龟山集

  田叔
  班固谓田叔随张敖赴死如归彼诚知所处余谓田叔之随王虽身死之何益于赵此与婢妾贱人感慨自杀者何以异哉乌在其为知所处孟舒为云中守而士争临城死敌此诚长者而田叔乃以随张王事首称之斯言岂特为舒而发抑亦自贤耳夫誉人以自贤是岂长者之言乎
  娄敬
  娄敬建和亲之策欲以嫡长公主妻单于且谓冒顿在固为子壻子壻死外孙为单于岂闻孙敢与大父亢礼哉可毋战以渐臣也其说何谬哉且子壻与外孙孰与父子亲也彼且杀父以代立况妻之父乎其何足恃哉然属人主厌兵故以一言之谬而遂成千载之患惜夫
  贾谊
  贾谊以少年英锐之资抱负其器颇见识拔慨然遂以身任天下而绛灌之徒出于织薄贩缯之武夫先王之典章文物彼乌足与议哉髙皇帝所以平天下定法令又皆其身亲见之也谊以疎逖晚进之人欲一日悉更易之彼其心岂能恝然耶此谗衅之所由起也古之君子自重其身常若不得已而后进非固要君也葢天下重器不可易为之王业之大必迟久而后成故人君非有至诚不倦之心则不足与有为也其尊徳乐义一有不至则引而去之万钟于我何加焉非忘天下道固然也谊之草具仪法与夫三表五饵其术固疎矣当是时人君方且谦让未遑也谊身非宰辅乃汲汲然自进其说葢亦不自重矣在我者不重故人聴之也轻及夫以才见忌不容于朝出为王傅其论国事犹曰陛下曾不与如臣者议之则是欲婴抚在庭之臣而出其上也岂不召祸与孔子曰为国以礼其言不让于谊有之矣
  贾山
  孝文之恭俭慈仁而贾山乃借秦为喻盛言其侈靡贪狼暴虐宜若过矣然君臣儆戒正在无虞之时故舜之臣犹以丹朱戒其君则山之借秦不为过也后世骄君谀臣恃天下无虞而不知儆戒有闻斯言必以为讪矣其取祸败不亦宜乎
  申屠嘉
  文帝以窦广国有贤行欲相之恐天下以为私不用用申屠嘉此乃文帝以私意自嫌而不以至公处已也广国果贤耶虽亲不可废果不贤耶虽疎不可用吾何容心哉当是时承平日久英材间出择可用者用之可也必曰髙帝旧臣过矣
  冯唐
  冯唐谓文帝不能用颇牧其言虽有激然亦深中其病也夫李牧之为赵将也军市之租皆自用赏赐皆决于外不从中覆故能有成功魏尚守云中上功首虏差六级文吏即以法绳之以是较之文帝不能用李牧信矣扬雄谓文帝亲诎帝尊以信亚夫之军曷为不能用颇牧夫孙武斩吴王之宠姬穰苴斩齐君之宠臣与其使者仆车之左驸马之左骖皆在军不受君令也古之为将者皆然岂独亚夫乎然则文帝未尝诎而亚夫之军未尝信也谓之有激云尔则得矣
  张释之
  君子欲讷于言而敏于行利口防给古人贱之若上林尉居其位不知其任至十余问不能对是谓不任职非讷于言者也释之以绛侯张相如方之过矣文帝问绛侯天下一歳决狱几何绛侯不能对又问天下钱谷一歳出入几何又不能对帝以问陈平平剖析甚辨文帝善之绛侯愧汗浃背自以其能不及平逺甚若是以绛侯为贤平为喋喋可乎余谓上林尉真亡赖而虎圏啬夫虽口对响应亡穷然上所问乃其职事非利口防给也岂足深过之欤
  袁盎
  淮南王之骄恣其荏祸久矣然徴之即至则反形未具以槛车迁之是将置之必死也不早辨之养成其祸卒至乎败国亡身文帝不无罪也郑共叔不义得众诗人以刺庄公而春秋交讥之正谓此也然则人君不幸有弟如淮南者宜奈何若舜之于象放之有庳可也盎不能明义以正其君乃以无稽之言谓之不亦过乎若七国之反闻晁错之欲治已也反以奇祸中之此战国策士之常也然二人之相贼其志一也特系其发之先后耳不念国家之大计乃欲因祸以释一已之私怨若二人又何足诛哉而班固谓盎仁心为质误矣
