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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交婚小传
施提学与甘颐说明,遂回复了辛光禄。辛光禄又见暴文着人来催,遂带了暴家家人跟轿,来见甘颐说道:“末亲今日持来成就尊舅一桩喜事。”甘颐道:“晚生薄福人,不知有何喜事?”辛光禄道:“小婿暴雾隐有一位令妹,今年才一十七岁,生得仪容绝世,真不愧窈窕淑女。多少公侯贵介相求,俱不允从。因敝亲家有命,要择一个南方才美佳婿。今见尊舅,青年高发,又才美出群,故托末亲,敬为月老。此段婚姻,美如锦片。尊舅宜慨然许诺,勿辜雅意。”甘颐听了,佯为错愕道:“薄劣书生,得入公侯之幕,吹鸾凤之箫,真可渭良缘奇遇矣。但恨穷儒寒贱,早已久聘糟糠,为之奈何。”辛光禄听了,也佯为错愕道:“原来尊舅也聘了,莫非还不确?”甘颐道:“婚姻大事,未确怎敢妄言,”因取出一本新刻的履历来,送与辛光禄道:“亲翁大人,请看便知。”
辛光禄接了一看,只见上写着祖某人,父某人,母田氏,妻已聘辛氏,妹已受辛某之聘。因大惊道:“既已刻上履历,这是真了。却怎生区处?”因又沉吟半晌,复对甘颐道:“不知此事尚可挪移否?”甘颐道:“夫妻,五伦之首。就是寒贱时,亦不敢轻易挪移,况今已遭蒙圣恩,忝列臣子,倘有差讹,朝廷礼法岂肯相恕?况此婚又是贵同年施老师为晚生作的伐,可问而知。总是书生命薄,遇而不遇。敢烦亲翁大人转致令坦,容廷试后,负荆以请。”
辛光禄无法,只得取了那本履历,起身而别。回到私街,遂写了一个帖子,并履历交付与来的家人道:“可拜上公子,说我方才苦苦去说,争奈他已经聘过,无法奈何,只得回复公子。”家人领了帖子并履历,去回暴公子不题。
这边早忙忙乱着殿试。殿试过,甘颐列在一甲第三,中了探花。辛发已拟是二甲第一。不期有一相臣,与辛光禄不睦,恐怕他选入翰林,遂将辛发卷面添了一画,竟改做三甲第一。报到辛衙,辛光禄心下不悦。及见甘颐中了探花,又暗暗欢喜。
且说暴公子见甘颐也聘定过了,甚是不快。后又见甘颐中了探花,一发懊恼。又见履历上,刻着已聘辛氏,因想道:“为何也是辛氏?莫非蜀中也有辛姓?”又想道:”既是蜀中又有辛氏,为何书中又说是这边施宗师作伐?此事尚有可疑,我须差人去细细一访,方见明白。”只因这一访,有分教:半明不灭云中月,似有如无镜里花。
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六回 为辞婚触权奸遭显祸 因下狱感明圣赐归婚
词曰:
圣政自公平,无奈奸生,朋凶党恶逞私情。纵使忠良肝胆碎,心迹难明。
谁料不平鸣,感动天廷,忽然震怒发雷霆。方得地天开泰也,遭际恩荣。 —右调《浪淘沙》
话说暴公子为疑甘颐约聘是假,因叫了门客江邦去细访。
这江邦想了一想,要到本家去访,他自然分付了不肯说;要寻他的同年故旧去问,他又是新中的,同年也不深知,又不知谁是他的故旧。因想了一个主意道:“除非去问四川下第的举子,他们是同乡,自然知道。”因一径走到四川会馆来。
