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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亭林诗文集
○与人书六
生平所见之友,以穷以老而遂至于衰颓者,十居七八。赤豹,君子也,久居江东,得无有陨获之叹乎?昔在泽州,得拙诗,深有所感,复书曰:「老则息矣,能无倦哉?」此言非也。夫子「归与归与」,未尝一日忘天下也。故君子之学,死而后已。
○与人书七
每接谈论,不无感触,夜来梦作一书与执事曰:「过蒲而称子路,之平陆而责距心。」嗟乎!梦中之心,觉时之心也;匹夫之心,天下人之心也。今将暂别贵地,民生利病望悉以见教。人虽微,言虽轻,或藉之而重。
○与人书八
引古筹今,亦吾儒经世之用,然此等故事,不欲令在位之人知之。今日之事,兴一利便是添一害,如欲行沁水之转般,则河南必扰;开胶、莱之运道,则山东必乱矣。
○与人书九
目击世趋,方知治乱之关必在人心风俗,而所以转移人心,整顿风俗,则教化纪纲为不可阙矣。百年必世养之而不足,一朝一夕败之而有余。
○与人书十
尝谓今人纂辑之书,正如今人之铸钱。古人采铜于山,今人则买旧钱,名之曰废铜,以充铸而已。所铸之钱既已粗恶,而又将古人传世之宝,春剉碎散,不存于后,岂不两失之乎?承问日知录又成几卷,盖期之以废铜;而某自别来一载,早夜诵读,反复寻究,仅得十余条,然庶几采山之铜也。
○与人书十一
顷过里第,见家道小康,诸郎成立,甚慰。然自此少游之计多,而伏波之志减矣。况局守一城,无豪杰之士可与共论,如此则志不能帅气,而衰钝随之。敢以一得之愚献诸执事。某虽学问浅陋,而胸中磊磊,绝无阉然媚世之习,贵郡之人见之,得无适适然惊也?
○与人书十二
吾辈学术,世人多所不达,一二稍知文字者,则又自媿其不如。不达则疑,不如则忌,以故平日所作,不甚传之人间。然老矣,终当删定一本,择友人中可与者付之尔。
○与人书十三
读来论为之感叹!自北平、南昌二变以后,一代规模于「宗子维城」四字,竟不复讲。至崇祯之时,人心已去,虽使亲王典兵,其能者不过如汉之陈王宠,下者则唐之覃王嗣周、延王戒丕而已。积轻之势固不能有所树立,而变故萌生,难可意料,谁肯独创非常,建房管之策者哉?虽然,苻坚不过氐酋伪主,而其疏属尚有苻登,诚得此论而用之,未必无一二才杰之士自兹而奋发也。
○与人书十四
每接高谈,无非方人之论。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执事之意其在于斯乎?然而子贡方人,子曰:「赐也贤乎哉?夫我则不暇。」是则圣门之所孳孳以求者,不徒在于知人也。论语二十篇,惟公冶长一篇多论古今人物,而终之曰:「已矣乎!吾未见能见其过而内自讼者也。」又曰:「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不如丘之好学也。」是则论人物者,所以为内自讼之地;而非好学之深,则不能见己之过;虽欲改不善以迁于善,而其道无从也。记此二章于末,其用意当亦有在,愿与执事详之。
○与人书十五
古之疑众者行伪而坚,今之疑众者行伪而脆,其于利害得失之际,且不能自持其是,而何以致人之信乎?故今日好名之人皆不足患,直以凡人视之可尔。
○与人书十六
初为此诗,不过具宾主一夕之谈尔。后之作者递相祖袭,无乃失寿陵之本步乎?海内不乏能言之士,区区何足相师,惟自出己意,乃敢许为知音者耳。
○与人书十七
君诗之病在于有杜,君文之病在于有韩、欧。有此蹊径于胸中,便终身不脱依傍二字,断不能登峰造极。
○与人书十八
宋史言刘忠肃每戒子弟曰:「士当以器识为先,一命为文人,无足观矣。」仆自一读此言,便绝应酬文字,所以养其器识而不堕于文人也。悬牌在室,以拒来请,人所共见,足下尚不知邪?抑将谓随俗为之,而无伤于器识邪?中孚为其先妣求传再三,终已辞之,盖止为一人一家之事,而无关于经术政理之大,则不作也。韩文公文起八代之衰,若但作原道、原毁、争臣论、平淮西碑、张中丞传后序诸篇,而一切铭状槩为谢绝,则诚近代之泰山北斗矣。今犹未敢许也。此非仆之言,当日刘叉已讥之。
○与人书十九
弹琵琶侑酒,此倡女之所为,其职则然也。苟欲请良家女子出而为之,则艴然而怒矣。何以异于是?
