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亭林诗文集


  ○与友人论服制书

  增三年之丧为三十六月,起于唐弘文馆直学士王元感,已为张柬之所驳,而今关中士大夫皆行之。丧服小记曰:「再期之丧,三年也。」三年问曰:「至亲以期断,然则何以三年也?曰:加隆焉尔也。焉使倍之,故再期也。」古人以再期为三年,而于其中又有练祥之节,杀哀之序,变服之渐,以其更历三岁而谓之三年,非先有三年之名,而后为之制服也。今于礼之所繇生者既已昧之,抑吾闻之,君子之所贵乎丧者,以其内心者也。居处不安,然后为之居倚庐以致其慕;食旨不甘,然后为之疏食水饮以致其菲;去饰之甚,然后为之袒括、衰麻、练葛之制以致其无文。今关中之士大夫,其服官赴举,犹夫人也,而独以冠布之加数月者为孝,吾不知其为情乎?为文乎?先王之礼,不可加也,从而加之,必其内心之不至也。其甚者,除服之日而有贺。夫人情之所贺者,其不必然者也。得子也,拜官也,登科也,成室也,不必然而然,斯可贺也。故曰:婚礼不贺,人之序也。以其为人事之所必然,故不贺也。丧之有终,人事之必然者也,何贺之有?抑吾不知其贺者,将于除服之日乎?君子有终身之丧,忌日之谓也。是日也,以丧礼处之而不可以除。将以其明日乎?则又朝祥暮歌之类也。贺之为言,稍知书者已所不道,而王元感之论则尚遵而行之。使有一人焉,如颜丁、子羔之行,其于送死之事,无不尽也,而独去其服于中月而禫之日,其得谓之不孝哉?虽然,吾见今之人略不以丧纪为意,而此邦犹以相沿之旧,不敢遽变,是风俗之厚也。若乃致其情而去其文,则君子为教于乡者之事也。

  ○与友人论门人书

  伏承来教,勤勤恳恳,闵其年之衰暮,而悼其学之无传,其为意甚盛。然欲使之效曩者二三先生招门徒,立名誉,以光显于世,则私心有所不愿也。若乃西汉之传经,弟子常千余人,而位高者至公卿,下者亦为博士,以名其学,可不谓荣欤?而班史乃断之曰:「盖禄利之路然也。」故以夫子之门人且学干禄。子曰:「三年学,不至于谷,不易得也。」而况于今日乎?今之为禄利者,其无藉于经术也审矣。穷年所习,不过应试之文,而问以本经,犹茫然不知为何语。盖举唐以来帖括之浅而又废之,其无意于学也,传之非一世矣。矧纳赀之例行,而目不识字者,可为郡邑博士;惟贫而不能徙业者,百人之中尚有一二读书,而又皆躁竞之徒,欲速成以名于世。语之以五经则不愿学,语之以白沙、阳明之语录则欣然矣,以其袭而取之易也。其中小有才华者颇好为诗,而今日之诗,亦可以不学而作。吾行天下,见诗与语录之刻,堆几积案,殆于「瓦釜雷鸣」,而叩以二南、雅、颂之义,不能说也。于此时而将行吾之道,其谁从之!「大匠不为拙工改废绳墨,羿不为拙射变其彀率」,若狥众人之好,而自贬其学,以来天下之人,而广其名誉,则是枉道以从人,而我亦将有所不暇。惟是斯道之在天下,必有时而兴,而君子之教人,有私淑艾者,虽去之百世而犹若同堂也。所著日知录三十余卷,平生之志与业皆在其中,惟多写数本以贻之同好,庶不为恶其害己者之所去,而有王者起,得以酌取焉,其亦可以毕区区之愿矣。夫道之污隆,各以其时,若为己而不求名,则无不可以自勉。鄙哉硁硁所以异于今之先生者如此,高明何以教之?

