龟山集

  君子无终食之间违仁说者曰饮食必有祭是也曰如是则造次颠沛之际遑遽急迫甚矣欲不离仁仁之道安在且饮食必有祭小人亦然岂能仁哉
  孔子以其子妻公冶长以其兄之子妻南容说者曰君子之处其子与处其兄之子固不同也曰兄弟之子犹子也何择乎诚如所言是圣人犹有私意也圣人不容有私意若二女之少长美恶必求其对所妻之先后未必同时安在其厚于兄而薄于已邪记此者特言如是二人可托以女子之终身且圣人为子择配不求其它故可法也
  或谓孔子登东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此言胜物而小之曰使圣人以胜物为心是将自小安能小物圣人本无胜物之心身之所处者髙则物自不得不下耳叶公以证父之攘羊为直而孔子以为吾党之直者父为子隠子为父隠夫父子之真情岂欲相暴其恶哉行其真情乃所谓直反情以为直则失其所以直矣乞醯之不得为直亦犹是也
  周礼王燕则以膳夫为献主说者曰君臣之义不可以燕废曰是不然此孟子所谓养君子之道也礼受爵于君前则降而再拜燕所以待羣臣嘉宾也而使之有升降拜揖之劳是以犬马畜之矣故以膳夫为献主而主不自献酧焉是乃所以为养君子之道而廪人继粟庖人继肉之义也
  周礼凡用皆防唯王及后不会说者曰不得以有司之法制之曰有司之不能制天子也固矣然而九式之职冡宰任之王恣其费用有司虽不防冡宰得以九式论于王矣故王后不防非荡然无以禁止之也制之有冡宰之义而非以有司之法故也
  或曰书之终秦誓以见圣人之乐人悔过也故凡过而能悔者取其悔而不追其过可也今有杀人而被刑者临刑而曰吾惟杀人以至此也仁者于此则必哀而舍之曰书之有秦费二誓以志帝王之诰命于是絶故也其大意则言有国者不可废誓于誓之中其事又有可取者则如秦之罪已而不责人是也若曰取其悔而已不咎其过其既悔而有过也亦不当罪乎圣人以恕待人于人之悔也嘉之可也如以悔为是而不问其改与不改则改过者尠矣故君子之取人也取其改不取其悔且杀人至于被刑而自状其过葢伤其死之不善也使杀人而不必死其肯悔乎崤之战不败则秦自以为功矣何以知之以济河之师知之也济河之师何义哉君子务本言凡所务者惟本而已若仁之于孝悌其本之一端耳葢为仁必自孝悌推之然后能为仁也其曰为仁与体仁者异矣体仁则无本末之别矣孔子曰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怀之此无待乎推之也孟子曰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此推之也推之所谓为仁
  问子贡货殖诚如史迁之言否曰孔门所谓货殖者但其中未能忘利耳岂若商贾之为哉曰樊迟请学稼学圃如何曰此亦非为利也其所愿学正许子并耕之意而命之为小人者葢稼圃乃小人之事而非君子之所当务也君子劳心小人劳力
  先生尝夜梦人问王由足用为善何以见语之曰齐王只是朴实故足以为善如好货好色好勇与夫好世俗之乐皆以直告而不隠于孟子其朴实可知若乃其心不然而谬为大言以欺人是人终不可与入尧舜之道矣何善之能为
  狼跋之诗曰公孙硕肤赤舄几几周公之遇谤何其安闲而不迫也学诗者不在语言文字当想其气味则诗之意得矣
  孟子言说大人则藐之至于以已之长方人之短犹有此等气象在若孔子则无此矣观乡党一篇与上大夫言訚訚如也与下大夫言侃侃如也以至见冕者与瞽者虽防必以貌如此何暇藐人礼曰贵贵为其近于君也敬长为其近于亲也故孔子谓君子畏大人
