县臣王荫。”
天子询知是真,因说道:“尔新科俊彦,阁臣拟旨失伦,致尔受辱。今朕撤御前金莲灯四对,赐尔驰驿归娶,以补其荣。”因谓状元等道:“朕处分如此,尔等还愿辞官否?”众进士齐声奏道:“甘颐蒙圣恩如此宠荣,臣等不胜感激,俱愿捐顶踵以效犬马,安敢复辞。”一时齐呼万岁,声震丹墀。天子大喜,因又说:“暴文渎奏,本当拿付法司论罪,因念伊父暴雷,勤劳王事,姑不究。阁臣拟票失体。罚俸三月。”说罢,即退入后宫去了。正是
朝廷礼法总虚名,治世还须君圣明。
君若圣明行治道,一时礼法自然生。
甘颐狱中累囚,忽蒙恩召,复还原职,又赐金莲御灯归娶,一时荣幸,出于望外。拜谢天恩,一时同着三百同年,欢跃出朝。人人闻了,方才称快欣羡。
独有暴文拿稳关通内阁,施威逞势,不期天子亲自临轩,反讨了一场没趣。幸而圣主宽恩不究,只得躲在家里,不敢见人。
甘颐虽然快畅,奉了归娶的旨意,却归娶何人,末免又费踌躇。到次日忙忙的谢过了三百同年,即来见施提学道:“门生蒙老师教命,一笔即添注了辛氏。昨面见圣人,又一口认定已聘辛氏,又执称老师与王父母为媒。今蒙圣恩,钦赐归娶,却从何处得辛氏?况暴文虎视眈眈,若机事不密,其祸不小。不知老师何以教我?”施提学道:“若昨日众臣朋比为奸,朦胧下狱,无处伸诉,便大可忧。今既遭逢圣主察明其事,钦赐归娶,此乃万千之喜。若虑辛氏,辛氏自在。若说为媒,学生与王知县非谎。所差者,归娶道远,要细为商酌耳。”甘颐道:“商酌之事,门生不便自往,还求老师始终玉成,感恩非浅。”施提学道:“这个本道自当往言,俟有良谋,再容相悉。”说罢,甘颐辞去。
施提学不敢怠慢,随即来见辛光禄,备述甘颐之言。辛光禄道:“小弟昨日闻知圣旨,正在此踌躇。欲要就便扬州结亲,又与归娶二字不合。欲要潜送至蜀,却又道远无人,为之奈何?”施提学道:“莫若待甘探花舟过扬州,暗暗送上船去。叫他夫妻同归于蜀,再拜圣恩,另结花烛何如?”辛光禄说:“不瞒年兄说,小女虽一女子,却赋性端方。既奉撤灯归娶之荣旨,岂肯苟且同舟先居辱地。”施提学道:“再不然,可请年嫂,偕令爱另买大舟,多带仆从,自往何如?”辛光禄道:“母子孤舟,跋涉数千里,无官长在内,如何放得心下。”施提学道:“彼不可,此不可,年兄又有官守,令郎又要候选。就是没官守,不候选,无事而招摇往蜀,亦耳目所关,断乎不可。此事却将奈何?”辛光禄道:“事难急图,容再想妙策以复。”二人遂别了。
又过不得数日,忽科道部郎俱缺人铨补。因请命行取天下清正廉明推知,以备考选补用,共二十三人,而巴县知县王荫亦在其内。辛光禄见报,不胜大喜,因着人请了施提学来商量道:“如今已有妙计矣。”施提学道:“有何妙计?”辛光禄道:“适见报,巴县知县敝门人王荫,已奉旨行取了。知县已缺,小儿是三甲第一,理应就选。何不与吏部说知,讨了此缺,母子姐弟同往赴任。不独甘探花便于归娶,而小儿亦可借此亲迎矣。”施提学听了,不胜大喜道:”计莫妙于此矣。宜速图之,毋失此机。”
辛光禄遂自拜吏部选君,要讨此缺。只因这一讨,有分教:双双鸾风,两两鸳鸯。
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七回 痴恶汉向外亲探内事 俏佳人借古迹索新题

词曰:
大美已昭著,还来求小疵。若非呆蠢定憨痴,总是自寻死路作便宜。
名姓登全榜,文章列凤池。犹将笔墨冷相窥,始识佳人心细有如丝。 —右调《南柯子》
话说辛光禄见重庆府巴县有缺,便于嫁娶,忙忙到吏部替儿子来讨此缺。吏部见辛发是三甲第一,理宜即选;又见巴县路远,不是上缺;又见辛光禄来讨,就做人情,汇选上去。不日命下,报到辛衙。辛光禄大喜,遂与儿子说知底细。辛发听见此去又嫁又娶,实为两便,也自欢喜。因一面要回家去打点上任不题。
