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亭林诗文集


  ○答子德书之二

  老弟虽上令伯之章,以我度之,未必见听。昔朱子谓陆放翁能太高,迹太近,恐为有力者所牵挽,不得全其志节,正老弟今日之谓矣。但与时消息,自今以往,别有机权,公事之余,尤望学易。吾弟行年四十九矣,何必待之明岁哉?更希余光下被,俾暮年迂叟得自遂于天空海阔之间,尤为知己之爱也。

  ○答子德书之三

  接读来诗,弥增愧侧,名言在兹,不啻口出,古人有之。然使足下蒙朋党之讥,而老夫受虚名之祸,未必不由于此也。韩伯休不欲女子知名,足下乃欲播吾名于士大夫,其去昔贤之见,何其远乎?「人相忘于道术,鱼相忘于江湖」,若每作一诗,辄相推重,是昔人标榜之习,而大雅君子所弗为也。愿老弟自今以往,不复挂朽人于笔舌之间,则所以全之者大矣。

  ○与潘次耕书

  著述之家,最不利乎以未定之书传之于人。昔伊川先生不出易传,谓是身后之书,即如近日力臣札来,五书改正约有一二百处:诗祈父「靡所■〈厂外氏内〉止」,小旻「伊于胡■〈厂外氏内〉」误作底,注云:十一荠,而不知其为五旨也。五经无底字,皆是■〈厂外氏内〉字,惟左传襄二十九年「处而不底」,昭元年「勿使有所壅闭湫底以露其体」,乃音丁礼反耳。今说文本■〈厂外氏内〉字有下一画,误也。字当从氏。诗「周道如■〈石氏〉」,孟子引之作■〈厂外氏内〉,以■〈石氏〉■〈厂外氏内〉音同而古亦可通也。今本误为底字。童而习之,并诗之砥字亦读为邸矣。商颂烈祖诗上云「以假以享」,下云「来假来飨」,石经上作享,下作飨。欧阳氏曰:「上云以享者,谓诸侯皆来助享于神也;下云来飨者,谓神来至而歆飨也。」享飨二义不同,享者,下享上也,书曰「享多仪」是也。飨者,上飨下也,传曰「王飨醴」是也。故周颂「我将我享」作享,「既右飨之」作飨;鲁颂「享以骍牺」作享,「是飨是宜」作飨。今诗经本周商二颂上下皆作享,非矣。举此二端,则此书虽刻成而未可刷印,恐有舛漏以贻后人之议。马文渊有言:「良工不示人以璞。」今世之人速于成书,躁于求名,斯道也将亡矣。前介眉札来索此,原一亦索此书并欲钞日知录,我报以诗、易二书今夏可印,其全书再待一年,日知录再待十年;如不及年, 【 此年字如「赵孟不复年」之年。】 则以临终绝笔为定,彼时自有受之者,而非可豫期也。诗云:「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此之谓也。

  ○答次耕书

  来书北山南史一联,语简情至,读而悲之。既已不可谏矣,处此之时,惟退惟拙,可以免患。吾行年已迈,阅世颇深,谨以此二字为赠。子德书来云:「顷闻将特聘先生,外有两人。」此语未审虚实?「君子之道,或出或处」,鄙人情事与他人不同。先妣以三吴奇节,蒙恩旌表,一闻国难,不食而终,临没丁宁,有无仕异朝之训。辛亥之夏,孝感特柬相招,欲吾佐之修史,我答以果有此命,非死则逃。原一在坐与闻,都人士亦颇有传之者,耿耿此心,终始不变!幸以此语白之知交。前札中劝我无入都门及定卜华下,甚感此意。回环中腑,何日忘之!