  晁错
  晁错曰人君必知术数又曰五帝神圣其臣莫能及而自亲事操是说葢未尝知治体也夫天下大器非智力所能胜也舜之惇五典庸五礼用五刑皆因天而已未尝自为也虽股肱耳目付之臣而不自用况以术数而自亲事乎使后世怀谄者误其君挟术以自用必质是言也其为祸岂浅哉若吴楚之反不在错天下已知之矣景帝用谗邪之谋以诛错其失计不已甚乎当是时兵之胜负国之安危未可知也而诛其谋首岂不殆哉而在庭之臣无一人为错言者葢变起仓卒各欲侥幸于无事而莫敢以身任之也然而错亦有以取之矣夫汉之有七国未若鲁之三家也孔子堕三都之城而三家无敢不受命者则其处之必有道矣孟子曰子以为有王者作则鲁在所损乎在所益乎孟子而得志固将损之也错无硕德重望以镇服其心而强为之谋其召乱而取祸葢无足怪者武帝时淮南王欲反独畏汲黯之节义视公孙辈如发防耳则天下果非智力可为也以一汲黯犹足以寝淮南之谋况不为黯者乎
  邹阳 枚乘
  吴王怨望隂有邪谋邹阳枚乗之徒不能明义以导其君而区区以利说之宜乎其无益也及吴兵西向而枚乗犹以民之轻重国之大小为言则是使吴重大而汉轻小则吴兵可得而进也吴亡乗不及祸而卒以取重于世幸矣夫
  窦婴 灌夫 田蚡
  景帝燕兄弟欲以天位传梁王窦婴以汉约阻之忤太后防可谓不阿矣及为丞相推毂士类専用儒术虽籍福之辨不能迁惑其所守直已以往不挠权贵其节义有足称者至晚节末路失位不得志而与灌夫相为引重二人者并位公侯显名当世其平生意气何其壮哉田蚡以外戚进显淫奢无度尊已以下人壮夫义士宜耻出其门而二人者乃幸其临况以为名髙其志慕又何其污也葢骛势荣者势穷则辱而气随以夺其理然矣若灌夫者勇悍不逊有死之道焉终以一朝之忿亡其身非自取与窦婴区区复锐于为救果何益哉故卒与俱灭是亦不知量也田蚡规利卖国其不族幸矣
  刘向
  初孝宣循武帝故事招置名儒而更生以通达善属文与选中可谓遇主矣其后上复兴神仙方术之士而更生得淮南枕中鸿宝秘书献之言黄金可成其所为未免长君之过也岂其逢世希合而为之欤抑年少学犹未能无惑于异端欤其后与望之堪猛辈竝立于朝为羣小侧目更生乃令外亲上变事其义安在哉夫君子小人相为盛衰葢天地之大义也消息盈虚天地且不能不以其渐况于人乎且许史恭显之于汉也凭藉私昵宠嬖之恩非一日矣其培根深其滋蔓广非所以朝升而暮罢而君子之去小人又非智谋之足恃也亦有吾之仁义而已彼方欲肆欺以罔吾之信为数以败吾之义而吾且欲决而去之而自为不信其见弃也不亦宜乎予读更生传见其惓惓于其君未尝不为之叹息也惜其不知义命之归故一蹶而不振悲夫
  朱穆
  蔡邕谓朱穆贞而孤有羔羊之节观其立朝论议有足称者然乃从梁冀之辟何也孟子曰观近臣以其所为主观逺臣以其所主以穆之贤而主梁冀乌在其为贞孤哉然邕之从董卓无异于梁冀宜其不以朱穆为过也
  臧洪
  臧洪初为张超功曹后遇袁绍以为青州刺史二人之遇洪其义均矣而洪之报二人者何其异哉方曹公围超于雍丘洪欲赴难而请兵于绍袁曹方睦夫绍之与超素无一日之欢则雍丘之围非切于已也欲其背好用师以济不切之难则绍之不聴未为过而洪之絶绍岂亦不量彼已欤其不屈而死也葢亦匹夫匹妇之为谅也已