  孔子言由求为具臣曰弑父与君亦不从也由求如是而已乎曰弑父与君言其大者葢小者不能不从故也若季氏旅泰山伐颛臾而不能救之之事是已然则或许其升堂且皆在政事之科何也曰小事之失亦未必皆从但自弑父与君而下或从一事则不得为不从若弑父与君则决不从矣进此一等便为大臣如孔孟之事君是也故孔孟虽当乱世而遇庸暗之主一毫亦不放过事道与禄仕不同常夷甫家贫召入朝神宗欲优厚之令兼数局如登闻鼓染院之类庶几俸给可赡其家夷甫一切受之不辞及正叔以白衣擢为劝讲之官朝廷亦使之兼它职则固辞葢前日所以不仕者为道也则今日之仕须是官足以行道乃可受不然是茍禄也然后世道学不明君子之辞受取舎人尠能知之故常公之不辞人不以为非而程公之辞人亦以为是
  王逢原才高识逺未必见道观其所着乃髙论怨诽之流假使用之亦何能为
  春秋昭如日星但説者断以已意故有异同之论若义理已明春秋不难知也春秋始于隐其説纷纷无定论孟子有言王者之迹熄而诗亡诗亡然后春秋作据平王之崩在隐公之三年也则隐公即位实在平王之时自幽王为犬戎所灭而平王立于东迁当是时黍离降而为国风则王者之诗亡矣此春秋所以作也
  易于咸卦初六言咸其拇六二言咸其腓九三言咸其股九五言咸其脢上六言咸其辅颊舌至于九四一爻由一身观之则心是也独不言心其説以为有心以感物则其应必狭矣唯忘心而待物之感故能无所不应其繇辞曰贞吉悔亡憧憧往来朋从尔思夫思皆縁其类而已不能周也所谓朋从者以类而应故也故孔子系辞曰天下何思何虑天下同归而殊涂一致而百虑天下何思何虑夫心犹镜也居其所而物自以形来则所鉴者广矣若执镜随物以度其形其照几何或曰思造形之上极过是非思之所能及故唯天下之至神则无思也无思所以体道有思所以应世此为不知易之义也易所谓无思者以为无所事乎思云耳故其于天下之故感而通之而已今而曰不可以有思又曰不能无思此何理哉
  或曰圣人所以大过人者葢能以身救天下之弊耳昔伊尹之任其弊多进而寡退茍得而害义故伯夷出而救之伯夷之清其弊多退而寡进过廉而复刻故柳下惠出而救之柳下惠之和其弊多洿而寡洁恶异而尚同故孔子出而救之是故伯夷不清不足以救伊尹之任柳下惠不和不足以救伯夷之清此三人者因时之偏而救之非天下之中道也故久必弊至孔子之时三圣人之弊各极于天下故孔子集其行而大成万世之法然后圣人之道无弊其所以无弊者岂孔子一人之力哉四人者相为终始也使三圣人者当孔子之时皆足以为孔子矣曰何不思之甚也由汤至于文王之时五百有余歳其间贤圣之君六七作其成就人才之众至其衰世尤有存者使伊尹有弊当时更世之久上之为君下之为臣皆足以有为独无以革之乎由周至于战国之际又五百有余歳文武周公之化不为不深使伯夷之弊至是犹在则周之圣人所谓一道德以同风俗者殆无补于世而独俟一柳下惠邪况孔子去柳下惠未逺若柳下惠能矫伯夷之清使天下从之其弊不应继踵而作而孔子救之又何其遽也且孔子之时荷蒉荷蓧接舆沮溺之流必退者尚多也则柳下惠之所为是果何益乎故为圣人救弊之说者是亦不思而已矣夫伊尹固圣人之任者然以为必于进则不可也汤三使往聘之然后幡然以就汤不然将不从其聘矣则伊尹之不必进可见伯夷固圣人之清者然以为必于退则不可也方其辟纣居诸海滨以待天下清闻西伯善养老者则归之则伯夷之不必退亦可见若柳下惠孔子葢以为直道而事人孟子亦称其不以三公易其介矣亦岂以同为和乎由是观之其弊果何自而得之邪若曰孔子之道所以无弊者四人者相为终始使三圣人当孔子之时亦皆足以为孔子此尤不可孟子曰伯夷伊尹不同道又曰自生民以来未有盛于孔子而伯夷伊尹不足以班之而其所谓同者得百里之地而君之皆能以朝诸侯有天下行一不义杀一不辜而得天下皆不为而已彼为任为清为和一节之至于圣人者也其可以为孔子乎夫以三人为圣者孟子发之也而孟子之言其辨如彼今释孟子之言安得彊为之说乎虽然此孟子之言也学者于圣人又当自有所见自无所见纵得孟子之防何与吾事