  ○与次耕书之一

  于天空海阔之中,一旦为畜樊之雉,才华累之也。虽然,无变而度,无易而虑,古人于远别之时,而依风巢枝,勤勤致意,愿子之勿忘也。自今以往,当思中材而涉末流之戒,处钝守拙。孝标策事,无侈博闻;明远为文,常多累句。务令声名渐减,物缘渐疎,庶几免于今之世矣。若夫不登权门,不涉利路,是又不待老夫之灌灌也。

  ○与次耕书之二

  大家续孟坚之作,颇有同心;巨源告延祖之言,实为邪说。展读来札,为之怆然!吾昔年所蓄史事之书,并为令兄取去,令兄亡后,书既无存,吾亦不谈此事。久客北方,后生晚辈益无晓习前朝之掌故者。令兄之亡十七年矣,以六十有七之人,而十七年不谈旧事,十七年不见旧书,衰耄遗忘,少年所闻,十不记其一二。又当年牛、李、洛、蜀之事,殊难置喙。退而修经典之业,假年学易,庶无大过,不敢以草野之人,追论朝廷之政也。然亦有一得之愚,欲告诸良友者。自庚申至戊辰邸报皆曾寓目,与后来刻本记载之书殊不相同。今之修史者,大段当以邸报为主,两造异同之论,一切存之,无轻删抹,而微其论断之辞,以待后人之自定,斯得之矣。割补两朝从信录尚在吾弟处,看完仍付来,此不过邸报之二三也。

  ○与李中孚书之一

  衰疾渐侵,行须扶杖,南归尚未可期。久居秦晋,日用不过君平百钱,皆取办囊橐,未尝求人。过江而南,费须五倍,舟车所历,来往六千,求人则丧己,不求则不达,以此徘徊未果。华令迟君谋为朱子祠堂,卜于云台观之右,捐俸百金,弟亦以四十金佐之。七月四日买地,十日开土,中秋后即百堵皆作。然堂庐门垣,备制而已,不欲再起书院。惟祠中用主像,遵足下前谕,主题曰太师徽国文公朱子神位,像合用林下冠服,敢祈足下考订明确示之。太夫人祠已建立否?委作记文,岂敢固辞,以自外于知己。顾念先妣以贞孝受旌,顷使舍侄于墓旁建一小祠,尚未得立,日夜痛心。若使不立母祠,而为足下之母作祠文,是为不敬其亲而敬他人矣。足下亦何取其人乎?贵地高人逸士甚不乏人,似不须弟;若谓非弟不可,则时乎有待,必鄙愿已就,方可泚笔耳。

  ○与李中孚书之二

  先生已知盩厔之为危地,而必为是行,脱一旦有意外之警,居则不安,避则无地,有焚巢丧牛之凶,而无需沙出穴之利,先生将若之何?至云置死生于度外,鄙意未以为然。天下之事,有杀身以成仁者;有可以死,可以无死,而死之不足以成我仁者。子曰:「吾未见蹈仁而死者也。」圣人何以能不蹈仁而死?时止则止,时行则行,而不胶于一。孟子曰:「大人者言不必信,行不必果。」于是有受免死之周,食嗟来之谢,而古人不以为非也。使必斤斤焉避其小嫌,全其小节,他日事变之来,不能尽如吾料,苟执一不移,则为荀息之忠,尾生之信,不然,或至并其斤斤者而失之,非所望于通人矣。承惓惓相爱之切,故复为此忠告,别有札与宪尼,嘱其恳留先生也。