却说暴文躲在家里,暗想其事,愈想愈觉没趣,因又叫门客江邦来问道:“你前日怎生访问,却访问的不确,倒叫我吃这场羞辱。”江邦道:“那举子连甘家的细微曲折俱尽知,为何定亲不定亲,明明白白之事,反说的不确?就是他辞婚疏中,也只说书生不愿连姻侯门,并未苦苦辨说已聘。就是众进士辞官与皇上之怒,也只为一个新枓探花,因婚姻吉礼,就将他下狱,处得太重了,并不曾说他已婚又逼他再婚。据门下想来,只怕这探花,尚实实未聘。”暴文道:“哪有此事。他已明对圣上,实称已聘辛氏。他又指称媒人是施沛,王荫,圣上信了,又撤御灯赐他归娶。若是未聘,归娶何人?”江邦道:“他倚着道远无稽,一时说出,后到圣前,改口不得,不意天子特恩钦赐归娶。虽是他一时之荣,只怕转是个愁帽儿戴在头上,转要急急去寻求辛氏哩。公子若是耐得气,忍得辱,便丢开手,莫要管他,听他去抓沙抵水,哄骗朝廷罢了。若是恨他不过,要与他做一个对头到底,以报前日之仇,洗后来之辱,便苦门下不着,拼些辛苦,暗暗的跟随他前去,看他果有辛氏没有辛氏。倘没有辛氏,而桃僵李代,查他一个的确归来,待公子买嘱言官,参他一本,便不是求婚是欺君矣。看他如何施展。”暴文听了,满心欢喜道:“江兄若肯为我如此出力,必当厚报。”江邦道:“前日那举子,说辛姓他蜀中绝无。我想莫说蜀中,就连我这北边也少,惟辛光禄恰同此姓。我见前日辛光禄为公子求亲,又不肯出力,莫非他另有女儿,暗暗结亲?”暴文道:“这不打紧,我一问便知。”因入内问绿绮道:“前日那甘探花,自称已聘辛氏。我各处细访,并无辛姓,莫非夫人还别有姊妹么?”绿绮道:“父母止生妾与舍弟二人,哪里更有姊妹。”暴文问明,又与江邦说了,遂托江邦去缉访。
过了两日,江邦打听得辛发选了巴县知县,恰又是甘颐地方,心下虽晓得他聘了甘颐的妹子,要就便去娶。却正凑着甘颐归娶之时,忙忙选出,却也有些疑心。因与暴公子说知,讨了些盘缠,暗暗的跟随他二人,一路去访察消息不题。正是:
君子何曾着急防,小人偏有贼心肠。
谁知人事虽多故,天道平平不改常。
辛发因要回家打点收拾先去到任,一领了凭,就拜别父亲起身去了。这边甘颐,得知消息,故意耽延月余,然后辞朝发牌驰驿而行。驰驿虽快,甘颐却有心要迟延,行不得三日,到推病住了五日,故意拖长不题。
却说辛发忙忙赶到家中,将暴文要将妹子强嫁甘颐之事,并甘颐辞婚挂冠逃走,拿回下狱,反亏圣主临轩放出,又察知已聘辛氏,特钦赐归娶之事,细细说了一遍。又将父亲虑扬州嫁娶不便,故为孩儿特特讨了巴县之缺,请母亲、姐姐一同上任,以候甘颐奉诏归娶,且孩儿又便于成甘氏之婚。
井氏听了,不胜之喜道:“此实两便,可快去收拾。”辛小姐道:“尚未经媒妁通言,怎便知此轻许。”辛发道:“王县尊巳两次书来,施提学又谆谆撮合,父亲已亲口许出,姓氏又已达朝廷,不为无礼矣。且撤御座莲灯,特旨归娶,人生婚礼之荣,至此极矣,岂可推辞?况诏旨煌煌,又谁敢辞?”辛小姐道:“这都罢了。只是我的名声,人人皆知已嫁暴文,今又复为甘探花奉诏之娶,亦似于礼有碍。”辛发道:“若在扬州嫁娶,自然不可。今悄悄到兄弟任上,数千里之远,耳目隔绝,谁来管此闲事,姐姐万万放心。”辛小姐道:“他人自不管此闲事,只怕暴文受此一场恶气不肯甘心。又见已聘辛氏,未免动疑,只怕还要暗暗的看觑破绽哩。”辛发道:“姐姐藏在家里,并无人知。今日同去上任,只消暗暗随母亲上船,有甚破绽被人看破?若到了蜀中任上,一边嫁,一边娶,他知道谁是谁,来看我们的破绽。”辛小姐道:“说便是这等说,还是谨慎些的为妙。”辛发道:“这是自然。”遂叫了一只大座船,择个吉日,请母亲姐蛆上船,竟由水路去上任不题。