这些下第举子,虽去了许多,恰有一个重庆府的尚在。江邦因假托熟,上前问道;“今科新探花甘颐,闻知与老先生同乡,不知老先生相识否?”那举子道:“他与学生虽同府不同县,却县境相邻,就如一县。他住在缙云山下,虽科甲不多,却历代绵远,也要算个世家。他父亲没久了,止有寡母在堂。这甘探花,闻他自小儿就肯读书,前年才进得学,旧年今年,就连科发了,不料他又中了探花。虽是他的造化,却也实实亏他才学挣来。不但他有才学,他的妹子也有才学,旧年不知因甚事,在县堂上题了两首诗,十分精工。县尊怜才,遂替她为媒,叫扬州一个乡宦的儿子聘了。”江邦问道:“可是真么?”那举子道:“此事巴县一县,皆轰传以为奇,怎么不真。”江邦道:“据老先生这等说起来,他妹子且已有人争聘,则这甘探花为贵室东床,又不待言矣。”那举子笑道:“独有这件事,迂阔得可笑。多少贵家小姐求他为婿,他俱不允,只要才学敌得他与妹子过,方才肯娶。你想蜀中一隅之地,怎能又生才女?故至今已将二十,尚不曾有家。”江邦道:“闻他已聘了一个辛乡宦的女子了。”那举子又笑道:“敝地不但没个辛乡宦,就连辛姓人家也不见有。哪里有个女子才学敌得他过,他忙忙就聘了?此皆是相传的讹言,不足深信。惟我学生,与他居此相近,故知之详耳。”
江邦探明了消息,就拱拱手辞了出来。连忙将举子之言,一五一十都报知暴文。
这暴公子听了,不觉大怒起来道:“你若不愿娶,只该明明辞我,怎写个假履历来骗我。”因先来见辛光禄,诉说举子之言道:“连岳父也被他欺瞒了。”辛光禄道:“若果欺瞒,便大不通矣。但他履历刻在前,我去说亲在后,他怎么就先知刻了搪塞?只恐这举子之言,也还不确。贤婿可再着人一访,看相同不相同,再作区处。”暴文道:“这举子说得千真万真。他连大舅聘他妹子之事俱知道了,岂有他自聘辛氏转不知之理?前日小婿来求岳父去说亲,想是有人透了消息与他,故他预为履历,以掩耳目。敢求岳父再与他一言,他若允了亲事,则相好如初,余俱不论;倘他必执前言,指望遮盖,则小婿拼着与他做个对头,看他这探花可做得稳。”辛光禄道:“肾婿也不消如此。且待我再去请他来说,看是如何。”暴文遂又辞去。
辛光禄因暗想道:“女儿的事,到弄巧躲过了。儿子的事,到证实辞脱了。如今又弄到甘不朵身上,我又不好苦口相劝。倘这呆子动起气来,他侯伯家与内臣相熟,向内里弄出一道旨意来——甘不朵虽中下一个探花,却是新进,孤立无援,如何敌得他过?况他父亲,又正在出征之际,谁不奉承他三分?这段婚姻,只怕要被他夺去。”左思右想,并无良法。只得差人将甘探花请了来,遂将暴文差人打听举子之言,细细说了一遍。又将若不从亲事做对头之言,也说了一遍。因又劝道:“这事有些不尴不尬,尊舅莫若勉强成就了罢。”
甘颐听了大笑道:“这暴兄也太无谓,婚姻事须要两厢情愿。莫说晚生已聘辛氏,现有施老师与王父母为媒;便是果不曾一聘,书生寒贱,不愿娶侯门之女,也由得我。有甚深仇,就要做起对头来?就做对头,我甘颐不过辞婚,也料无大罪。若说探花稳不稳,一发可笑。探花二字,不过荣名耳。做得稳,也只是这个甘颐;做不稳,也只是这个甘颐,又何加焉?而劳暴兄以此播扬其威福。昔光武之于宋弘,君臣之,尚不能强以湖阳公主易糟糠。暴兄虽贵,不过光武;晚生纵不肖,岂肯劣于宋弘耶?亲翁大人,但请放心,晚生死亦死于河洲之上,断不向呆脂痴粉中求生活,一听之可也。”
辛光禄听了道:“尊舅慷慨之论,足震起柔靡,可敬可敬。但临事也须防之。”甘颐说罢,又就别去。辛光禄只得写信回复了暴文。