  ○答王山史书

  仲复之言,自是寻常之见。虽然,何辱之有?小星、江汜,圣人列之召南,而纪叔姬笔于春秋矣。或谓古人媵者皆侄娣,与今人不同。诚然。然记曰:「父母有婢子,甚爱之,虽父母没,没身敬之不衰。」夫爱且然,而况五十余年之节行乎?使乡党之人谓诸母之为尊公媵者,其位也;其取重于后人,而为之受吊者,其德也。易曰:「利幽人之贞,未变常也。」诸母当之矣。君子以广大之心而裁物制事,当不尽以仲复之言为然。将葬,当以一牲告于尊公先生而请启土。及墓,自西上,不敢当中道;既窆,再告而后反。其反也,虞于别室,设座不立主,期而焚之。先祖有二妾,炎武所逮事,其亡也,葬之域外。此固江南士大夫家之成例,而亦周官冢人或前或后之遗法也。今诸母之丧,为位受吊,加于常仪,以报其五十余年之苦节足矣。若遂欲祔之同穴,进列于左右之次,窃以为非宜。追惟生时「实命不同」,「莫敢当夕」之情,与夫今日葬之以礼,「没身敬之不衰」之义,固不待宋仲几、鲁宗人衅夏之对也。谨复。

  ○与王山史书

  朱子祠堂之举,适有机缘。今同令弟及诸君相视形势,定于观北三泉之右,择平敞之地,二水合流之所,建立一堡,止用地四五亩,缭以周垣,引泉环之,并通流堂下。前为石坊,列植松柏,内住居民三四家守之。虽所费不訾,但有百金即便兴工,不患无助。春仲弟自来视工。望作一家报,凡择地委人一切托之令弟允塞,仍移书报弟,速为措办可也。

  ○与王仲复书

  华阴王君无异有诸母张氏,年二十六,其君与小君相继歾。无异以兄子为后,方四龄,张氏独守节以事太君。二十五年太君亡,又三十余年年八十一,及见无异之曾孙而终。无异感其节,将为之发丧受吊而疑所服。仆以免服告之。读来教与无异书,未之许也。窃惟礼经之言免者不一,而详其制有二焉。其重也,自斩至缌皆有免;其轻也,五世之亲为之袒免。夫五服之制,有冠有衰,免则无冠也。郑氏曰:以布广一寸,自项中而前,交于额上,却绕紒,如着幓头矣。是故有免而衰者,有免而袒者;在五服之内则免而衰,五服之外则免而袒。袒者,非肉袒也,无衰,故谓之袒也。传言晋惠公获于秦,穆姬「使以免服衰绖逆」,是免而衰者矣。史言汉高为义帝发丧,「袒而大哭,兵皆缟素」,是无衰而袒者矣。今张氏之卒;无异将为之表其节而报其恩,其可以无服乎哉?童汪踦幼而勿殇,县贲父卑而有诔,国固有之,家亦宜然。请为之免而布素,既葬而除,敢以质之君子。若曰:「汏哉,叔氏,专以礼许人!」则吾岂敢。

  ○复张又南书

  华下有晦翁旧事,历五百余年始得山史为之表章,又十二年,而炎武重游至此。及今不刱,更待何人?今移买山之资,先作建祠之举。若改岁之初,旌驺至止,当于华下奉迎。白石清泉,共谈中愫,慰二载之阔悰,订千秋之大业,幸甚幸甚!至鄙人侨居之计,且为后图,而其在此,亦非敢拥子厚之皋比,坐季长之绛帐。倘逖听不察,以为自立坛坫,欲以奔走天下之人,则东林覆辙,目所亲见,有断断不为者耳!

  ○与三侄书

  新正已移至华下。祠堂、书院之事虽皆秦人为之,然吾亦须自买堡中书室一所,水田四五十亩,为饔飧之计。秦人慕经学,重处士,持清议,实与他省不同。黄精松花,山中所产,沙苑蒺藜,止隔一水,终日服饵,便可不肉不茗。然华阴绾毂关、河之口,虽足不出户,而能见天下之人,闻天下之事。一旦有警,入山守险,不过十里之遥;若志在四方,则一出关门,亦有建瓴之便。今年三月乘道涂之无虞,及筋力之未倦,出崤、函,观伊、雒,历嵩、少,亦有一二好学之士闻风愿交,但中土饥荒,不能久留,遂旋车而西矣。彼中经营方始,固不能久留于外也。