  问伊尹五就汤五就桀何也曰其就汤也以三聘之勤也其就桀也汤进之也然则何为事桀曰既就汤则当以汤之心为心汤岂有伐桀之意哉其不得已而伐之也人归之天命之耳方其进伊尹以事桀也葢欲其悔过迁善而已茍悔过迁善则吾北面而臣之固所愿也若汤初求伊尹即有伐桀之意而伊尹遂相之是以取天下为心也以取天下为心岂圣人之心哉
  问伯夷伊尹柳下惠之行固不同矣使伯夷居汤之世就汤之聘乎曰安得而不就然则汤使之就桀则就之乎曰否何以知其然曰伯夷闻文王作兴则归之宜其就汤之聘然而横政之所出横民之所止不忍居也使之事桀葢有所不屑矣然则其果相汤也肯伐桀乎曰至天下共叛之桀为独夫伯夷伐之亦何卹哉
  或曰汤之伐桀也众以为我后不卹我众舎我穑事而割正夏而汤告以必往是圣人之任者也文王三分天下有其二以服事商是圣之清者也曰非也汤伐桀虽其众有不恱之言惮劳而已若夏之人则不然曰时日曷丧予及汝皆亡故攸徂之民室家相庆箪食壶浆以迎王师汤虽不往不可得矣文王之时纣犹有天下三分之一民犹以为君则文王安得而不事之至于武王而受罔有悛心贤人君子不为所杀则或为囚奴或去国纣之在天下为一夫矣故武王诛之亦不得已也孟子不云取之而燕民不悦则勿取古之人有行之者文王是也取之而燕民悦则取之古之人有行之者武王是也由此观之汤非乐为任而文王非乐为清也会逢其适而已
  孟子与人君言皆所以扩其善心而革其非不止就事论事如论齐王之爱牛而曰是心足以王论王之好乐而使之与百姓同乐论王之好货好色好勇而陈周之先王之事若使为人臣者论事每如此而其君肯聴岂不能尧舜其君
  又曰孟子对人君论事句句未尝离仁此所谓王道也曰安得句句不离乎仁曰须是知一以贯之之理曰一以贯之仁足以尽之否曰孟子固曰一者何曰仁也仁之用大矣今之学者仁之体亦不曾体究得
  梁王頋鸿雁麋鹿以问孟子孟子因以为贤者而后乐此至其论文王夏桀之所以异则独乐不可也世之君子其贤者乎则必语王以忧民而勿为台沼苑囿之观是拂其欲也其佞者乎则必语王以自乐而广其侈心是纵其欲也二者皆非能引君以当道唯孟子之言常于毫髪之间剖析利害之所在使人君化焉而不自知夫如是其在朝廷则可以格君心之非而其言易行也
  或曰居今之世去就之际不必一一中节欲其皆中节则道不得行矣曰何其不自重也枉已者其能直人乎古之人宁道之不行而不轻其去就如孔孟虽在战国之时其进必以正以至终于不得行而死是矣顾今之世独不如战国之时乎使不卹其去就可以行道孔孟当先为之矣孔孟岂不欲道之行哉
  或曰以术行道而心正如何曰谓之君子岂有心不正者当论其所行之是否尔且以术行道未免枉已与其自枉不若不得行之愈也
  宋牼以利说秦楚使之罢兵以息两国之争其心未为过也然孟子力抵之葢君子之事君其说不可惟利之从茍惟利之从则人君所见者利而已彼有轧吾谋者其说又利于我吾说必见屈矣故不若与之谈道理道理既明人自不能胜也所谓道理之谈孟子之仁义是也王霸之佐其利义之间乎一毫为利则不足为王矣后世道学不明人以顔子伯夷只作一节之士若孟子之论则是两人者岂清修介洁者邪如伯夷直许之以朝诸侯有天下顔子直许之以禹稷之事
