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江宝卷

拿他们三人赶动身,多余家产同你分。”
  张宝心上一动,就问:“主母,我帮你做点底高?”“这样,你替我用一千两银子到银匠作坊里钻上三成铅,再用散碎银子到药店买五钱砒霜送到我房里来。”张宝这奴才听话哩,不多几天,把假银子送到沈氏房里,半两砒霜塞到沈氏手里。
  一天,世登从外面回来,叫声:“亲娘,儿回来了,可有底高事情要去做?”“儿呀,没什么事要做,中饭好吃了,吃饭吧!”沈氏假装亲热,坐到世登身边,把红烧鲤鱼的盆子向世登面前推一推,示意叫他吃菜。她把身子向世登靠靠近:“儿呀,你父亲过世了,我又不会当家,你也不小了,就把这副担子接过去——当家吧!”“亲娘,我年纪轻,哪懂底高瓜(家)呀茄子?”“儿呀,我哪能包你们一世呢?现在头发花白,像西天的太阳等等险要落。”“娘,这家还是你当,有事尽管叫儿去做,我听你说听你调,决不让你娘生气。”“格么,你要晓得,家无营生做,吃断斗量金。这一寸三分口,喉咙万丈深。坐山草吃尽,坐海水吃干。你不寻点营生做做,怎得了呢!”“娘,叫我做底高营生?”“儿呀,从前,你父亲常到杭州做红花草生意,很能赚钱,是你父亲的熟行熟路,如果你去接上这条路,稳是一本万利。”“娘,好是好,就是没有偌大的本钱。”“本钱嘛,你不用愁,我已为你备足一千两银子,到杭州可算是大本钱客人哩。另外还有一包散碎银子作路费,如果在路途走到南不着村,北不靠店的地方,肚子饿了买不到吃食,我还为你买了一壶黑米陈酒,到那时可以用它点点饥、歇歇腿。”“娘,你真好,为我想得周周到到,我一定要把这趟生意做好!”
  讲讲说说天色晚,世登回到妻房门。
一把背住陆氏手,贤妻连叫两三声。
  陆氏小姐说:“相公,今天一不是我的生日,二不是岁朝年节,你对我怎这样亲亲热热?”“不,我家亲娘叫我接替先父的行业,到杭州做红花草生意。”“啊,怪不到这样高兴?依我看,你年纪轻轻从来未出过远门,出门出户人生路不熟,你对哪里摸?”“不,事在人为,路在口边,先父的家业不也是闯荡出来的?”“相公,你的话是不错,但我总觉得这个亲娘对你不存好心。就在这几天,不晓她要翻底高腔?
脸上做丧景,额角上暴青筋,就怕她要丧良心。”
  “贤妻,我出门出户的,你不要说开口不吉利的话!”陆氏小姐大贤大德,赶紧改口:“姜太公在此,妇语无忌。”不过,她仍不放心,还是要千叮咛、万嘱咐——
“相公呀,你初次出远门,冷冷暖暖要自当心。
每晚未暗先投宿,日高三丈再动身。
多年饭店少要住,多年古庙少要蹲。
多年饭店有强盗,多年古庙出妖精。
  画龙画虎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逢人只说三分话,遇水要探浅和深,
不怕猛虎当头坐,只怕君子旁边有小人。”
一夜话语休提表,金鸡三唱天又明。
  天明拂晓,世登用过早膳,辞别陆氏小姐,来到高厅,沈氏将银子包袱和一壶陈酒交与世登,又叫张宝安童送他一程。沈氏说:“儿呀,我不远送了。
依礼要送你二三里,我鞋尖足小步难行。”
  “娘,家里事情多,你不要远送了。”
世登上路行,沈氏回转绣房门。
  安童张宝肩挑行囊送世登来到车马驿站——
阳关大道乘车马,荒村小路用步行。
  行过一里又一里,走过一村又一村,三里经过桃花店,七里绕过杏花村,
世登走了一天整,野猪林到面前呈。
  众位,底高叫野猪林?荒山野林,野猪成群,一望无垠,见不到一人。这时,日落黄昏,鸦雀无声。世登就想了:在大路上乘车还好,步行的第一天就走到这南不靠村,北不着店的地方?
抬头不见家乡路,低头看不到骨肉亲。
伸手不见五个指,面东不见面西人。
  张世登想想孤凄,揩揩眼泪,立起身来对远处一望,看到东北方向有一丝灯光。世登想,四周一片漆黑,有灯火处必定是住户。不管它,走过去看看。
世登站起身,直奔灯火亮处行。
  走近一看,是座关王庙。山门半开半掩,关王菩萨坐在佛台上面。世登说:“啊唷,是你老人家气貌堂堂坐在这里?我叫张世登,奉母命到杭州做生意的,现在天色漆黑,找不到下住的地方。关老爷呀——
借你宝地住一夜,明朝绝早就动身。
  关老爷,我想不到要走到你家来,我走得慌,跑了忙,不曾请香烛进庙堂。我这里有一壶黑米陈酒,母亲给我当路粮的,我来张张看,可在包里。”打开包一望,真有一壶陈酒,拿去对关老爷面前一顿:“关王菩萨,我今朝没得香烛敬你,就将这壶酒请你尝尝。不过,这里没有杯子又没搭酒菜,只好请你端起来用嘴喝!”格么,你随它去怎样吃,不要替它拧壶盖呢。壶盖一掀,药味透天。关老爷说:“你这冤家用毒酒害我!”周仓站在旁边,听到这话,走上去用大刀柄一梗,酒壶对台下一滚,只听得乒乒乓乓几声——
瓦壶打得粉粉碎,酒就泼到地埃尘。
  世登说:“关老爷,你好无道理,官也不打送礼的,我好好一壶酒敬你,你嫌丑呗也不可将壶打碎呀?我这遭在路上肚子饿了哪有吃呢!
