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墟集

  孳孳为善善字是性善善字否曰为善善字即性善之善无二理也或曰性既是善如何鸡鸣之时又有利一边可见性还有善有不善矣何以孟子专主于性善曰性原是善的但旦昼之所为梏之反覆是以夜气不足以存是以孳孳为利耳岂真性有不善哉不罪斧斤而罪无山木不罪牛羊而罪无萌蘖此三品之説所以不容已于辨也或又曰性既是善如何又待于为曰为善之説是尽性之説也镜本明而尘汚之故不磨不见其明性本善而利梏之故不尽不见其善故又曰亦为之而已矣或又曰果如亦为之而已矣之説为诚不可无矣而旦昼之所为为字又以为梏亡又以为违禽兽不逺何也曰旦昼之所为为字是孳孳为利之为也亦为之而已矣为字是孳孳为善之为也孟子恐人惩于旦昼之所为为字而并废其亦为之而已矣之为又恐人借口于亦为之而已矣之为而并为旦昼之所为是以以此两为字并举而对言之若曰为善之为既如彼为利之为又如此学者慎毋槩以为为是亦毋槩以为为非也
  问为善当在何处为曰东廓先生云间字要体认得亲切莫作寻常看过视听言动事亲从兄从前先后辞受仕止只是一念操舍之微中间更无驻足处由此观之可见为善只在人伦日用间非高非逺非卑非近非杨非墨非仙非佛
  蔡虚斋先生云利不止是货财但有私已之心或有所为而为者皆利也必如此説方透私已二字视货财二字病痛更大贻害更逺且如自家要做君子做善人岂不是善若只要自家做君子做善人不要大家做君子做善人如此存心善乎利乎如此存心凡可以损人利已倾人防人者无所不至矣可不畏哉大约财货之利易见私已之利难知此虚斋所以不容已于言也或曰私已诚为利矣若自家要做君子做善人而又要大家做君子做善人恐流于兼爱奈何余曰昔罗近溪论孝为仁之本至于遇人遇物又安有残忍戕贼之私处其门人亦疑曰此恐流于兼爱近溪答曰子恐乎决不流矣吾亦恐也心尚残忍无爱之可流此数语甚是痛快学者不可不潜心味之
  问自家要做君子做善人而又要大家做君子做善人不知自家一人安能必得大家余曰然彼世之自家要做君子做善人而不要大家做君子做善人者抑岂能以自家一人必得大家乎自家一人不能必得大家而却要大家不为君子不为善人势必不能徒以自坏其心术自得罪于天地神而已矣学者固不能必得大家都做君子做善人而这一念必不可无有此一念便是善无此一念便是利故曰夫仁者已欲立而立人已欲达而达人又曰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初学之士尽以天地万物为一体尚不能以父母兄弟妻子奴仆为一体若借口于兼爱之非而不以天地万物为一体则其流弊又当何如孟子曰孳孳为善者舜之徒又曰大舜有大焉善与人同是孳孳为善者为其与人同者也不为其所以与人同者而徒曰我为善我为善是舜之善如彼而我之所以为之者又如此也天下岂有两様善之理其何以为舜之徒哉大约叔季之世自私自利之风浸滛已久为不善者无论即为善者孳孳到底强半已成就得一个自私自利且如平日看书与朋友讲论时凡及于已立己达一边话説便觉耳顺便觉津津有味更不説恐流于杨氏为我凡及于立人达人一边话説便觉耳逆便觉意思不合即説恐流于墨氏兼爱如门人之疑罗近溪者盖不少也不知其恐处正是病处如曰不是病处何为不恐其流于为我而独恐其流于兼爱也如此病根浸滛已久并自家亦不知不觉耳此根不防则闻见愈广讲论愈多其病痛愈深譬之病寒者复用硝黄病热者复用姜桂岂徒无益而已哉宜乎反为不用药者之借口也吕与叔云克己功夫未肯加吝骄封闭缩如蜗试于夜气深思省剖破藩篱即大家此先儒已试之良方所以药天下万世于无穷者也学者倘有意于善利之辨不可一日不三复是诗