○与人书二十
某君欲自刻其文集以求名于世,此如人之失足而坠井也。若更为之序,岂不犹之下石乎?惟其未坠之时,犹可及止;止之而不听,彼且以入井为安宅也。吾已矣夫!
○与人书二十一
郑康成以七十有四之年,为袁本初强之到元城,卒于军中。而曹孟德遂有郑康成行酒、伏地气绝之语,以为本初罪状。后之为处士者,幸无若康成;其待处士者,幸无若本初。
○与人书二十二
井叔于崇福宫故址建祠筑垣,以祀宋提举崇福宫十有四公,可谓合礼。 【 韩公维、吕公诲、司马公光、程公颐、颢、刘公安世、范公纯仁、杨公时、李公纲、李公邴、朱公熹、倪公思、王公居安、崔公与之。】 今介石复建一堂于此祠之前,而迁二程、朱子之位于中,奉之以为一院之主。其尊师重学之意,非不甚至,但其中若韩公、吕公、司马公、刘公,皆与二程同时,而官品多在二程之上,以朱子视之,则皆前辈也。杨龟山先生,又朱子师之师也。同一祠秩,非有所分别也,而俨然独处于前堂,使诸公并世而生,必不安于其位也。夫鬼神之情,人之情也。子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窃谓宜仍井叔之旧,而别建一祠以奉程、朱,庶乎得之。
○与人书二十三
能文不为文人,能讲不为讲师,吾见近日之为文人、为讲师者,其意皆欲以文名,以讲名者也。子不云乎:「是闻也,非达也,默而识之。」愚虽不敏,请事斯语矣。
○与人书二十四
顷者东方友人书来,谓弟盍亦听人一荐,荐而不出,其名愈高。嗟乎!此所谓钓名者也。今夫妇人之失所天也,从一而终,之死靡慝,其心岂欲见知于人哉?然而义桓之里,称于国人,怀清之台,表于天子,何为其莫之知也?若曰:必待人之强委禽焉而力拒之,然后可以明节,则吾未之闻矣。
○与人书二十五
君子之为学,以明道也,以救世也。徒以诗文而已。所谓「雕虫篆刻」,亦何益哉!某自五十以后,笃志经史,其于音学深有所得。今为五书以续三百篇以来久绝之传,而别着日知录上篇经术,中篇治道,下篇博闻共三十余卷。有王者起,将以见诸行事,以跻斯世于治古之隆,而未敢为今人道也。向时所传刻本,乃其绪余耳。
●亭林文集卷之五
圣慈天庆宫记
裴村记
齐四王冢记
五台山记
拽梯郎君祠记
复庵记
贞烈堂记
杨氏祠堂记
华阴王氏宗祠记
书孔庙两庑位次考后
书广韵后
读宋史陈遘
汝州知州钱君行状
吴同初行状
书吴潘二子事
歙王君墓志铭
山阳王君墓志铭
富平李君墓志铭
谒攒宫文一
谒攒宫文二
谒攒宫文三
谒攒宫文四
华阴县朱子祠堂上梁文
○圣慈天庆宫记