不好了,就怕这次杭州去,凶多吉少难回程。”
  世登想呀想,实在辛苦疲困,想不多久就睡着了。关王庙的小道士到深更时分来关门熄灯,见到一人睡在关老爷台前——
只当他是落难人,不忍把他赶动身。
轻手轻脚关山门,不曾惊动他半毫分。
  世登眼睛一睁,百鸟开声,天明大亮,赶紧把包袱扎扎好,拜拜关王菩萨:“关老爷,我少陪你了,
保佑我太太平平回家转,重香重烛来了愿心。”
世登要赶路程,单奔杭州做营生。
  来到汉江搭上商船,水路登程。
水陆行走半个月,到了杭州一座城。
  一到杭州,城里热闹哩。真是上有天堂,下有苏杭。三里听到人说话,四里听到买卖声,十字街中车水马龙,熙熙攘攘。世登他——
无心观看城中景,寻访招商店堂门。
  他到街上打听了:“请问伯伯,你们杭州哪家药栈最大?”“啊呀,你问药栈嘛,从这丁字街向南,有个‘万记’药房,坐西朝东的便是。”世登一路寻去,来到“万记”门前一望,店面不小,师傅伙计也不少。他走过去对柜台上一伏,与柜台上的先生笃白。柜台的师傅说:“我一早要做生意,与你不生不熟,哪有工夫跟你笃白?”“老板,你别嫌烦,等你把手上生意做完了,我们来讲讲生意,挑你一笔交易。”“你挑我底高生意?”“我打算买你一批红花草。”店主一听,立刻阴天转晴。“大概要多少货?”“大概嘛,千把两的银钱。”店主笑之眯眯,客客气气:“格倒少请教,您贵府何处,尊姓大名?”“老板,贵府、尊姓不敢当,小本行商是——
家住东京洛阳县,城北三里积谷村。
父亲单名张昌号,蒋氏是我老母亲。
我名叫作张世登,乃是张昌的后代根。”
  “万记”老板一听,连忙走出柜台,一把握住世登的手:“啊呀,恕我无礼,原来是老客户的令郎,失敬、失敬!令尊与我几十年的来往从未换过顾主,今天能摸到这地方来,莫非是令尊的指点?”“店主呀——
我父母双双都过世,丢下我兄弟两个人。
在家闲空无事做,单身寻访到杭城。
为了全家糊张嘴,重操父业旧营生。”
  “张相公,你吃辛受苦寻到我这里来,我一定帮你把货办好。货真价廉,保你赚钱。”万记老板随口叫厨房热酒办菜,好好款待。“张家相公,你且在本店住下,我来查点一下本栈存货可多。如果为数不够,还要叫师傅们帮你到小商小贩那里去收。”这遭,店内店外,一片忙碌。打包过磅,车推肩扛,送到码头,上船装舱。张世登依价按量,与大商小贩一五一十,把账算得清清爽爽,准备开船赶路。格“万记”药房店面也大,本钱也足,拿货款对银柜里一收,也不晓得银子是真是假。那些小商小贩手里就该黄瓜大的本钱,天天放在手上翻的,他们仔细一看,银色白中发暗,对磨砖上一跌,木声木气像块僵铁。不对,银子有伤,就怕钻铅。一家发现,家家发现,一齐闹到“万记”药店。“万记”老板说:“照理,这是我的老客户,与我共事多年,他都不曾用过假银。不过,从前是与他父辈共事,双方都诚守信誉,不曾出过差错;现在与年轻人共事,又是初来乍到,倒是人心难测。这样,你们别闹,我家也有他的货款,如果我收的银子是假的,那你们的银子也是假的。”“万记”老板忙从银柜里拿出来一看,是一样的货色。“不得了啦,我们受骗了!不过,大家不用怕,他鲫鱼尾巴短,船不曾开多远,还好追他打转。”大家追到码头一看,船才离岸不远。“万记”老板对码头高处一站,直巴嗓子就喊:“客家,且慢走,我们账错的!”世登问:“谁错谁的?”“啊呀,你第一次出门做生意就错给我。”世登真的当账错的呢,连忙叫船老大停纤调桨,回到码头,抛锚掺跳,世登上岸。
一班伙计就动手,可像玉兔遇黄鹰。
揪住张世登,绳索捆绑紧腾腾。
  推推搡搡,把他送到杭州公堂。听了“万记”老板禀告,老爷升堂问理。“张世登,你来杭州用千两假银骗取药材,必须从实招来,如有狡赖,重重处治。”
世登跪到公堂上,青天大人叫几声。
“老爷呀,我初次出门做营生,哪敢用假银来害人。