暴文愈加大怒,只得去央了几个父亲相好的公侯,与内中几个得力的太监上了一本。本上写道:
奉诏出征威武侯暴雷子暴文,奏为恳恩俯念劳臣,明诏赐婚,曲遂儿女室家之愿,以广圣恩,以
成伦礼,以张风化事。
臣父暴雷,奉诏出征,不日不月。而有女闺中,摽梅已叹,吉士未逢,未免系万里之臣心。今幸新
科探花甘颐,青年未聘,而多才饱学,不愧星户之良人。臣妹正静端庄,允惭河洲之淑女,正合配成
佳偶,以扬陛下周南之雅化。二三老臣,既怜远征之苦,又喜会遇之奇,因执斧柯,请谐秦晋。
不意探花甘颐,自夸文苑,鄙薄武夫。以远耳而遮近耳,既自昧心术,称未聘为已聘,又虚诳朝廷。
论其赋性颠狂,本当雷霆穷究;因思人才难得,尚欲萝菟挽回。但念甘颐职系翰臣,非外庭之可强,故
陈情上请。
伏乞天恩垂念效命劳臣及笄弱女,慨颁明诏,曲谕联姻。使室家沐恩,得谐琴瑟之愿。则边疆感德,
自奋鼓鼙之思矣。无任激切祈求待命之至。
本上了,果系内里有人,过不多几日,即便批出旨来。旨意道:
暴雷驰驱王事,效命杀场,侯女赋及标梅,深可怜念,新科探花甘颐,既未有家,且年貌相仿,着
吏礼二部堂上官为媒,赞成嘉礼,以彰雅化,以慰劳臣。特谕。
旨意下了,报到甘颐。甘颐暗暗追悔道:“黎青再三嘱咐,叫我莫亲近暴文,不意略会得几面,便弄出这场事来。她又揣度辛小姐嫁暴文是假,今果然是假。句句皆应下她的言语,真是个有心之人。但事已至此,追悔也无益。为今之计,惟有上疏辞婚而已。”
正想不完,早有吏礼二部的尚书来议婚了。相见时,皆苦苦劝道:“侯门联姻,又奉明诏,乃人生大美之事。探花何故推辞?”甘颐道:“士各有志,一时也难尽言。晚生少不得也有疏陈情。求二位老先生大人,姑且少待,候圣旨下了,再领台教可也。”二尚书只得去了。
甘颐到次日,只得也上一辞本。本上道:
翰林院编修臣甘颐谨奏:为恳辞侯好以安臣节事。
臣闻物必有偶,非偶则不相宜,故知山鸡不敢上配鸾凤。事冀相安,不安则将生怨,试思金屋岂
堪下居蓬户?臣虽遭圣恩,滥叼高弟,然抚心自揣,实一书生也,实一蓬茅下士也。纵思娶妇,叙荆裙
布,亲橾井臼,是所望也;朝夕侍奉.代供菽水,是所愿也;贫贱不悲,糟糠自厌,是所甘也。若侯门
贵女,蛾眉懒画,敷脂粉犹且邀人,岂肯缝贫女之裳;素手笼香,着罗衣尚自不肯,焉能举良人之案?
其不相宜,亦甚明矣。况妇安逸而母劬劳,使臣为不孝;妻佳丽而夫丧志,使臣为不忠,此又不相宜
之大者。故臣宁甘椎结而不愿也。
乃暴文自倚勋豪,苦苦相逼。窃思王制莫大于纲常,人伦首重乎夫妇。秣驹秣马,岂可强求;采
菲采葑,要人情愿。其妹若果贞淑,自宜静处,以待反侧之求。奈何无廉无耻,自奈西子之容?强逼
强招,不啻东门之女。其为列侯辱至矣。乃不自三反,复渎及九重,上亵明诏,其罪不更大乎!若云
怜其标梅失时,则其妹虽贵,已为遗弃之花,臣何取焉。若云假此以慰劳臣,则臣虽不才,不愿充赏
功之物。
伏望圣恩,收回成命,使臣得安常履素,以敦臣节,则感沐皇仁不浅矣。临奏惶悚,不胜待命之至。
本上了。虽内里有人要为暴公子,却看了甘颐的本章,辞明义正,无处入他之罪。况又是新科探花,无他事牵缠,只得葫芦批旨道:
婚姻主之父母,父母之命一定,岂容儿女私争?况朕天子乎!着即钦遵诏旨,速择吉结缡,不许再渎。