泰山之西南麓有宋天书观,大中祥符年间建。后废为碧霞元君之宫,前一殿奉元君。万历中,尊孝定皇太后为九莲菩萨,构一殿于元君之后奉之。崇祯中,尊孝纯皇太后为智上菩萨,复构一殿于后奉之。乃更名曰圣慈天庆宫,而按察使左佩玹为之碑。宫成于十七年之三月,神京沦丧,即此月也。窃惟经传之言曰:「为之宗庙,以鬼享之。」又曰:「为天子父,尊之至也。」孔子论政必也正名。昔自明太祖皇帝之有天下也,命岳渎神祇并革前代之封,正其称号。而及其末世,至以天子之母,太后之尊若不足重,而必假西域胡神之号以为崇,岂非所谓国将亡而听于神者耶?然自国破以后,宗庙山陵之所在,樵夫牧竖且或过而慢焉,而此二殿独以托于泰山之麓,元君之宫,焚香上谒者无敢不合掌跪拜,使正名之曰皇太后,固未必其能使天下之人虔恭敬畏之若此。是固大圣人之神道设教,使民由之而不知者乎?其与宋之托天书以夸契丹者,相去远矣。以其事为国史之所不及载,故序而论之,俾后之人有以览焉。
○裴村记
呜呼!自治道愈下而国无强宗,无强宗,是以无立国,无立国,是以内溃外畔而卒至于亡。然则宗法之存,非所以扶人纪而张国势者乎?余至闻喜县之裴村,拜于晋公之祠,问其苗裔,尚一二百人,有释耒而陪拜者。出至官道旁,读唐时碑,载其谱牒世系,登陇而望,十里之内邱墓相连,其名字官爵可考者尚百数十人。盖近古氏族之盛,莫过于唐,而河中为唐近畿地。其地重而族厚,若解之柳,闻喜之裴,皆历任数百年,冠裳不绝。汾阴之薛凭河自保于石虎、苻坚割据之际,而未尝一仕其朝。猗氏之樊、王举义兵以抗高欢之众,此非三代之法犹存,而其人之贤者又率之以保家亢宗之道,胡以能久而不衰若是?自唐之亡,而谱牒与之俱尽。然而裴枢辈六七人犹为全忠所忌,必待杀之白马驿而后篡唐。氏族之有关于人国也如此。至于五代之季,天位几如弈碁,而大族高门,降为皂隶。靖康之变,无一家能相统帅以自保者。夏县之司马氏举宗南渡,而反其里者,未百年也。呜呼!此治道之所以日趋于下,而一旦有变,人主无可仗之大臣,国人无可依之巨室,相率奔窜,以求苟免,是非其必至之势也与?是以唐之天子,贵士族而厚门荫,盖知封建之不可复,而寓其意于士大夫,以自卫于一旦仓黄之际,固非后之人主所能知也。予尝历览山东、河北,自兵兴以来,州县之能不至于残破者,多得之豪家大姓之力,而不尽恃乎其长吏。及至河东,问贼李自成所以长驱而下三晋之故,慨焉伤之。或言曰:崇祯之末,辅臣李建泰者,曲沃人也。贼入西安,天子临朝而叹。建泰对言:「臣郡当贼冲,臣请率宗人乡里出财百万,为国家守河。」上大喜,命建泰督师,亲饯之正阳门楼。举累朝所传之御器而酌之酒,因以赐之。未出京师,平阳、太原相继陷,建泰不知所为。师次真定,而贼已自居庸入矣。此其人材之凡劣,固又出于王铎、张浚之下, 【 二人皆唐末宰相,统师出讨而败绩者。】 而上之人无权以与之,无法以联之,非一朝一夕之故矣。乃欲其大臣者以区区宰辅之虚名,而系社稷安危之命,此必不可得之数也。周官:「太宰以九两系邦国之民,五曰宗,以族得民。」观裴氏之与唐存亡,亦略可见矣。夫不能复封建之治,而欲藉士大夫之势以立其国者,其在重氏族哉!其在重氏族哉!
