龟山集

  正叔先生过范尧夫治所谓尧夫曰闻公有言作帅当使三军爱之如父母是否曰然非欤曰公第能言之耳未必能行也曰何以言之曰闻旧帅方卒公始代之便设筵张乐犒军此所以知公之必不能使三军爱之如父母也曰当时自合打散设筵张乐却是错曰打散亦不可彼卒伍之所利者财食也使其不得财食则知新帅之所以不给赐财食者为旧帅之亡也夫旧帅亦父母也今其亡未久而给赐如常卒伍之愚忘其上以此耳然则不能使之观旧帅如父母则必不能使之以我为父母矣尧夫是日追送正叔曰若不逺出不闻此言祖宗能用人命故太祖尝曰我以一缣易一敌人首不过十万匈奴之众可尽唯能如此此所以能取天下今获一刧盗亦须以数十千赏之若只使一缣欲易一敌人首人必不为用唯不能用人命此所以必至于厚赏也观祖宗时江南擅强河东未服两浙川广尚守巢六方是时所有财赋特中原之地耳其聚敛科派葢不若今之悉也其后祖宗削平僭乱只用所有不患乏财使如今日厚赏安能取天下
  陆宣公当扰攘之际说其君未尝用数观其奏议可见欲论天下事当以此为法宣公在朝自以不卹其身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至于迁贬唯杜门集古方书而已可谓知进退者
  吕晦叔真大人其言简而意足孙莘老尝言裕陵好问且曰好问则裕晦叔曰好问而裕不若聴徳而聪人有非刘向强聒而不舍者吕晦叔曰刘向贵戚之卿此语可谓忠厚然向之眷眷于汉室而不忍去则是也至于上变论亊亦可谓不知命矣
  问以匹夫一日而见天子天子问焉尽所怀而陈之则事必有窒碍者不尽则为不忠如何曰事亦须量深浅孔子曰信而后谏未信则以为谤巳也易之恒曰浚恒凶此恒之初也故当以渐而不可以浚浚则凶矣假如问人臣之忠邪其亲信者谁欤遽与之辨别是非则有失身之悔君子于此但不可以忠为邪以邪为忠语言之间故不无委曲也至于论理则不然如惠王问孟子何以利吾国则当言何必曰利宣王问孟子卿不同则当以正对葢不直则道不见故也世之君子其平居谈道甚明论议可聴至其出立朝廷之上则其行事多与所言相戾至有圗王而实霸行义而规利者葢以其学得之文字之中而未尝以心验之故也若心之所得则曰吾所以为已而已是故心迹常判而为二心迹既判而为二故事事违其所学
  人臣之事君岂可佐以刑名之说如此是使人主失仁心也人主无仁心则不足以得人故人臣能使其君视民如伤则王道行矣
  或曰特防乃人君威福之权不可无也曰不然古者用刑王三宥之若案法定罪而不敢赦则在有司夫惟有司守法而不敢移故人主得以养其仁心今也法不应诛而人主必以特防诛之是有司之法不必守而使人主失仁心矣
  荆公在上前争论或为上所疑则曰臣之素行似不至无廉耻如何不足信且论事当问事之是非利害如何岂可以素有廉耻刼人使信已也夫廉耻在常人足道若君子更自矜其廉耻亦浅矣葢廉耻自君子所当为者如人守官曰我固不受赃不受赃岂分外事乎理财作人两事其説非不善然世儒所谓理财者务为聚敛而所谓作人者起其奔竞好进之心而已易之言理财诗之言作人似不如此
  周官平颁其兴积说者曰无问其欲否槩与之也故假此为青苗之法当春则平颁秋成则入之又加息焉以为不取息则舟车之费鼠雀之耗官吏之俸给无所从出故不得不然此为之辞耳先王省耕敛而为之补助以救民急而已方其出也未尝望入岂复求息取其息而曰非渔利也其可乎孟子论法以为凶年粪其田而不足则必取盈焉使民终歳勤动不得以养其父母又称贷而益之是为不善今也无问其欲否而颁之亦无问年之丰凶而必取其息不然则以刑法加焉周官之意果如是乎
  朝廷设法卖酒所在官吏遂张乐集妓女以来小民此最为害教而必为之辞曰与民同乐岂不诬哉夫诱引无知之民以渔其财是在百姓为之理亦当禁而官吏为之上下不以为怪不知为政之过也且民之有财亦须上之人与之爱惜不与之爱惜而巧求暗取之虽无鞭笞以强民其所为有甚于鞭笞矣余在潭州浏阳方官散青苗时凡酒肆食店与夫俳优戏剧之罔民财者悉有以禁之散钱已然后令如故官卖酒旧尝至是时亦必以妓乐随处张设颇得民利或以请不许往往民间得钱遂用之有方