  方太公钓于渭不遇文王特一老渔父耳及一朝用之乃有鹰扬之勇非文王有独见之明谁能知之学者须体此意然后进退隐显各得其当
  或曰德而已矣奚取于聪明曰徒取其德或有有德而不聪明者如此则人得以欺罔之何以济务故书称尧舜禹汤文武皆言其聪明为是故也
  黄叔度学充其德虽顔子可至矣
  一介之与万钟若论利则有多寡若论义其理一也伊尹惟能一介知所取与故能禄之以天下弗顾系马千驷弗视自后世观之则一介不以予人为太吝一介不以取诸人为太洁然君子之取予适于义而已予之啬取之微虽若不足道然茍害于义又何多寡之间乎孔子于公西赤之富不防其请于原宪之贫不许其辞此知所予者也孟子言非其道则一箪食不可受于人如其道则舜受尧之天下不以为泰此知所取者也
  孟子称舜象忧亦忧象喜亦喜此语最宜味之夫舜之意唯恐不获于象也则象喜舜自喜夫岂有伪乎是之谓不藏怒不宿怨
  问象日以杀舜为事而舜终不为所杀何也曰尧在上天下岂容有杀兄者乎此语自是万章所传之谬据所载但云象傲而已观万章之言傲何足以尽之其言杀舜之时尧已妻之二女又使其子九男百官皆事舜于畎亩之中象必不敢但万章所问其大意不在此故孟子当时亦不暇辨
  孟子言舜之怨慕非深知舜之心不能及此据舜惟患不顺于父母不谓其尽孝也凯风之诗曰母氏圣善我无令人孝子之事亲如此此孔子所以取之也孔子曰君子之道四丘未能一焉若乃自以为能则失之矣顔子所学学舜而已葢舜于人伦无所不尽也以为父子尽父子之道以为君臣尽君臣之道以为夫尽夫道以为兄尽兄道此孟子所谓舜为法于天下可传于后世者也孟子所忧亦忧不如舜耳人能以舜为心其学不患不进
  问将顺其美后世之说或成阿谀恐是引其君以当道曰然此正如孟子所谓是心足以王若曰以小易大则非其情以为见牛未见羊而欲以羊易牛乃所以为仁引之使知王政之可为是谓将顺又曰详味此一章可见古人事君之心
  韩信用兵在楚汉之间则为善矣方之五霸已自不及以无节制故也如信之军修武髙祖即其卧内夺之印易置诸将信尚未知此与棘门霸上之军何异但信用兵能以术驱人使自为战当时亦无有以节制之兵当之者故信数得以取胜也王者之兵未尝以术胜人然亦不可以计败后世惟诸葛亮李靖为知兵如诸葛亮已死司马仲达观其行营军垒不觉叹服而李靖惟以正出奇此为得法制之意而不务侥幸者也古人未尝不知兵如周官之法虽坐作进退之末莫不有节若平时不学一旦缓急何以应敌如此则学者于行师御众战阵营垒之事不可不讲
  史言成安君儒者故为韩信所胜成安君岂真儒者哉若真儒必不为韩信所诈如曰吾行仁义云耳人得而罔之是木偶人也夫兵虽不贵诈亦人所不得而诈然后为善观战国用兵中原之战也若今之用兵御边塞耳力可以战则战势利于守则守来则拒之去则勿追则边鄙自然无事今乃反挑之且侵其地已非理矣其决胜必取而至于用狙诈也又何足怪若贤将必不以穷鬭逺讨为事何用狙诈葢边塞之战与中原之战异边人难与较曲直是非惟恃力耳但以边人待之可也以边人待之如前所谓是矣问今之为将帅者不必用狙诈固是奈兵官武人之有智略者莫非狙诈之流若无狙诈如何使人曰君子无所往而不以诚但至诚恻怛则人自感动曰至诚恻怛可也然今之置帅朝除暮易若以至诚为务须是积久上下相谙其效方见卒然施之未必有补曰诚动于此物应于彼速于影响岂必在久如郭子仪守河阳李光弼代之一号令而金鼓旗帜为之精明此特其号令各有体耳推诚亦犹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