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自珍集


自非张华腹中,千门万户,孙武囊底,八地九天,而枚举焉,泛测焉,窃以为轻尘难语于嵩岳之高,爝火奚裨于阳鸟之照者也。右廿四卷,宜置册府,宜藏京师,宜付写官,宜诏僚友。古之不朽有三,而公实兼之。古之上寿百有二十,而公甫半之。古说经之辞:君主日,臣主月。《诗》曰:“如月之恒。”言初弦也;五岳视三公,《诗》曰:“嵩高维岳。”言大而高也。由斯以谭,其诸光明之日进,生物之方无穷也乎?敬语程公,为我报公子,俟公七秩之年,更增十卷之书,当更序之,此其第一序云尔。癸未正月。

怀宁王氏族谱序
民之生,尽黄帝、炎帝之后也,尽圣者之后也。蔀而有国,淆而有家,各私其子孙。夫使私其子孙,乃各欲其子若孙之贤也,起中古家天下之圣人而问之,不易此心矣;又使天下有子孙者,皆如此心,天下后世,庶几少不肖之人矣乎!起黄帝、炎帝而问之,不易此心矣。欲子孙之必贤,有道乎?曰:圣者弗能。无已,姑称祖父之心,而明惠之以言,则有二术焉。曰家法,曰家训。家法,有形者也;家训,无形者也。家法,如王者之有条教号令;家训,如王者之有条教号令之意。家训,以训子孙之贤而智者;家法,以齐子孙之愚不肖者。由是胪而为家谱,则史表之遗也;广而为家乘,则史传之遗也。二术立,谱乘举矣。谱何起?起江左,滥于唐,诞于明。贤矣,有禄于朝,则引史书贵官闻人以为祖。江左诸帝倡之,又品差之。明之文士述家谱,诞者至八十世婚姻,必书汉郡,李必陇西、陈必颍川、周必汝南、王必太原是也。儒者实事求是,又思夫大本大原皆黄、炎,汉郡何足书?我则笑之。怀宁主事王璪,示我家谱十卷,有法,有训,有谱。法甚法,训甚良,谱起明中叶,以字某甫讳某者之始迁于怀宁也,谓之始迁祖,谓之《怀宁王氏谱》,不滥,不诞,甚善。我读而善之,则避席择言曰:古者祭礼,嘏传皇尸之命,命主人曰:皇考某甫,以汝曾孙能帅从皇考之言,降福于曾孙,享汝饮食,宜稼于田,汝曾孙若我寿考。户部祭,自珍愿为王氏嘏。

长短言自序
情之为物也,亦尝有意乎锄之矣;锄之不能,而反宥之;宥之不已,而反尊之。龚子之为《长短言》何为者耶?其殆尊情者耶?情孰为尊?无住为尊,无寄为尊,无境而有境为尊,无指而有指为尊,无哀乐而有哀乐为尊。情孰为畅?畅于声音。声音如何?消瞀以终之。如之何其消瞀以终之?曰:先小咽之,乃小飞之,又大挫之,乃大飞之,始孤盘之,闷闷以柔之,空阔以纵游之,而极于哀,哀而极于瞀,则散矣毕矣。人之闲居也,泊然以和,顽然以无恩仇;闻是声也,忽然而起,非乐非怨,上九天,下九渊,将使巫求之,而卒不自喻其所以然。畴昔之年,凡予求为声音之妙盖如是。是非欲尊情者耶?且惟其尊之,是以为《宥情》之书一通;且惟其宥之,是以十五年锄之而卒不克。请问之,是声音之所引如何?则曰:悲哉!予岂不自知?凡声音之性,引而上者为道,引而下者非道,引而之于旦阳者为道,引而之于暮夜者非道;道则有出离之乐,非道则有沈沦陷溺之患。虽曰无住,予之住也大矣;虽曰无寄,予之寄也将不出矣。然则昔之年,为此长短言也何为?今之年,序之又何为?曰:爰书而已矣。