  ○与李霖瞻书

  犹子衍生前岁曾蒙青盼,今已随其师至关中,稍知礼法,不好嬉戏,竟立以为子。而昆山从弟子严连得二孙,又令荆妻抱其一,以为殇儿之后。桑榆末景,或可回三舍之戈。此间风俗大胜东方,虽未卜居,亦有安土之怀矣。

  ○与王虹友书

  流寓关、华,已及二载,幸得栖迟泉石,不与弓旌。而此中一二绅韦颇知重道,管幼安之客公孙,惟说六经之旨;乐正裘之友献子,初无百乘之家。若使戎马不生,弦歌无辍,即此可为优游卒岁之地矣。惟是筋力衰隤,山川缅邈。获麟西野,粗成拨乱之书;化鹤东州,未卜归来之日。言念邦族,憬然如何!

  ○与周籀书书

  昔年过访尊公于江村寓舍中,其时以去国孤踪,相逢话旧。遇声子于郑郊,久谙家世;和渐离于燕市,窃附风流。雹散蓬飘,忽焉二纪,东西南北,音信阙如。为天涯独往之人,类日暮倒行之客。乃者发函伸纸,如见故人,问道论文,益征同志,信后生之可畏,知斯道之不亡。至于鄙俗学而求六经,舍春华而食秋实,则为山覆篑,当加进往之功;祭海先河,尤务本原之学。老夫耄矣,何足咨询?而况二十年前已悔久焚之作乎?重违来旨,辄布区区。

  ○与人书一

  人之为学,不日进则日退。独学无友,则孤陋而难成;久处一方,则习染而不自觉。不幸而在穷僻之域,无车马之资,犹当博学审问,古人与稽,以求其是非之所在,庶几可得十之五六。若既不出户,又不读书,则是面墙之士,虽子羔、原宪之贤,终无济于天下。子曰:「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不如丘之好学也。」夫以孔子之圣,犹须好学,今人可不勉乎?

  ○与人书二

  圣人所闻所见,无非易也。若曰扫除闻见,并心学易,是易在闻见之外也。六十四卦三百八十四爻,皆所以告人行事,所谓「拟之而后言,议之而后动」者也。若夫「堕枝体,黜聪明」,此庄周、列御寇之说,易无是也。

  ○与人书三

  孔子之删述六经,即伊尹、太公救民于水火之心,而今之注虫鱼、命草木者,皆不足以语此也。故曰:「载之空言,不如见诸行事。」夫春秋之作,言焉而己,而谓之行事者,天下后世用以治人之书,将欲谓之空言而不可也。愚不揣,有见于此,故凡文之不关于六经之指、当世之务者,一切不为。而既以明道救人,则于当今之所通患,而未尝专指其人者,亦遂不敢以辟也。

  ○与人书四

  诗三百篇即古人之韵谱。经之与韵,本无二也,病在后之学者执韵而论经;其不能通,则改经而就韵。夫道若大路然,安用此多岐乎?休文之四声,神珙之翻切,三代之所未有也。颜师古、章怀太子始有叶韵之说,而汉以前亦未之有也。乃援今而议古,焉得不圆凿而方枘乎?且经学自有源流,自汉而六朝而唐而宋,必一一考究,而后及于近儒之所著,然后可以知其异同离合之指。如论字者必本于说文,未有据隶楷而论古文者也。已僭成一书,今先刻音论附往。

  ○与人书五

  君子将立言以垂于后,则其与平时之接物者不同。孔子之于阳货,盖以大夫之礼待之,而其作春秋则书曰盗。又尝过楚,见昭王,当其问答,自必称之为王,而作春秋则书:「楚子轸卒。」黜其王,削其葬。其从众而称之也,不以为阿;其特书而黜之也,不以为亢,此孔子所以为圣之时也。孟子曰:「庸敬在兄,斯须之敬在乡人。」今子欲以一日之周旋,而施诸久远之文字,无乃不知春秋之义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