  ○与友人辞祝书

  昨见子德云:明府将以贱辰光临赐祝。窃惟生日之礼,古人所无。小弁之逐子,始说我辰;哀郢之故臣,乃言初度。故唐文皇以劬劳之训,垂泣以对群臣;而近时孙退谷、张篑山着论次废此礼。彼居常处顺者,犹且辞之,况鄙人生丁不造,情事异人,流离四方,偷存视息。若前史王华、王肃、陆襄、虞荔、王慧龙之伦,便当终身布衣疏食,不听音乐,不参喜事。即不能然,而又以此日接朋友之觞,炫世俗之目,岂不于我心有戚戚乎?知我者当闵其不幸而吊慰之,不当施之以非礼之礼,使之拂其心而夭其性也。用是直摅衷曲,布诸执事,惟祈鉴之。

  ○病起与蓟门当事书

  天生豪杰,必有所任,如人主于其臣,授之官而与以职。今日者拯斯人于涂炭,为万世开太平,此吾辈之任也。仁以为己任,死而后已,故一病垂危,神思不乱。使遂溘焉长逝,而于此任已不可谓无尺寸之功,今既得生,是天以为稍能任事而不遽放归者也,又敢怠于其职乎?今有一言而可以活千百万人之命,而尤莫切于秦、陇者,苟能行之,则阴德万万于于公矣。请举秦民之夏麦秋米及豆草一切征其本色,贮之官仓,至来年青黄不接之时而卖之,则司农之金固在也,而民间省倍蓰之出。且一岁计之不足,十岁计之有余,始行之于秦中,继可推之天下。然谓秦人尤急者,何也?目见凤翔之民举债于权要,每银一两,偿米四石,此尚能支持岁月乎?捐不可得之虚计,犹将为之,而况一转移之间,无亏于国课乎?然恐不能行也。易曰:「牵羊悔亡,闻言不信。」至于势穷理极,河决鱼烂之后,虽欲征其本色而有不可得者矣。救民水火,莫先于此。病中已笔之于书,而未告诸在位。比读国史,正统中,尝遣右通政李畛等官粜米得银若干万,则昔人有行之者矣。特建此说,以待高明者筹之。

  ○与李湘北书

  关中布衣李君因笃顷承大疏荐扬,既征好士之忱,尤羡拔尤之鉴。但此君母老且病,独子无依,一奉鹤书,相看哽咽,虽趋朝之义已迫于戴星,而问寝之私倍悬于爱日。况年逾七十,久困扶床,路隔三千,难通啮指,一旦祷北辰而不验,回西景以无期,则缾罍之耻奚偿,风木之悲何及!昔者令伯奏其愚诚,晋朝听许;元直指其方寸,汉主遣行。求贤虽有国之经,教孝实人伦之本。是用遡风即路,沥血叩阍。伏惟老先生弘锡类之仁,悯向隅之泣,俯赐吹嘘,仰徼俞允,俾得归供菽水,入侍刀圭,则自此一日之斑衣,即终身之结草矣。若炎武者,黄冠蒯屦,久从方外之踪,齿豁目盲,已在废人之数,而以生平昆弟之交,理难坐视,辄敢通书辇下,布其区区。

  ○答汤荆岘书

  两函并至,深感注存。足下有子产博物之能,子政多闻之敏,而下问及于愚耄,不知臣精销亡,少时所闻,十不记其二三矣。闻之前辈老先生曰:太祖实录凡三修:一修于建文之时,则其书已焚,不存于世矣;再修于永乐之初,则昔时大梁宗正西亭曾有其书,而洪水滔天之后,遂不可问;今史宬所存,及士大夫家讳实录之名,而改为圣政记者,皆三修之本也。然而再修三修所不同者,大抵为靖难一事。如弃大宁而并建立之制,及一切边事书之甚略,是也。至于颍、宋二公若果不以令终,则初修必已讳之矣。闻之先人曰:实录中附传于卒之下者,正也;不系卒而别见者,变也。当日史臣之微意也。王元美先生作信国公诗曰:「所以恩泽终,颍、宋乃反是。」盖谓二公之不得其死,而不可谓之诛。且以汉事言之:武帝之于刘屈牦,谓之诛,可也;成帝之于翟方进,谓之诛,不可也。是史臣之所以微之也。今观卒后恩典之有无隆杀,则举一隅而三可反矣。至于即主位之月日,当如来论,以实录为正耳。自万历以还,是非之涂,樊然殽乱,姑以目所尝见之书,其刻本则如辛亥京察记事、辽事实录 【 王在晋】 ,清流摘镜 【 王岳】 ,傃庵野钞、同时尚论录 【 二书并蔡□□】 ,悫书 【 蒋德璟】 ;钞本则如酌中志 【 刘若愚】 ,恸余杂记 【 史惇】 之类皆不可阙,而遽数之不能终也。搜罗之博,裁断之精,是在大君子而已。