  问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何墨氏兼爱不得为仁曰且先看这体字孟子曰人之于身也兼所爱则兼所养也无尺寸之肤不爱焉则无尺寸之肤不养也所以考其善不善者岂有他哉于已取之而已矣体有贵贱有小大无以小害大无以贱害贵养其小者为小人养其大者为大人可见一体之中自有差等善养体者自当有辨岂可槩曰兼所爱兼所养哉杨氏为我唯知有我举亲与民物而置之度外是不知养身之説也固不得谓之仁也墨氏兼爱爱无差等举亲与民物而混之无别是徒知养身而不知考其善不善之説也亦不得谓之仁也体之一字不明又何论以天地万物为一体哉吾儒之于天地万物痛痒原自相闗等杀又自有辨固不忍置亲与民物于度外亦不忍混亲与民物于无别故曰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何等恻怛何等斟酌是知养身而又知善养其身之説也如此才与孟子论体字之意合故曰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知体之一字之意则知仁矣知仁则知所以孳孳为善矣故曰孳孳为善者舜之徒又曰能言距杨墨者圣人之徒也学者必严于杨墨之辨而后谓之孳孳为善而后谓之舜之徒不然为利者无论即为善者而择术不精虽日孳孳欲至于舜曷繇哉
  亲亲仁民爱物不是仁者分外事亦不是仁者向外驰求是良心自然不容已处正所谓天地生生之心也人得此心遇亲自然知亲故曰孩提之童无不知爱其亲稍长无不知敬其兄遇民自然知仁故曰今人乍见孺子将入于井莫不有怵惕恻隐之心遇物自然知爱故曰吾不忍其觳觫这原都是自然的良心不待勉强不容矫饰正所谓天地生生之心也只是后来物欲陷溺遂失了良心所以不惟不知爱物不知仁民虽至亲亦不知亲矣此后来陷溺之过非本来无此良心也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不过复还此良心耳岂是分外事岂是向外驰求乎至亲亲仁民爱物间亲踈厚薄亦都是自然的差等岂止亲与民物有辨虽亲亲之中亦自有辨故曰亲亲之杀尊贤之等礼所生也岂仁者有心分别于其间哉但学者不察仁者本来痛痒之心而徒执仁者后来等杀之迹于是妄分彼此妄树藩篱将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之心一切抹摋毋恠乎逃墨而归杨以便其自私自利之图也故学者不明乎天地万物一体之説虽尧舜与居亦不能使之逃杨而归儒矣
  杨氏为我不是后人这様为我但只是惩世人驰骛之病欲率天下为近里着已之为而不知其亲亲仁民爱物正是自家近里着已的工夫非驰骛于亲与民物间也丢过亲与民物而只为我视天下国家事全与我不相干成何世界故曰无君故孟子不得不严为之辨至于他一段痛痒相闗之心亦自不可泯不然何不以其道自私而思以其道易天下也观于思以其道易天下可见一体之心即杨氏亦未尽泯特杨氏不自知耳看后世之为我者即以为我之道自私而不以为我之道公之天下全无痛痒相闗之意矣岂可与杨氏为我并论至于墨氏兼爱亦未尝不是但只是不该丢过亲亲专去仁民爱物非谓民遂可不仁物遂可不爱也丢过亲亲而言仁民爱物如无