跋少作
龚自珍自编次甲戌以还文章,曰文集者十卷,曰余集者又三卷,既竣,于败簏中,见所删弃者,倍所存者,触之峥嵘,忆之缠绵,因又淘拣其稍稍可者,付小胥,附余集之尾。以少作之居太半于是也,统题曰《少作》,合一十八篇,别为卷。癸未仲夏朔自珍识。

跋破戒草
余自庚辰之秋,戒为诗,于弢语言简思虑之指言之详,然不能坚也。辛巳夏,决藩杝为之,至丁亥十月,又得诗二百九十篇,自周以迄近代之体,皆用之;自杂三四言,至杂八九言,皆用之。不自割弃,而又诠次之。录百二十八篇,为《破戒草》一卷。又依乙亥、庚辰两例,存余集,凡五十七篇,亦一卷。大凡录诗百八十四篇,删勿录者,尚百五篇。录诗则以《扫彻公塔诗》终。乃矢之曰:余以年编诗,阅岁名十有八。自今以始,无诗之年,请更倍之,惟守戒之故,使我寿考。汝如勿悛,勿自损也,俾无能寿考于而身,至于殁世,汝亦不以诗闻,有如彻公。道光七年丁亥十月丁亥。龚自珍一名易简伯定父自识。翌日,付小胥抄,越十有三日己亥竣,得三十六纸,如其戒诗之年,定公又识。

上海李氏藏书志序
龚自珍曰:目录之学,始刘子政氏。嗣是而降,有三支:一曰朝廷官簿,荀勖《中经簿》,宋《崇文总目》、《馆阁书目》,明国史经籍志是也;一曰私家着录,晁公武《郡斋读书志》、陈振孙《书录解题》以下是也;一曰史家着录,则汉《艺文志》、隋《经籍志》以下皆是也。三者其例不同,颇相资为用,不能以偏废。三者之中,其例又二:或惟载卷数,或兼条最书旨。近世好事者,则又胪注某抄本,某椠本,某家藏本。兹事殊细,抑专门之业,必至于是,而始可谓备,则亦未易言矣。纯皇帝开四库,建七阁,海内之士,毕睹官簿。大江以南,士大夫风气渊雅,则因官簿而踵为之,往往瑰特,与中朝之藏有出入者。而上海李氏,乃藏书至四千七百种,论议胪注至三十九万言。承平之风烈,与鄞范氏、歙汪氏、杭州吴氏、鲍氏相辉映于八九十年之间。李君犹且恨生晚,不获遇纯皇帝朝亲献书。顾异日数本朝目录,必不遗李氏。吾生平话江左俊游宾从之美,则极不忘李氏,东南顾翛翛踞天半矣哉!李君名筠嘉,议叙光禄属官衔,不仕。道光六年丙戌六月龚自珍在京师寄此序。