旨意下了。甘颐看见,暗想道:“果系他内里求人,料辩不清。他拿稳要我成婚,我便死也不肯结此龌龊之婚,负了辛小姐之约。为今之计,辞婚已有旨不许,惟有上一辞官本,竟挂冠而去。纵触圣怒拿回,只好系狱,没个又逼罪臣成婚之理。算计定了,因又上一本道:
翰林院编修臣颐谨奏:为辞还原职事。
臣本草茅下士,勤读诗书,坚持礼义,以为出身事主,必然快行,此礼义之初心。不意遭逢圣主,
选入木天,屈于威势,受制权奸。使圣贤颜面,变为禽兽肺肠,则是为官转不如为民之不昧良心也。故
臣纳还原职,挂冠阙门,遄归田里,重读诗书,再修礼义,以待皇上异日之求。使臣得为完人,则臣
叼受皇恩,过于食禄矣。犬马有怀,不胜眷恋之至。
本上了,列次日早五更,将冠挂在朝门之外,竟带了王芸,出城而去。正是:
千辛万苦去求官,求得官来又挂冠。
福未加身先避祸,姑知危险是长安。
内阁众臣,见一个新科探花,为暴文求婚,生生逼他,也觉得有些难过。但见本内“屈于威势”、“受制权奸”及“圣贤颜面,变为禽兽肺肠”等语,说得太毒,只得又拟旨道:
甘颐,小臣也,既上疏辞官,礼合候旨。乃逞私意,竟挂冠潜归,殊属不法。着刑部拿来系狱,候旨定
夺。
刑部得了旨,忙差的当人役,沿途追赶回来,下在狱中。甘颐得免做亲,下在狱中,到也甘心。不期他同榜的三百个同年,此时尚有一大半在京,见一个簇新的探花,止为辞侯门之婚,就至下狱,都愤愤不平道:“探花,鼎甲第三,乃一科之胜,为一武臣之女,遂凌辱至此。则我辈一榜,非求荣,是取辱矣。要此科甲之名何用?”遂会齐了,一同都到阁里来讲。阁臣方才着急,就要赦甘颐出狱。当不得暴文邀了许多侯伯内相来争论道:“威武侯奉诏出征,为朝廷奠安半壁,功莫大焉。怎见她一个闺中淑女,就配他不过,乃肆笔诋为东门之女。书生狂妄,不加重罪,何以慰劳臣之心。”阁臣听了,又主张不定。众进士气不过,遂联名同上了一个辞官的本,一齐伏于午门外,呼号候旨。
原来此时,天下太平,圣天子喜于静摄,疏于万机。这日忽听得小近侍传说,三百个新进士,齐伏在午门外辞官。天子闻知,吃了一惊,忙御便殿诸臣入见。因问道;“朕设制科,以遴述汝等,虽官阶不一,亦皆叨一命之荣,朕何负于汝等,而一时尽辞?”
状元因俯伏上前奏道:“臣等草茅读书,即希一第,以为终身之宠荣。不意蒙恩拔登虎榜,而受辱反不如小民,故臣等愿辞。”天子问道:“汝等受谁之辱?”状元因又奏道:“探花甘颐,居乡已先有聘,而威武侯暴雷之子暴文,又强逼甘颐娶其妹,甘颐以既聘为辞,而暴文遂关通内阁,朦胧请旨,强逼成婚。甘颐恐违伦常礼义,只得具疏陈上。不意暴文关通内阁,朦胧降旨,强逼成婚。甘颐事急,只得具表辞官,谨挂冠逃归。以朝廷翰苑之臣,遭逢侯恶,不能守正,潜逃如丧家之狗,此亦万不得已之苦情也。乃暴文犹不放手,复关通内阁,朦胧请旨,拿回下狱,生死皆不可知。臣等窃思:侯爵虽尊,臣也;翰臣虽微,亦臣也。臣下联姻,纵有从违,亦宜臣下调停,岂可亵渎明纶,为之强逼至于下狱哉?是朝廷国法特为侯门设也,而科甲之臣贱于奴隶矣。探花既辱至此,臣等同榜,复有何颜立于朝廷之上。故愿拜还原职,恳恩放归田里,以免侯门之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