却说江邦,在扬州打听,各处问人——都说是他家小姐旧年已嫁北京暴公子去了,他家并不见说又有小姐。及到上任这一日,却见众家人簇拥两乘大轿上船,又问不出是谁,心下早巳孤疑。一路长江大码头,官船封紧,没有消息。及到了荆州府,换了船,入川河,道路渐渐远了,地方渐渐僻了,姐弟们在船中闷不过,忽遇着名胜古迹,若黄陵驿,若射洪碛,若神女庙,若巫山十二峰,若滟澦堆,若白帝城,若八阵图,若青草滩等处,皆有题咏。或写在名亭之上,或题于胜阁之中,一时才情兴趣,按纳不住,俱落了维扬女子辛古钗之款。只以为窎远无人传诵,不期一处处、一首首,都被江邦抄誊了,以为指实。
不一日到了巴县朝天驿,早有合县衙役,俱来迎接上任。此时前任王荫,已行取进京去了。辛发先搬家眷入县中去住下,自家因到成都省中去见上司。验过凭,遂回县,然后坐堂理事。婚姻事因甘颐未归,竟不提起。
却说江邦跟到县前打探,虽访知辛知县有个姐姐,却不知甘颐奉旨归娶的可就是她。因四下里问人。忽有一人走过,又有一人指着对他说道:“你要知甘探花家中事体,须问这一位走过去的刁官人,便知详细。他是甘家的表亲。”
刁直听见有人背后道他姓名,忙回转头来一看。只见一个人,北路打扮,看见刁直回头,忙上前施礼道:“偶有一事请教,不期惊动有罪。”刁直见那人有些体面,忙答礼道:“不知有何事见教?”江邦见道旁就是茶馆,就邀了进去道:“请内里坐了好细谈。”
刁直也不辞,竟同入去坐下。刁直就问那人姓名。江邦道:“在下姓江,就是京中人氏。忝在威武侯暴元帅幕下,效些微劳,最蒙青目。今因暴元帅有一位小姐,他哥哥暴六公子要与新科甘探花结亲。不意这甘探花苦苦称已聘辛氏,暴公子不知真假,故挽在下到此来访问。在下初到此,一时没处访问,今幸遇先生,欲求指教一二。”
原来这刁直,自作恶之后,虽与甘颐修好了,终觉不亲。今又见他中了探花,十分妒忌,却无可奈何。今
忽遇着这个姓江的来问他,又见说是威武侯差来的,有些势头,便思量借此中伤,焉肯为他遮盖。因说道:“这甘探花与小弟是嫡亲的两姨表弟兄,自小儿便同学共笔砚,十分亲厚。他家中之事,细微大小,无有不知。本不当告之外人,只可恨他中了探花,写家信回来,就不寄一字问候小弟,小弟也有些不像意。今又有缘,忽承老先生见问,又且是威武侯大贵人之命,怎敢为他隐瞒。只得要直说了。这甘探花,虽说原也是个旧族,却久无仕宦,家门也渐渐坐了孤寒。但亏他青年好学,故今日有此一步。其实婚姻之事,尚未议及。他有个妹子叫做梦娘,倒亏去任的王父母与她作伐,嫁与新任的辛父母。今辛父母此来,想也是为结亲,却因甘表弟未回,尚未曾举行。此事一有,合郡皆知。若说甘表弟已经有聘,却实实不闻。若说聘了辛氏,一发荒唐。莫说乡绅无辛姓,便民间辛姓也少,哪有行聘之事。若果行聘,除非中进士后,在京师中或外郡聘的,则不可知。若说本府本县,小弟可以力包没有。”
江邦听见刁直说话朗然,因暗想道:“甘颐聘定之事眼见是谎了。既是谎,暴公子焉肯干休?明日上本参他,少不得要个干证。我是他门客,怎做得干证?这人是他表弟,若肯出来做干证,便妙不容言。”因说道:“据刁先生如此说来,这已聘辛氏之言,自然是假了。若果是假,这暴公子自然要上本奏他欺君之罪。他倚着道远无稽,必然掩饰。小弟欲与他执证,因小弟是暴氏亲信,不足服人。若得先生肯挺身一证,便自输心伏罪矣。此虽乃暴公子之事,却也是刁先生一条功名的捷径。”刁直听了道:“怎么是小弟的功名捷径?”江邦道:“他父亲威武侯,现掌着数万雄兵,前去出征。暴公子若感你之情,提请你出来做个参将、游击,只吹灰之力。岂非功名捷径?不知刁先生尊意以为何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