○齐四王冢记
自青州而西三十余里,淄水之东,牛山之左,大道之南,穹然而高者,四大冢焉。郦道元水经注曰:「水南山下有四冢,方基圆坟,咸高七尺。东西直列,是田氏四王冢也。」余考田氏之称王者五,而王建迁于共以死,所谓四王,则威、宣、愍、襄是矣。威、宣二王当齐全盛之日,其厚葬固宜;独是愍王杀死于莒,齐之七十余城皆已为燕,田氏之绝而无主者五年,而田单以一邑之兵,一战破燕,收数千里之地,而迎王子于城阳之山中。其时君臣新立,人民新定,死者未吊,伤者未起,反故王之丧于莒而葬之,其制不少杀于威、宣二王之旧。吾是以知襄王之孝,田单之忠,而三代以下之为人臣子者莫能及也。吾尝考地理之志,有周厉王之墓,在霍州东北。王流于彘,卒且葬焉。宣王即位而未之能复也。诗人志之曰:「韩侯取妻,汾王之甥。」厉王也而谓之汾王,刺宣王也。故厉王称汾,而愍王不称莒也,是襄王之孝也。或曰:厚葬,非礼也。子奚取焉?曰:此常论也。乃齐之二王既以为故事矣。宋元公告其群臣,请无及先君,而仲几不可,又况于处变之日乎?然则后之人君,不幸而遇国家之变,其如齐之襄王,其如周之宣王,请择于斯二君者。
○五台山记
五台山在五台县东北一百二十里,西北距繁峙县一百三十里。史照通鉴注曰:「五台山在代州五台县,山形五峙,相传以为文殊示现之地。」华严经疏云:「清凉山者,即代州鴈门五台山也。岁积坚冰,夏仍飞雪,曾无炎暑,故曰清凉;五峰耸出,顶无林木,有如垒土之台,故曰五台。」余考昔人之言五台者过侈,有谓:环基所至五百余里;有谓:四埵去中台各一百二十里,东埵为赵襄子所登,以临代国;南埵为帝尧遭洪水系舟之处;北埵夏屋山,后魏孝文驻跸之所;西埵天池,隋炀帝避暑之龙楼凤阁者,皆太广远而失其实。惟今山志所言五台者近是。北台最高,后人名之叶斗峰。有龙湫,其东二十里为华严岭。又东二十里为东台,上可观日出,其东为龙泉关路。自北台而南二十里为中台,其巅西北有太华泉。又西十五里为西台,其西迭嶂数十里,北有秘魔崖,东南有清凉岭,惟南台稍远,去中台可五十里。五峰周遭如城,其巅风甚烈,不可居。而佛寺之大者五六皆在谷中,其地寒不生五谷,木有松无柏,亦有民人以樵采射猎为业。在古建国时当为林麓之地,中代以下,而吾人之逃于佛者居焉,于是山始名而亦遂为其教之所有。然余考之:五台在汉为虑虒县,而山之名始见于齐。其佛寺之建,当在后魏之时,而彼教之人以为摄摩腾自天竺来此,即居是山。不知汉孝明图像之清凉台在雒阳而不在此也。余又考之,北齐书但言:突厥入境,代忻二牧马数万匹在五台山北柏谷中避贼。隋书但言:卢太翼逃于五台山,地多药物,与弟子数人庐于岩下,萧然绝世,以为神仙可致而已。至唐书王缙传始言:五台山有金阁寺,铸铜为瓦,涂金于上,照耀山谷,费钱巨亿万。缙为宰相,给中书符牒,令台山僧数十人分行郡县,聚徒讲说以求货利,于是此山名闻外夷。至吐蕃遣使求五台山图,见于敬宗之纪,而五代史则书:有胡僧游五台山,庄宗遣中使供顿,所至倾动城邑。又书:五台山僧继颙为刘承钧鸿胪卿,能讲华严经,四方供施多积蓄以佐国用。五台当契丹界上,继颙常得其马以献,号「添都马」。元史则书:武宗至大二年,二月癸亥,皇太后幸五台山。三月己丑,令高丽王随太后之五台山。英宗至治二年,五月甲申,车驾幸五台山,庚寅,禜星于五台山。夫以王缙之为相,庄宗、武宗、英宗之为君,其事亦可知矣。然此皆山志所不载,问之长老,亦无有知其迹者。此在三四百年之间,而不能记述已如是矣,而况于摩腾之始来,文殊之示现乎?其山中雨夜时吐光焰。易曰:「泽中有火革。」深山巨壑无佛之处亦往往有之,不足辨。呜呼!韩公原道之作,至于「人其人,火其书,庐其居」,而李文饶为相,能使张仲武封刀付居庸关,而不敢纳五台之逃僧。盖君子之行王道者,其功至于如此。而吾以为当人心沈溺之久,虽圣人复生,而将有所不能骤革,则莫若择夫荒险僻绝之地,如五台山者而处之,不与四民者混,犹愈于纵之出没于州里之中,两败而不可禁也。作五台山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