  窦武 何进
  桓灵之间昏弱相仍女后临朝权移近习久矣王甫曹节以台厮之贱便嬖宠昵之私窃弄神器固天下之所同疾也窦武倚元舅之亲操国重柄招集天下名儒硕德布在王庭相与仗义协谋絶凶类正犹因迅风之势以扬稃粃耳岂不易哉然而身败功頽贻国后患者几事不密而祸成于犹豫也方武之不受诏驰入歩军营召会北军五校士数千人势犹足以有为也张奂北州之人豪素非中人之党可以义动也不能乘机决策收为已用而乃迟回达旦使逆贼得与奂等合岂不惜哉何进亲见窦氏之败而不用陈琳郑公业之谏躬蹈覆辙引奸凶而授之柄卒成移鼎之祸进实兆之也范晔乃引天废商之言岂不谬哉
  荀彧
  厉王流彘周召二公共和为政延及宣王卒有中兴之功天下之存亡岂不以其人哉当桓灵之衰其祸未甚于流彘也董卓之乱天之未厌汉德岂有异于共和之时乎而议者谓曹公非取天下于汉其说非也方曹公以强忍之姿因乱假义挟主威以令诸侯其包藏祸心天下庸人知之矣而荀彧间关河冀择其所归卒从曹氏志欲扶义奋谋以舒倒悬之急迹其行事可谓勇智兼人矣乃独不知曹氏之无君乎其拒董昭之议何也夫岂诚有忠贞之节欤抑以晚节葢之欤由前则不智由后则不忠不智不忠而求免于乱臣宜乎其难矣呜呼荀彧安得无罪欤观其临大谋操弄强敌于股掌之间辅成曹氏霸业至其威加海内下陵上逼乃欲潜杜其不轨是犹狂澜溃堤以成滔天之势而后徐以一苇障之尚可得乎而范晔犹谓彧有杀身成仁之美吾不知其说也
  郊祀
  汉武元鼎元封之间燕齐之士争言神仙祭祀致福之术者以万数故淫祠于汉世为多虽当时名儒硕德继登宰辅莫有能定正之者元成之际衡谭用事始奋然欲尽去淫祠正以古义又幸世主从之其志行矣未几以刘向一言而废祠复兴岂不惜哉葢人情狃于祸福而易动鬼神隠于无形而难知以易动之情稽难知之理而欲正百年之谬宜乎其难矣以刘向之贤犹溺于习见况余人乎
  汲黯
  周勃起布衣葢椎朴鄙人以其重厚故可属大事则天下重任固非狷忿褊迫者所能胜也武帝时淮南王欲反独畏汲黯之节义至论公孙辈若发防尔夫汲黯之直为天下敬惮如此予独疑其狷忿褊迫临大事不能无轻动轻动则失事机难与成功故武帝谓古有社稷臣黯近之矣其有得于此乎
  周世宗家人传
  予读周世宗家人传至守礼杀人世宗不问史氏以为知权予窃思之以谓父子者一人之私恩法者天下之公义二者相为轻重不可偏举也故恩胜义则诎法以伸恩义胜恩则掩恩以从法恩义轻重不足以相胜则两尽其道而已舜为天子瞽瞍杀人臯陶执之而不释为舜者岂不能赦其父哉葢杀人而释之则废法诛其父则伤恩其意若曰天下不可一日而无法人子亦不可一日而亡其父民则不患乎无君也故宁与其执之以正天下之公义窃负而逃以伸已之私恩此舜所以两全其道也方守礼杀人有司不能执之而徒以闻故世宗得而不问也有如臯陶者执之而不释则虽不问得乎哉然世宗取天下于百战之余未易以舜之事望之者然则宜奈何亦寘诸法而已矣法有八议而贵居一焉为天子父可谓贵矣此礼律之通义也一寘诸法而两不伤焉何为不可哉













  龟山集巻九
  钦定四库全书
  龟山集巻十       宋 杨时 撰语録
  荆州所闻【甲申四月至乙酉十一月】