  ○附 复汤荆岘书

  子德西归,拜读手札。复有一牍具陈先妣节烈,及前朝旌表之槩,求入史传,当已彻台览矣。承问史事,弟年老遗忘,不敢臆对。但自万历以来,是非之涂,樊然殽乱,姑以目所尝见之书,其刻本则如辛亥京察记事、辽事实录, 【 王公在晋,】 清流摘镜 【 王岳,】 傃庵野抄、同时尚论录 【 二书并蔡某,忘其名,】 悫书 【 蒋公德璟;】 抄本则如酌中志, 【 刘若愚,即汪钝庵集中所谓远志之苗。】 幸存录、 【 夏君允彝,】 恸余杂记 【 史君惇】 之类皆不可阙,而遽数之不能终也。搜罗之博,裁断之精,是在大君子而已。弟近二十年精力并用之音韵之学,今已刻之淮上,惟待自往与张君力臣面加订改。今年至睢,值淮西饥荒,又乏资斧,不果前行,明春当再裹粮东去。适马氏暂有所约,或于贵地暂有旬月之留,先此附闻。并有马宅一字,烦为寄往。率尔布候,不尽瞻驰。

  ○与叶讱庵书

  去冬韩元少书来,言曾欲与执事荐及鄙人,已而中止。顷闻史局中复有物色及之者。无论昏耄之资,不能黾勉从事,而执事同里人也,一生怀抱,敢不直陈之左右。先妣未嫁过门,养姑抱嗣,为吴中第一奇节,蒙朝廷旌表。国亡绝粒,以女子而蹈首阳之烈。临终遗命,有「无仕异代」之言,载于志状,故人人可出而炎武必不可出矣。记曰:「将贻父母令名,必果;将贻父母羞辱,必不果。」七十老翁何所求?正欠一死!若必相逼,则以身殉之矣!一死而先妣之大节愈彰于天下,使不类之子得附以成名,此亦人生难得之遭逢也。谨此奉闻。

  ○与史馆诸君书

  视草北门,紬书东观,一代文献,属之巨公,幸甚幸甚。列女之传,旧史不遗,伏念先妣王氏未嫁守节,断指疗姑,立后训子,及家世名讳并载张元长先生传中。崇祯九年巡按御史王公 【 一鹗】 具题,奉旨旌表。乙酉之夏,先妣时年六十,避兵于尝熟县之语濂泾。谓不孝曰:「我虽妇人,身受国恩,义不可辱。」及闻两京皆破,绝粒不食,以七月三十日卒于寓室之内寝。遗命炎武读书隐居,无仕二姓。迄今三十五年,每一念及,不知涕之沾襟也。当日间关戎马,越大祥之后,乃得合葬于先考文学之兆。今将树一石坊于墓上,藉旌门之典,为表墓之荣。而适当修史之时,又得诸公以卓识宏才膺笔削之任,共姬之葬,特志于春秋,漆室之言,独传于中垒,不无望于阐幽之笔也。炎武年近七旬,旦暮入地,自度无可以扬名显亲,敢沥陈哀恳,冀采数语存之简编,则没世之荣施,即千载之风教矣。