这是一件冤枉事, 伏望老爷察分明。”
  老爷问:“受骗者是谁,有何见证?”“万记”老板和几个小商店主一齐下跪:“老爷,我们是受害之人。”老爷问:“药草何在,假银何在,总共做了多少银钱的买卖?”“回禀老爷,药材三百二十八包,一千两银子成交。货物装舱开船,发现银子有假。假银在此,请老爷验证!”老爷交与师爷验证后认定,确是假银,决无差错。
“张世登你用假银,王法条条不容情。”
“大人哪,我也读书知道理,不做违条犯法人。”
  张世登你滥用假银,又冒充读书知理。既是知理,为何用了假银还不招认!衙役,用水浸皮鞭先打五十。衙役撒野,揿下来就打。
一五一十打五十,两腿打得血淋淋。
“大人哪,你也不要滥用刑,我绝不是违条犯法人。”
  “如今人证物证俱在,你还胆敢抵赖!衙役,这个细贼咬口紧,替我用大刑,请他坐老虎凳。”衙役端来一张长板凳,把张世登两条腿对凳上一捆,脚跟下用两块城砖一衬。
衙役撬起他脚后跟,反扳脚跟垫砖层。
上去连加三块砖,扳得他根根筋骨总松根。
世登他痛得冷汗如雨泻,牙关骨咬得格铮铮。
“大人哪,你就打死我公堂上,我也不是犯法人。”
  “衙役,他再不招认,替我拿六面三口菱角铁取来,剥光他上下衣。”
在上抛三抛滚三滚,连皮带肉去三分。
根根毛孔冒鲜血,就像鲜鱼活刮鳞。
  世登喊声——
“不好了,我今招也是个死,不招也没命残生。
大人哪,是我是我总是我,我是违条犯法人。”
  说一句,写一句,口供录得句句清。世登喊声“亲娘呀——
你常面同我说好话,骨子里设下害人坑。”
  老爷问:“张世登,张世登,是你的亲娘用假银让你出来做生意的吗?”
“大人哪,我的亲娘过了世,爹爹拿后母娶进门。
这千两银子出自我后母手,我也不知假和真。”
  杭州知府一听,啊呀,可能执杖重了。他怎与我小时一样的命苦,吃了后娘的苦。如此,这个假银案子倒要好好的办理哩!既要分清罪责轻重,又要不让商家受损。
  老爷随即转过身来:“原告听着:你们回去从船上把药草收回,折算抵银,不足之处,由被告赔偿。张世登,你违犯朝廷律例,滥用假银,罪责大小,本府还得查个究竟,再行判明。
今且监牢去坐罪,等你赔偿雪花银。”
世登身犯罪,押进监牢门。
披枷又戴锁,昼夜泪纷纷。
  监牢里鼓打一更,他哭到一更;鼓打二更,他哭到二更。
监牢里打五更鼓,他在牢里哭五更。
一更里鼓咚咚,监牢里面暗通通。
扁螂又要咬,虱子又要攻。
手又不得散,脚又不能松,只好尽他喂蚊虫。
二更里闻鼓声,想起他自身,好坏不能分。
后娘心肠狠,哑药给我吞。  
身上扎铁针,我头脑怎就发得昏,处处拿她当好人。
深夜里敲三更,你沈氏好凶狠。
父亲刚过世,逼我出远门。
场面嘴里说好话,骨子里设下害人坑。
鼓打四更月西沉,想起妻儿在家门。
音又不得通,信又不得闻。
早若听了你的话,如今不到这功程。
五更天东方晓,耳听鸡鸣鸟雀叫。
想到玉童儿,年纪实在小。
你们母子慢慢过,等你爹爹出监牢。
一夜哭到天明亮,五更不曾闭眼睛。
世登在牢里哭五更,外面风雨雷霆吓坏人。
  那天是八月十三,钱塘江涨潮,又遇海风呼啸,风雨潮弟兄三个一齐来——
天上乌沉沉,乌云下面白云跟。
三个雷阵四个闪,狂风暴雨下凡尘。
磨子吹了调烧饼,石砺吹了舞流星。
大树吹了连根倒,草积吹了仰翻身。
  张世登装红花草的船啊,草身轻飘,堆得又高,碰上几个大浪尖,拿货船拱了底朝天。不好了——
药包冲得满江滚,活像中秋放荷灯。
  满船药草全被大浪卷走,“万记”老板报到杭州府台。老爷说:“你们主客双方银货两讫,遇上天灾受损,应由客方承担,与你们无关。至于这假银嘛——
世登尽赔一千两,银到随时就放人。
倘若一年银不到,三百六十天坐监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