附:慈云楼藏书志序
目录之学,始于刘向。嗣是而降,约分三支:一曰朝廷官簿,荀勖《中经簿》,宋《崇文总目》、《馆阁书目》类是也;一曰私家着录,晁公武《郡斋读书志》、陈振孙《书录解题》类是也;一曰史家着录,则《班史艺文志》、《隋书经籍志》以下是也。三者体例不同,实相资为用,故不能偏废。三者之中,体例又二:史家着录,惟载卷数;其他一则载卷数,一则条书旨。其最详者,则又胪注某抄本、某椠本,旁及行款印记题跋。兹事虽细,抑专家之业至于是而始可谓备,则亦未易言矣。我朝右文之治,敻绝千古。纯皇帝开四库、建七阁后,海内之士,臻于斯路,承平日久,士夫风气渊雅,好事有力者,不侈声色之娱,好聚图籍,伙者甲其郡县,东南数行省往往有之。予以嘉庆丙子,侍任东海上,海上言文献旧家,皆推李氏,李君有园亭花竹,数招集名士为文酒之乐。兹以所编《藏书志》□卷属为序,予览之,书凡六千种,论议胪注凡三十九万言,一以《四库提要》为宗法,折衷无遗憾。窃惟往者明中叶以后,言藏庋者,屈指十余家,岂无富于是秘于是者?兵燹风雨之余,梗概尚可见。惜明人学术芜陋,荆楛珠玉,杂然并陈,至于论议之际,罕所发明。予故不惟欲李君之勤,而又幸其遭际承平,涵泳于累朝右文之泽长也。或谓李君生稍晚,不遇纯庙开局时,献书于朝,遭逢睿奖,如鄞范氏、歙汪氏、吾杭吴氏、鲍氏比。不知我朝右文之盛,绳绳未有极,天下名山石壁,日出其藏,番舶或往往携异书至,为乾隆四库诸臣所未见。尚书阮公抚吾浙时,岁进四库未录书十余种,共得百二十余种,是生稍晚未为不幸也。况李君甚好学,行将遍咨中原士大夫,博收而精辨之,我知他日谈本朝目录之学者,必曰:四库七阁既为《七略》以来未有之盛,而在野诸家,如上海李氏,亦足以备上都之副墨而资考镜者也。顾不玮欤?是为序。嘉庆二十五年六月朔仁和龚自珍。

最录李白集
龚自珍曰:《李白集》,十之五六伪也:有唐人伪者,有五代十国人伪者,有宋人伪者。李阳冰曰:“当时著述,十丧其九,今所存者,得之他人焉。”阳冰已为此言矣。韩愈曰:“惜哉传于今,泰山一毫芒。”愈已为此言矣。刘全白云:“李君文集家有之,而无定卷。”全白贞元时人,又为此言矣。苏轼、黄庭坚、萧士赟皆非无目之士,苏、黄皆尝指某篇为伪作,萧所指有七篇,善乎三君子之发之端也。宋人各出其家藏,愈出愈多,补缀成今本。宋人皆自言之。委巷童子,不窥见白之真,以白诗为易效。是故效杜甫、韩愈者少,效白者多。予以道光戊子夏,费再旬日之力,用朱墨别真伪,定李白真诗百二十二篇。于是最录其指意曰:庄、屈实二,不可以并,并之以为心,自白始。儒、仙、侠实三,不可以合,合之以为气,又自白始也。其斯以为白之真原也已。次第依明许自昌本。

最录尚书古文序写定本
龚自珍曰:闻之外王父段先生,伪孔氏《尚书》,视马、郑本文字无大异也。枚赜及伪孔罪虽大,未尝窜改文字,又非别有经师相承,能异文字者也。《尚书》如此,《书序》亦然。自珍今写定《书序》,即用伪孔氏本,知枚氏罪在妄造故,伪孔罪在妄析故,罪皆不在文字间故。

又闻之段先生,凡经异师,异师则异字,家法相沿,其来绝旧。非考文之圣出于世,有德有位,未易言其是非而定于一者也。以《尚书》言,古文为《冏命》,今文为《珣命》。何由知冏之是耶?珣之是耶?古文为《粊誓》,今文为《誓》、《狝誓》。何由知粊之是耶?、狝之是耶?但依古文写,则作冏、粊,依今文写,则作、狝尔。自珍今依古文。

又闻之段先生,知汉师异字之不必改,则知后此无师妄改经者之亟当改。群经之厄小,《书》之厄大,伪孔之罪小,卫包之罪大。惟汉师异字不必改,“西伯戡黎”不依《史记》改“耆”。《牧誓》不依《说文》改《坶誓》,“贿肃慎之命”不依《史记》改“息慎”。《冏命》不依《史记》、《说文》改《珣命》,《吕刑》不依《史记》改《甫刑》,《粊誓》不依《史记》改《誓》,余可推。惟唐以来,妄改经者亟当改,故《费誓》亟正之为《粊誓》,“东郊不开”亟正之为“东郊不关”。凡《卫包》所改字及板本误字,皆可推。