  ○与公肃甥书之一

  修史之难,当局者自知之矣。求藏书于四方,意非不美,而西方州县以此为苦,宪檄一到,即报无书。所以然者,正缘借端派取解费,时事人情,大抵如此。窃意此番纂述,止可以邸报为本,粗具草藳,以待后人,如刘昫之旧唐书可也。 【 唐武宗以后无实录。】 忆昔时邸报至崇祯十一年方有活板,自此以前,并是写本。而中秘所收,乃出涿州之献,岂无意为增损者乎?访问士大夫家,有当时旧钞,以俸薪别购一部,择其大关目处略一对勘,便可知矣。吾自少时,先王父朝夕与一二执友谈论,趋庭拱听,颇识根源,但年老未免遗忘,而手泽亦多散轶,史藳之成,犹可辩其泾渭。今日作书,正是刘昫之比,而诸公多引洪武初修元史故事,不知诸史之中,元史最劣,以其旬月而就,故舛谬特多。如列传八卷速不台,九卷雪不台,一人作两传;十八卷完者都,二十卷完者拔都,一人作两传,几不知数马足,何暇问其骊黄牝牡耶?然此汉人作蒙古人传,今日汉人作汉人传,定不至此。 【 亦有如谷林苍以张延登、张华东为两人者。】 惟是奏章是非同异之论,两造并存,而自外所闻,别用传疑之例,庶乎得之。此虽万世公论,却是家庭私语,不可告人以滋好事之腾口也。

  ○与公肃甥书之二

  所谓大臣者,以道事君,不可则止。吾甥宜三复斯言,不贻讥于后世,则衰朽与有荣施矣。此中自京兆抵二崤皆得雨,陇西、上郡、平凉皆旱荒,恐为大同之续。与其赈恤于已伤,孰若蠲除于未病。又有异者,身为秦令,而隔河买临晋之小儿,阉为火者,以充僮竖,至割死一人,岂非自陕以西别一世界乎?诚欲正朝廷以正百官,当以激浊扬清为第一义,而其本在于养廉。故先以俸禄一议附览,然此今日所必不行,留以俟之可耳。说经之外,所论著大抵如此。世有孟子,或以之劝齐梁,我则终于韫匮而已。

  ○答原一公肃两甥书

  老年多暇,追忆曩游,未登弱冠之年,即与斯文之会,随厨俊之后尘,步杨、班之逸躅,人推月旦,家擅雕龙,此一时也。已而山岳崩颓,江湖沸■〈氵胷〉,酸枣之陈词慷慨,尚记臧洪;睢阳之断指淋漓,最伤南八。重泉虽隔,方寸无暌,此又一时也。已而奴隶鸱张,亲朋澜倒,或有闻死灰之语,流涕而省韩安;览穷鸟之文,抚心而明赵壹。终凭公论,得脱危机,此又一时也。凡此三者之人,骑箕化鹤,多不可追;哲嗣闻孙,往往而在。此即担簦戴笠,陌路相逢,犹且为之叙殷勤,陈夙昔,班荆郑国之野,贳酒黄公之垆。而况吾甥欲以郡中之园为吾寓舍,寻往时之息壤,不乏同盟,坐今日之皋比,难辞后学。使鸡黍蔑具,干糇以愆,既乖良友之情,弥失故人之望。且吾今居关、华,每年日用约费百金。若至吴门,便须五倍,吾甥能为办之否乎?又或谓广厦之欢,可以大庇寒士;九里之润,亦当施及吾侪。而曰:吾尔皆同声气同患难之人,尔有鼎贵之甥,可无挹注之谊?因罤觅菟,见弹求鸮,有如退之诗所云,「偶然题作木居士,便有无穷祈福人」者,吾甥复能副之否乎?虽复田文、无忌,不可论之当今,假使元美、天如,当必有以处此,而如其不然,则必以觖望之怀,更招多口之议。况山林晚暮,已成独往之踪;城市云为,终是狥人之学。然则吾今日之不来,非惟自适,亦所以善为吾甥地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