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交婚小传

刁直听了暗暗欢喜,想道:“我纳这个三考前程,便守到有个出头日子,好亦不过只是个四衙,有甚荣显?若能弄一个参将、游击武官的名色在身上,便是金带黄伞,与府县往来,都无统属。这快活哪里去讨?”因向江邦满口应承道:“若蒙江老兄肯吹嘘小弟于暴公子,果得暴公子提挈,授一武职,暴公子便要小弟到御前去执证,小弟亦愿效办矣。”江邦听了,亦大喜道:“只要刁老兄肯出力,若要做参、游之官,也不消奏荐,只消与兵部说一声就是了。”
二人说得投机,江邦又邀刁直到酒馆中去一酌。酌到半酣,江邦因又说起:“巴县本乡既无辛氏,明日甘探花奉旨归娶,却娶何人?我前日一路来,见这辛知县船上,有一个女子,到处题诗。虽不曾见人,到处题的诗,我却已抄在此。莫非此女就是甘探花归来要娶的?”刁直听了道:“这是了,这无疑了。甘探花一时信口说出,不期皇帝认以为真,叫他归娶。蜀中又无辛氏,只要托辛知县带此女来,明日赖作姊妹,闹烘烘娶了,便一场事完了。”江邦道:“这个赖不得。这辛知县止得一个姐姐,已嫁了暴六公子,哪里更有姊妹?这事京师与扬州人人皆知,若是另将他女充做辛家姊妹,先只是甘颐一个欺君,这就连辛发是两个欺君了。”刁直道:“此事此时也难悬断,且待甘探花回来娶过了,便见明白。”江邦道:“自然要待甘探花回来,但不知几时方到。须借重替小弟寻一个好下处,住了等侯方妙。”刁直道:“何不就在小弟家权住几日。”江邦道:“怎好取扰?”刁直道:“后面大事还要借重提挈,怎说这话。”遂邀了江邦到家里去住不题。正是;
一毛拔去也难堪,道是便宜心便贪。
谁想便宜贪不得,贪时惹祸又招惭。
却说田氏与甘梦在家,甘颐中探花之信,早已有人报过了。至于暴文讦奏先下狱,后奉旨归娶之事,尚不知道。及辛发来上巴县之任,虽传知归娶,却因彼此同出京来,后先不远,故未有家信。田氏与甘梦十分怀疑,不知归娶何人。欲要到县里去问,又因是父母官,又因是未上门的新女婿,不好去问,只得忍耐住了。独有甘梦听说新知县就是辛发选了来的,知道是要就便结亲,心下因暗想道:这辛发既中两榜,文章之才自然妙了。但不知诗才如何?怎生设个法儿,去试他一试,方放得心下,却没个法儿。再三思想,忽然想出一个法儿来。因写了一张呈子,直到县中来投递。呈子上写道:
为地方修复古迹恳赐名笔留题以垂不朽事。
窃闻仙桥以相如一题得名,赤壁以苏子两赋著迹。从来古迹之传,必赖名公以显。今本县七都八
图,缙云山下有横黛村,青山对出,绿水两湾,实系名区。又有洗墨溪,碧流四出,清水几湾,独至
墨溪,墨光如洗,允称胜地。一向亭畿圮,石坝崩颓。今里人鸠工修整,工已告竣。
欣逢县主父母老爷,文星光照,彩笔正临。特恳开恩,赐题数语勒石,以垂不朽,亦一时风化之
盛事也。为此上呈。
又写一个治眷弟甘颐的名帖,差几个家人,邀同了地方的里老,同到县中来投递。
正值辛知县坐午堂。众家人倚着甘探花的名帖,也不论投文,竟送了上去。辛发接了呈子一看,因问道:“这横黛村与洗墨溪,离甘老爷住居有多远?”众人跪禀道:“甘老爷正住在横黛村里,这洗墨溪又正在甘老爷门前,故敢来求大爷留题,以为古迹之光。”