闻之礼部主事刘先生,《史记》:“仲丁迁于嚣”,作仲丁。“仲丁文阙不具。”此孔门原文也。迁之时,阙不具者多矣。胡为特言之,乃孔门所见仲丁之阙不具也。自珍谨受教,写本增六字。

又闻之刘先生,成政当为成王征。龚自珍曰:王莽说明堂位之天子为周公,说《康诰》之王若曰亦为周公。此今文、古文大师所同,非宋儒胸臆所窥测也。朝诸侯则称天子,摄王则称王,何嫌何忌?朝野皆称王,史官书王,何嫌何忌?岂逆避王莽哉?公自公,莽自莽,又不系乎称王不称王。马融、郑玄受杜林漆简,《酒诰》之首,固曰成王若曰,成王也,在史臣区别之词,可谓一字千金也。然则《书序》何以概属之成王,成王有统有年,周公无统无年。

宋儒疑《书序》,最疑者,此篇也。何以疑?曰:此武王非成王也。自珍则本郑意而申其说曰:寡兄,周公称武王也。寡者,无二无匹最尊之词,孤亦无二无匹最尊之词,人君称君与夫人曰寡君、寡小君,皆非谦词。如曰谦词:“毋坏高祖寡命。”亦谦乎?予一人,亦谦乎?蔡沈语甚辨,不知训诂,又□闻大义矣。见之兵备孙先生,刘歆《三统历》引《毕命》、《丰刑》之篇十七字:“惟十有二年六月庚午朏王命作册书《丰刑》。”当于《毕命》下,增《丰刑》字。自珍以为然,写本增两字。自珍又曰:《毕命》是古文多十六篇之一,郑康成见之,云是册命霍侯事,与《序》不相应,今《三统历》所引十七字,则不知其为册霍侯耶?册毕公耶?歆所见,与康成所见一书耶?两书耶?仅存旧题,大义盖阙。龚自珍曰:马、郑皆曰:百篇之序,孔子之所作也。

绎其文章、冲然浑圜,与易彖相似,纵非孔子,意者其游、夏乎?

段先生云:《书》有七厄。自珍则曰:《书》有七厄,亦有一幸,何谓幸?为序完具,是幸也。以视三百十一篇之诗序,四家各自为序,又有支离涂传,大抵取赋诗者断章之义以为本义,此诚金玉、彼诚粪土矣乎。

最录段先生定本许氏说文
汉臣许慎造《说文解字》十五篇,慎之言曰:“后有达者,理而董之。”历二千载,本朝金坛段先生始生,始言许之例,始取流俗窜俗非其例者副之故之,别写定。是故有流俗本《说文》,有段先生定本《说文》。

一、本义也。段先生曰:许氏书与他师训诂绝异,他师或说其初引伸之义,或说其再引申之义,许则说其仓颉、史籀以来之本义,然本义十七八,非本义亦十二三,何也?本义亡则姑就后义说之,去古稍稍远,时为之势为之也。

一、本字也。段先生曰:群经诸子百家假借同声之字,东汉而降,增益俗字,则并不得称为假借字。假借字行,而本字废矣,俗字行,而本字废矣。许书绝用本字,若曰训某之字,当如此作。后儒反疑其迂僻,则由沿习假借与沿用俗字二端之中也。

一、次第也。段先生五百四十部次第相蒙,所谓据形系联者也。每部之中,其胪字又次第相蒙,学者苟澄心以求之,易知也。流俗本有颠倒置者,及羼入非其次者,于是乎别写定。

一、变例也。段先生曰:许法后王,以小篆为质,以古文为附见,此常例也。其有一部之文,皆从古文之形,不从小篆之形,则不得不列古文为部首矣。又有古文之所从隶于部首,篆文之所从不隶部首,则不得不先列古文矣。浅人不察,改其变例,使皆合于常例,亦有改之未尽改者,乃于二,于吕、于币诸部,发其凡而别写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