源之水如无根之木根源处既薄了更説甚别处厚不厚故曰无父故孟子亦不得不严为之辨然墨氏虽薄待其亲而亲亲之良心亦未尝泯不然何夷子一闻颡泚之説即怃然动心也观于怃然处可见一本之心即墨氏亦未尽泯特墨氏不自知耳后世学者不察其墨氏丢过亲亲之非而遂谓民不必仁物不必爱举亲与民物俱置之度外而曰我不为墨是又自私自利之尤尤杨氏之所不与者也可胜慨哉杨墨思以其道易天下而孟子又思以其道易杨墨此又是孟子痛痒相闗不自私自利处故孳孳为善者当于痛痒相闗不自私自利处为之可也
  问杨斛山先生大节凛凛一代不知何脩至此曰先生学问亦从鸡鸣孳孳为善一念来观其诗有云病潜隐处最难医拔去深根思匪齐舜蹠相悬初未逺差之千里自毫厘又云一原万象皆同有要把心从此处知善到公时多少大须知无我是无私观此则先生生平大节盖有所本云又问病潜隐处是何病曰正指私已之病
  私已之病亦有不同私已之利其病粗而显私已之善其病细而隐必不私已之善而后谓之善而后不谓之利
  朱晦翁曰许多纷纷都从一我字生岀来此字真是百病之根若砍不倒触处作灾恠也薛文清亦曰人所以千病万病只为有已为有己故计较万端惟欲己富惟欲已贵惟欲已安惟欲已乐惟欲己生惟欲己寿而人之贫贱危苦死亡一切不恤由是生意不属天理灭絶虽曰有人之形与禽兽奚以异若能去有已之病廓然大公富贵贫贱安乐生寿皆与人共之则生意贯彻彼此各得分愿而天理之盛有不可得而胜用者矣由此观之则二先生之学可知若不于此处究心而曰我学晦庵我学文清吾岂知之哉
  私已之病总只是一忌字作祟有以小人而忌君子者忌其胜已也有以君子而忌君子者忌其并已也小人之忌君子明为挤排毁谤君子之忌君子隂为化导转移故以小人而忌君子不惟天下人知小人之忌君子即君子亦知其彼之忌我也必然避之防之而君子犹得为君子惟以君子而忌君子不惟天下人不知君子之忌君子即君子亦不知其彼之忌我也方且信之从之而君子渐化为小人由是观之君子之忌君子其流毒贻祸视小人更深且逺也虽然小人无论矣既谓之君子而犹有此忌人并已之心则何以谓之君子呜呼孳孳为善者固当自克其忌人之心亦慎毋为忌人者所化导而转移也哉
  人人能克去私已二字便是青天白日心肠便是海阔天空度量便是光风霁月襟懐便是天清地宁世界何等潇洒何等快乐故曰善故曰舜之徒
  丙申仲冬十有一日余与诸君子讲学宝庆寺讲间或问及舜蹠善利诸章诸君子各摅所见互相发明余不肖僭为折衷之虽体认之功未逮而心思意见亦既竭矣防之明日漫作此图而系之以説至于説之所不能尽者复録数则附于后大抵皆防中讲语而稍为文饰之者也録成因书此以自朂并以请正于诸君子
  夫善利之剖岐逺矣而其乍剖处在几微芒忽间倘盱其微而忽之将欹其鹄而赴之有不歩蹠之武而雁其行者鲜矣即或作意修持气索中道旋而自解曰吾纵不得上俪于舜亦岂得下齐于蹠乎是谓人间世有不舜不蹠之善人也以不舜不蹠为善曷异持娵娃之髢索赖于九戎乎故善不悉微芒终归岐路第君子知微众人詧影人而君子宁几哉则又安所冯矣有我冯夫子者出悯道统之陵彛怆善途之昁眛慨人心之谬迷掲善利之説示天下而复摹之以图使夫詧影之辈有所冯而措趾焉披图展睛便知若为善若为利若为善而善若为善而利择精而赴猛世遯而心敉不至起微芒旁驰千里斯图之攟精何閟而注益不既溥乎嗟嗟善为贞宅为真主乃忽而凿一利窦主反受绾受翳焉直至瞻图防臆沉眢始朗如饮消渇以烛夜之浆坐久暍于爽飔之宇回望欹顔几成蹶陷不胜魄悸哉而吾师画图之心亦不胜轮囷而多戚矣万厯已酉门人中吴顾晿离顿首撰