辛发暗想道;“我闻得这甘小姐,立意要选才婿。今虽屈于阿兄之言,许嫁于我,然她心中尚疑我无真才,故遣里图以此试我。我若不当堂就做两首诗去与她,她便将我看轻了。”因叫吏书取过一张纸来,就信笔题两首律诗,付与众人道:“诗虽题了,你等可收去交付甘衙。候甘老爷回来看看,再刻石也不迟。”众人跪在地下,也不曾爬起来,就见县主题完了,发下来,都惊骇不了。遂谢了出来,忙忙赶回去,交与小姐。就将大爷也不发放起来,当堂做了发下来的话,说了一遍。甘小姐叫众人
去了。然后展开诗来,细细一看。只见上写着:
横黛村
岚痕烟影日生姿,长就村形若有私。
一抹远拖青不了,两湾低压绿多时。
忽浓忽淡朝为最,如画如描晚更宜。
定有人焉开地脉,故教天际插蛾眉。
洗墨溪
浣花终是媚新妆,何以临池洗墨芳。
笔色终污波漾彩,墨痕不尽水生香。
游鱼吞作文明口,荇菜牵成锦绣肠。
莫怪镜中云影黑,美人家住在溪旁。
甘梦看见,不胜称赞道:“言在题中,意在题外,真是名人佳作。哥哥为我选才,果不负也。但不知哥哥奉旨归娶的辛氏,可正是斯人的姐姐?若果是斯人,则彼此心愿足矣。”因在家安心待嫁不题。正是:
未见终非实,闻名只道虚。
琴心当面奏,方识是相知。
却说甘颐奉诏驰驿归娶,要让辛发先去,故在路上迟延。一日到了扬州,因记挂着黎青,要见她一面。奈此时是官府,体位尊严,私行不便。只得暗暗分付王芸,送千金与她,叫她早为赎身之计。离了青楼,寻个安身所在住下,以待归娶重来,便好接她完聚。王芸接了,便忙忙去交付黎青。
黎青接了,知甘颐有情,不负前盟,十分感激。因暗想道:“他称奉旨归娶,不知归娶何人。我想他在辛小姐身上,改头换面,数夕挨朝,不知费了多少心机。怎肯消息未明,又一旦遄归别娶之理?定是访明了辛小姐消息,因此地有暴公子一段变端,不便嫁娶,故请旨远远的去受用。就是前日辛解愠选了巴县知县,虽说是借此娶已聘之妇,其实送辛小姐至蜀,完归娶之姻也。我若赎下身去,原住在左近,明日来接,未免招遥耳目,为他之辱。我若移名改姓,远远避开,明日他来,又费追求。莫若赎了身,附进京去,禀明辛公,竟住在他家,明日探花来也易知,就是随甘探花去也甚便。”算计定了,遂将五百金与黎妈赎了身。又将五百金藏在身边作盘缠,竟改妆作良家之妇,悄悄的附下一只客船,载至京师。访着了辛光禄的衙门,乘夜来禀见辛光禄。
辛光禄见了,原是认得的,忽吃一惊道:“你如何远迢迢的到此?”黎青遂假说是甘探花付与千金,叫她赎出身来,改扮良妆,候归娶小姐后,重入京来,好伏侍小姐。辛光禄听了,以为归娶小姐,绝无人知,她直直说出,定是甘探花对她说了。不疑她是谎,竟应承道:“既是这等,你可安心住下,等待罢了。”就叫家人在后面另收拾一间房与她独住以待。只因这一待,有分教:在耳之言终在耳,盟心之约必盟心。
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八回 四才子两交婚大快素心真得意 双夫妻齐面圣特加恩爵大团圆

词曰:
美已欣逢美,才仍快遇才。一时作合畅人怀,始识天心暗里巧安排。
归娶先承宠,还朝复进阶。新诗颂圣圣颜开,留得一番佳话道奇哉。 —右调《南柯子》
话说甘颐奉诏驰驿而归,一路所过府县,送者送,迎者迎,好不风骚。不日到了巴县,县中又添出旗仗执事,鼓吹细乐,直将甘颐的官轿,竟送到横黛村屋里,交明了扛箱行李,方才发放人夫、衙役去了。
辛发虽是新婿,未曾上门,却因与甘颐是同年,又是好友,又是本县父母地方官,又见甘颐是奉诏驰驿来的,便避不得嫌疑,随即吉服来拜贺。
甘颐接着,彼此相见甚欢。只问些路上的风景,别事不敢深言,就别过了。甘颐也随即就到县来奉答拜贺。
巴县原不甚大,忽出了一个探花,奉旨归娶,便轰传以为盛事。早惊动了合县的乡宦,或大或小,俱来拜贺。内中有一个王大司马,要算他的官尊,因问甘颐道:“请问探花公,奉钦命来归娶,不知所娶者何人?”甘颐道:“辛氏。”王大司马道:“县中不闻有甚辛氏。”甘颐道:“不是县中,就是本县辛父母令姊。”王大司马又惊又喜道:“原来就是辛父母令姊,大妙大妙,大奇大奇。前闻得辛父母已聘探花公之令妹,今探花公又奉旨娶辛父母之令姊,可谓甘辛两姓交婚矣。与古之朱陈何异?诚又当今之佳话也。但不知谁为月老,结此良姻?”甘颐道:“两婚皆感蒙施文宗与去任的王父母作合。”
王大司马道:“二公现已离任,到了吉期,三星两照,百辆交驰,鼓钟琴瑟,往送来迎,夹杂于道,若无柯斧其间,亦觉于礼有缺。探花公大喜,学生等愧未申一芥之贺,县父母新临,治生们又不曾服半臂之劳。既施、王二大月老身列朝堂,不能远任系足劻勷之事,我学生欲拉一二同志,做一个小月老,在乡里面上,少尽撮合之情,不识探花公以为何如?”甘颐听了大喜道:“寒微之婚,怎敢劳及大人。在县父母或可借光,若晚生未免过分。”王大司马道:“圣主且加特恩,何况乡人野老,且才美交婚,一时盛事,得奔走其间,与有荣焉。”甘颐再三称谢。
王大司马遂约了张御史、李副使、赵知府同见辛县尊,休愿为媒之事。辛发也乐于从事,遂再三谢了。四媒人遂约定两边的吉期,同在一日。
这边是县主娶亲,各图各里,都花灯鼓乐,装扮了社火故事来助祭。合巴县的图里,算来有百十余起社火故事,前前后后,一起一起,按接连连,差不多从县前,直摆到横黛村。又有各县县尊闻知,也都送花灯大炮鼓乐来助娶。又有各乡官,都送花灯火炮鼓乐来助娶。一时热闹,不可胜言。
那边甘探花娶亲,却在布政司请了一座龙亭来,上供着钦赐归娶四个大金字,叫二十四个锦衣花帽人抬在前边。龙亭上焚着御香,点着圣烛。龙亭后便是钦赐的四对金莲御灯,摆列在喜轿之前,在正街心而行。其余各府县并乡绅亲眷人家送的灯火大鼓乐,俱分列两旁,逐队前去。一时荣贵,莫不欣羡。
因两边路远,约定了两边俱是午时出门亲迎。因亲迎乃吉礼荣耀,要与人观瞻,故约定都是骑马。二人骑在马上,都是乌纱帽,大红吉服,年都在二十上下,且生得风流秀美,一个就是潘安,一个就是卫玠。两边看的人,无不交口赞扬,啧啧称羡。四个媒人,两个陪伴探花,两个陪伴县主。约定迎到中路,两边相遇,但一拱手,俱不下马。又约定迎到了,俱于马上守候,亦不下马。