  常平法州县寺舎歳用有余则以归官赈民之穷饿者余为浏阳日方为立法使行旅之疾病饥踣于道者随所在申县县令寺舎饮食之欲人之入吾境者无不得其所也其事未及行而余以罪去官至今以为恨钱塘内造什物守臣不知其数恣宦官所为至数年未已伤财害民莫此为甚使其器用一一得以奉御兹固无嫌其实公得其一私得其十其十者非以自奉则逞奇技淫巧以自献于上与夫宫嫔之贵幸者此弊尤不可言使予守钱塘必先奏上乞降所造之数付有司为之以进庶几宦官不得容其奸是虽于事未有大补亦守臣安百姓节国用之一端也如此而得罪则有名矣或劝先生解经曰不敢易也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传不习乎夫传而不习以处已则不信以待人则不忠三者胥失也昔有劝正叔先生出易传示人者正叔曰独不望学之进乎姑迟之觉耄即传矣葢已耄则学不复进故也学不复进若犹不可传是其言不足以垂后矣六经之义验之于心而然施之于行事而顺然后为得验之于心而不然施之于行事而不顺则非所谓经义今之治经者为无用之文徼幸科第而已果何益哉
  今所谓博学者特通歴代之故事而已必欲取尧舜三代之法兼明而默识之以断后世所为之中否而去取焉葢未能也孟子之学葢有以为不足学而不学者也余观熙宁元丰之君子皆通晓世务而所取以为证者秦汉以下之事而已故有为秦汉以上之说者与之争辄不胜若今之论事者多以三代为言其实未必晓有能以三代之法一一与之剖析是非有不战而自屈者然此须深知三代致治之意方可若周官之书先王经世之务也不可不讲若有意于世须是事事明了胸中无疑方能济务如马周以一介草茅言天下事若素宦于朝若非尝学来安得生知因论马周言事每事须开人主一线路终是不如魏徴之正如谏太宗避暑事亲之道甚善然又曰銮舆之出有日不可遽止愿示还期若事非是即从而止之何用如此正孟子所谓月攘一鸡者岂是以尧舜望其君乎
  褚遂良修起居注唐太宗曰朕有不善亦当记之乎或为之言曰借使遂良不记天下亦当记之曰此语亦善但人主好名则可以此动之耳未尽也夫君子居其室出其言善则千里之外应之出其言不善则千里之外违之故言行君子之枢机不可不慎纵使史官不记而民之应违如此虽欲自掩其不善其可得乎
  试教授宏辞科乃是以文字自售古人行已似不如此今之进士使豪杰者出必不肯就然以为舎此则仕进无路故为不得已之计或是为贫或欲縁是少试其才既得官矣又以侥求荣达此何义哉
  朝廷立法台察不许言天下利害谏官不许论人才命为台谏是使之言也而又禁之何理哉如命以中书舎人或升黜不当缴还词头则更属它中书舎人为之命以给事中或有必行之事则不复过门下而所谓中书舎人给事中者亦更不整理且如此是不得其职矣不得其职则当去而今之君子安为之其义焉在常平司有支用虽是敕取法当执奏近又免执奏之法关防甚密何可免也使吾辈得为常平官如此等事亦当辨明则知今之要路大抵难处也先王之时工执蓺事以谏自此推之则当是时凡有职者皆得执其事以谏矣若人人有职事皆能思其利害以谏法度何忧不完政事何忧不成且古者百工犹能信度以申其说而今之侍从监司葢内外之达官人主所亲信者反未尝知谏此又何理也
  天生聪明时乂所谓天生者因其固然而无作之谓也无所作聪明是谓宪天聪明宪天云者任理而已矣故伊尹曰视逺惟明聴徳惟聪知此然后可与论人君之聪明矣或曰为人君须聪明有以胜人然后可以制人而止其乱曰天聪明期于胜人非也如人聴讼必欲即揣知其情状是非亦或屡中若不任理只是亿度而已非所谓聪明故孔子曰聴讼吾犹人也必也使无讼乎人君如不聴徳每事即揣知情状是非所中虽多失人君之道矣谓之不聪明可也
  作诗不知风雅之意不可以作诗尚谲谏唯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以戒乃为有补若谏而渉于毁谤闻者怒之何补之有观苏东坡诗只是讥诮朝廷殊无温柔敦厚之气以此人故得而罪之若是伯淳诗则闻之者自然感动矣因举伯淳和温公诸人禊饮诗云未须愁日暮天际乍轻隂又泛舟诗云只恐风花一片飞何其温厚也
  考槃之诗言永矢弗过说者曰誓不过君之朝非也矢陈也亦曰永言其不得过耳昔者有以是问常夷甫之子立立对曰古之人葢有视其君如冦雠者此尤害理何则孟子所谓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冦雠以为君言之也为君言则施报之道此固有之若君子之自处岂处其薄乎孟子曰王庶几改之予日望之君子之心葢如此考槃之诗虽其时君使贤者退而穷处为可罪夫茍一日有悔过迁善之心复以用我我必复立其朝何终不过之有大抵今之说诗者多以文害辞非徒以文害辞也又有甚者分析字之偏傍以取义理如此岂复有诗孟子引天生烝民有物有则民之秉彞好是懿德故有物必有则民之秉彞也故好是懿德其释诗也于其本文加四字而已而语自分明矣今之说诗者殊不知此