  先生曰自尧舜以前载籍未具世所有者独宓牺所画八卦耳当是之时圣贤如彼其多也自孔子删定作系之后更秦歴汉以迄于今其书至不可胜记人之所资以为学者宜易于古然其间千数百年求一人如古之圣贤卒不易得何哉岂道之所传固不在于文字之多寡乎夫尧舜禹皋陶皆称若稽古非无待于学也其学果何以乎由是观之圣贤之所以为圣贤其用心必有在矣学者不可不察之也
  观孔门弟子之徒其事师虽至于流离困饿濵于死而不去非要誉而规利也所以甘心焉者其所求也大矣流离困饿且濵于死有不足道者学者知此然后知学之不可已矣
  古之学者以圣人为师其学有不至故其德有差焉人见圣人之难为也故凡学者以圣人为可至则必以为狂而窃笑之夫圣人固未易至若舎圣人而学是将何所取则乎以圣人为师犹学射而立的然的立于彼然后射者可视之而求中若其中不中则在人而已不立之的以何为准
  问曾西不为管仲而于子路则曰吾先子之所畏或曰羞管仲之所已为慕子路之所未就此说是否曰孔子曰由也千乗之国可使治其赋也使其见于施为如是而已其于九合诸侯一匡天下固有所不逮也然则如之何曰管仲之功子路未必能之然子路譬之御者则范我驰驱者也若管仲葢诡遇耳曾西仲尼之徒也葢不道管仲之事
  六经不言无心惟佛氏言之亦不言修性惟扬雄言之心不可无性不假修故易止言洗心尽性记言正心尊徳性孟子言存心养性佛氏和顺于道徳之意葢有之于理义则未也
  圣人以为寻常事者庄周则夸言庄周之博乃禅家呵佛骂祖之类是也如逍遥游养生主曲譬广喻张大其说论其要则逍遥游一篇乃子思所谓无入而不自得而养生主一篇乃孟子所谓行其所无事而已
  问孔子曰中庸之为徳其至矣乎何也曰至所谓极也极犹室之极所处则至矣下是为不及上焉则为过或者曰髙明所以处已中庸所以处人如此则是圣贤所以自待者常过而以其所贱者事君亲也而可乎然则如之何曰髙明即中庸也髙明者中庸之体中庸者髙明之用耳髙明亦犹所谓至也
  问或曰中所以立常权所以尽变不知权则不足以应物知权则中有时乎不必用矣是否曰知中则知权不知权是不知中也曰既谓之中斯有定所必有权焉是中与权固异矣曰犹坐于此室室自有中移而坐于堂则向之所谓中者今不中矣堂固自有中合堂室而观之葢又有堂室之中焉若居今之所守向之中是不知权岂非不知中乎又如以一尺之物约五寸而执之中也一尺而厚薄小大之体殊则所执者轻重不等矣犹执五寸以为中是无权也葢五寸之执长短多寡之中而非厚薄小大之中也欲求厚薄小大之中则释五寸之约唯轻重之知而其中得矣故权以中行中因权立中庸之书不言权其曰君子而时中葢所谓权也【一连下段】
  舜跖之分利与善之间也利善之间相去甚微学者不可不知
  为文要有温柔敦厚之气对人主语言及章疏文字温柔敦厚尤不可无如子瞻诗多于讥玩殊无恻怛爱君之意荆公在朝论事多不循理惟是争气而已何以事君君子之所养要令暴慢衺僻之气不设于身体陶渊明诗所不可及者冲澹深粹出于自然若曾用力学然后知渊明诗非着力之所能成
  私意去尽然后可以应世老子曰公乃王
  儒佛深处所差杪忽耳见儒者之道分明则佛在其下矣今学之徒曰儒者之道在其下是不见吾道之大也为佛者既不读儒书或读之而不深究其义为儒者又自小也然则道何由明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