  自昔未有以析舜蹠之涂乃始于子舆氏子舆氏始析舜蹠之涂未有以阐兹象教乃又始于少墟先生至有象教而先生之心滋戚矣先生昔游中秘而代狩丰棱节谊固表表于时要亦一本于正学而不以标异濂洛闗闽之绪则毅然以身荷之庸能一日忘斯世而世顾岐路争驰也于是始穆然为是图焉无事汗牛充栋而圣狂烛于眉睫几希示诸掌上盖真非有道不能也故虽以蚩蚩之氓按形思义晓然若执烛龙而示之涂有虞氏之芳躅善反之则是矣昔子舆氏独晰其理未晰其象先生晰其象而并晰其理亦大有不得已者在矣若其详则有先生之説与诸名公之序具载于帙余又何赘焉万厯丙午季秋华下后学宜论谨书





  少墟集巻八
  钦定四库全书
  少墟集巻九
  明 冯从吾 撰
  语録
  太华书院防语
  夫子论大人学术至于治国平天下子思论至圣功业至于赞化育参天地此岂过为推尊过为铺张若曰不如此不足以满大圣之分量不如此不足以树承学之标的耳而或者见其学术功业如此又逡巡畏缩不敢当以大人至圣为不可几及呜呼益失夫子子思意矣故孟子不得已又曰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又曰圣人先得我心所同然若曰大人之学术虽如此其大初非有加于赤子之心至圣之功业虽如此其伟不过先得我心所同然耳岂真不可几及哉又何逡巡畏缩以为不敢当也后世道学不明只是学者看得圣人太高自己太卑吾辈果能信此又何患不到大人圣人地位或曰信得此遂可不用学问功夫而顿入圣域乎曰不然世之不信学不用功者正坐不信得此耳若果信得此自然不逡巡畏缩自然肯用学问功夫且信得此学问功夫才有头脑才得不差世岂有不用功夫而顿入圣域之理耶蒲阪张去浮署谕华阴一时士习勃然兴起今岁戊申春莫余偕同志冯翊王惟大郡丞华下宜化汝刺史长安刘孟直郡丞咸宁杨工载进士西安周淑逺大参及门人数十人为华岳之游而去浮率阖学诸友邀余讲学于岳庙之灏灵楼虚徃实归此游可谓不徒矣濒别去浮出此巻索余书余因书此俟教此即连日与诸公所讲大防无他竒也书完复书游华二律于后并博一粲征防来莲岳良朋喜共游白云时去住野鸟自夷犹雨霁千岩翠春深万木稠山灵真有待吾道重千秋青柯亭榭倚山隈喜见儒冠济济来心性源头须有辨覩闻起处岂容猜三峰直欲凌霄汉九曲常看浸草莱此防莫言闲眺玩百年道运自今开
  徃戊申春余与诸同志讲学太华山防语偶因病未及録故止存书去浮巻数语耳今壬子春莫复与去浮惟大化汝叔尚及华下高宜卿太守冯元皥刺史袁文祯明府华阴屈湛虚运长咸宁任以忠明府西蜀谯用锡胡国柱延安赵尔承司训及门人百余人防于太华书院盘桓十数日始归归来因録其语以应索者中亦有上防所讲而未及録者亦并録之同志者幸有以教我
  圣贤学问全在知性有义理之性有气质之性如以义理之性为主则源头一是无所不是情也是好的故曰乃若其情则可以为善矣才也是好的故曰若夫为不善非其才之罪也若以气质之性为主则源头一差无所不差情也是不好的为恣情纵欲之情才也是不好的为恃才妄作之才今不在性体源头上辨别而或曰性是善的情是不善的或又曰情是善的才是不善的只在末流上辨别纷拏盈庭何有了期
  问气质之性自宋儒始发之孟子道性善何曽言及气质曰孟子何曽不言气质如动心忍性之性性也有命焉之性都是就气质说第学者只当以义理之性为主气质之性存而不论可也曰忍曰不谓何等词严义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