辛知县迎到了横黛村甘衙门首,在马上坐不多时,早有几个家人,送上茶来。茶罢,就有几个家人,捧了锦笺笔砚,送至马前,求题催妆佳句。辛知县晓得是淑人深意,不敢多让,拈起笔来,竟题一首。上写道:
吉夕催妆
河洲久佩二南诗,钟鼓今宵想乐之。
莫怪三星期促驾,桥边鸟鹊等多时。
辛发题完,众家人忙送入与小姐看。甘梦看见题的风雅多姿,暗暗欢喜道:“良人如此,于归无负矣。”因忙忙拜别母亲,收拾上轿不题。
却说甘探花迎到县门立马,二媒人请新人上轿。县堂后,早也有家人送上茶来。茶罢,也早有家人捧上锦笺笔砚,送至马前,要求题催妆佳句。甘探花知出自辛小姐之意,便欣然捉笔题诗一首道;
奉旨催妆
蛾眉端的是男儿,不把花枝作柳枝。
今夕不须问何夕,九重天子赐佳期。
甘探花题完,众家人取去,送与小姐。小姐看见蛾眉男儿之句,暗应当日之言,又赞我,又自誉;花枝柳枝,又暗寓暴公子之事;末又以九重压倒以前讹舛,真才人之笔,不觉心醉。竟欢然辞母,拥上鸾舆。
这边迎去,那边迎来,一路上:花灯夹道,宛云汉之星回;仙乐频吹,俨箫韶之递奏。玉骢对跨,双双才子迎婚;金犊交驰,两两王姬下嫁。夫荣妻贵,岂人间嫁娶之常;女貌郎才,生占断婚姻之盛。两边迎到,各拜天地,各拜母亲,又各对拜。拜罢,又各送入洞房,同饮合卺。甘颐这边是旧曾识面,细细说愿变男儿之应,又细细说移花接木之奇,又细细说至死不变之情,又细细说钦赐归娶之恩,真是喜之非常。辛发这边,今日才逢,各各偷觑姿容之美,又各各称赞诗句之佳,又各各叙说天缘之巧,只觉欢欣不尽,饮罢合卺,同入鸳帏。这一夜欢娱,夜短难以名言。正是:
灯停红烛解罗襦,笑际啼端忽悄呼。
艳结夜情堆锦帐,喜吹春色满流苏。
有心消受何妨强,无力支持不倩扶。
慢羡两心清对照,巫山梦久也模糊。
甘探花与辛知县交结婚姻,谢亲做朝,只管尽兴而行。不期起根发脚,一一都被江邦打听得详详细细在肚,因与刁直商量道;“这奉旨归娶辛氏,已明明白白是辛知县的姐姐了。既是辛知县的姐姐,自然是辛光禄的女儿了。辛光禄止有一女,合扬城皆知。今既躲到蜀中来嫁甘探花,则前日在扬州嫁暴公子的又是何人?这事一发要犯班驳了。我与你既访问明白,他一个翰林,一个知县,此地料处他不倒,须速速进京,报与暴公子知道,叫他上本,奏辛光禄、甘探花等欺君。他们的事迹巳露,我们的证见甚真,不怕按他不倒。按倒了他,则你我之功成矣。”刁直道:“既要进京,就同兄去也不妨,只是所说参、游之职,却要在兄身上。”江邦道:“这是不消说的,包管你妥贴。”
二入议定,遂急急的起身,星夜赶回京中。江邦先入府去,报知暴公子,辛氏果还是辛光禄的女儿,朦胧归娶,大属欺君。
暴公子道:“汝乃吾家门客,纵挺身力证,恐人不信。”江邦道:“门下早虑及此,已带他一个表兄来为证。”暴公子道:“如今何在?”江邦道:“见在府外。”暴公子道:“既在府外,何不着他进来。”江邦道:“门下因在用人之际,已许此人事成替他选一武职。公子相见,须要厚待,明日有事用他,方肯出力。”暴公子道:“这个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