  郭汾阳不问发墓之人虽古之齐物我者不能过问谢安屐齿折事识者不信是否曰此事未必无但史于此亦失之亿度安知其非偶然乎若破贼而喜在谢安固不足怪然屐齿必不为一时遑遽而致折也或谓人当无利心然后为君子曰以此自为可也以此责人恐不胜责矣人但能于得处知辨义理亦自难得故孔子以见利思义称成人而以见得思义称士焉此其辨也
  物有圭角多刺人眼目亦易玷阙故君子处世当浑然天成则人不厌弃矣
  沟洫之量不可以容江河江河之量不可以容沧海有所局故也若君子则以天地为量何所不容有能捐一金而不顾者未必能捐十金能捐十金而不顾者未必能捐百金此由所见之熟与不熟非能真知其义之当与否也若得其义矣虽一分不妄予亦不妄取
  世之事鬼神所以陷于淫谄者皆其不知鬼神之情状祭祀之深意也学者当求知之汉儒言祖有功宗有德不毁所以劝也曰非也子孙之祭其亲岂有功德而后祭之乎若以为有功德然后祭是子孙得拣择其祖宗而尊之也岂事亲之道哉秦少游以韦元成为腐儒恶其建毁庙之议其说曰君子将营宫室宗庙为先廏库为次居室为后夫营之先亲而后身则毁之先身而后亲可知矣汉之离宫别馆长杨五柞已大侈靡未闻其毁乃取韦元成毁庙之说亟行之此元帝寝疾所以梦祖谴责也其后又复岂终可改乎曰审宗庙也则不容以所未当毁者而毁之矣先王之礼天子祭天地诸侯祭社稷父为士子为大夫葬以士祭以大夫父为大夫子为士葬以大夫祭以士支子不祭有事则祭于宗庙之家明非继体也如是则祭与不祭皆不可茍矣汉之庙在郡国葢以千数歳时皆诸侯王主祭岂古礼哉使汉祖宗有灵当不享矣立无度之庙致不享之祭以此事神尚不欲毁邪以梦寐而复既未知鬼神之情状引之为证其说陋矣且诚如所论先王当行之矣先王岂不敬神哉
  知合内外之道则顔子禹稷之所同可见葢自诚意正心推之至于可以平天下此内外之道所以合也故观其意诚心正则知天下由是而平观其天下平则知非意诚心正不能也兹乃禹稷顔回之所以同也
  问师也辟何以见曰语云堂堂乎张也难与并为仁矣葢几于辟然此其初也学于孔门者皆终有进焉若子张后来论交曰我之大贤欤于人何所不容此岂介僻之流孟子曰人之有四端犹其有四体也夫四体与生俱生身体不备谓之不成人阙一不可亦无先后之次老子言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礼者忠信之薄是特见后世为礼者之弊耳先王之礼本诸人心所以节文仁义是也顾所用如何岂有先后虽然老子之薄而末之者其意欲民还淳反朴以救一时之弊而已夫果能使民还淳反朴不亦善乎然天下岂有此理夫礼文其质而已非能有所增益也故礼行而君臣父子之道得使一日去礼则天下乱矣若去礼是去君臣父子之道也而可乎唯不可去此四端所以犹人之有四体也
  今学者将仁小却故不知求仁孔子曰若圣与仁则吾岂敢孔子尚不敢当且罕言之则仁之道不亦大乎然则所谓合而言之道也何也曰由仁义则行仁义所谓合也洪范传曰道万物而无所由命万物而无所聴唯天下至神为能与于此此为不知道与命也孔子之言道曰谁能出不由戸何莫由斯道也其言命曰道之将行也欤命也道之将废也欤命也夫道非能使人由之命非能使人聴之人自不能违耳圣人虽至神以为体道而至于命则可也若曰无所由无所聴将焉之乎且圣人未尝不欲道之兴以无可奈何故委之于命如使孔子必可以为周公之事其不为之乎可为而不为则是欲道之废矣岂孔子之心哉故曰道万物而无所由命万物而无所聴者不知道与命之言也
  洪范传论水火金木土自然之数配诸人之一身皆有先后之序此有序乎夫五行在天地之间有则俱有故曰阙一不可今曰有水然后有火有火然后有木有木然后有金有金然后有土虽常人皆知其不然矣然则谓精神魂魄意为有序失之矣
  或问台谏官如何作曰剥之象曰不利有攸往小人长也顺而止之观象也君子尚消息盈虚天行也夫君子之于小人方其进也不可以骤去观剥之象斯可见矣剥坤下而艮上坤顺也艮止也此天理之不可易者也顺而止之其渐而非暴之谓乎隂阳之气消息盈虚必以其渐君子所尚葢在于此
  君子之治心养气接物应事唯直而已直则无所事矣康子馈药孔子既拜而受之矣乃曰丘未达不敢尝此疑于拂人情然圣人慎疾岂敢尝未达之药既不敢尝则直言之何用委曲微生髙乞邻醯以与人是在今之君子葢常事耳顾亦何害然孔子不以为直以所以辞康子之言观之信乎其不直也维摩经云直心是道场儒佛至此实无二理学者必欲进德则行已不可不直葢孔子之门人皆于其师无隠情者知直故也如宰我短丧之问之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