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墟集

  或以文公平生所学惟此四字之言为迂不知正与邪对诚与僞对既以诚正为迂不知将以何者为不迂邪或者其人可知矣
  或曰正心诚意亦未必为上所厌闻或为上所喜闻亦不可知为臣子者何可不言余曰不然臣子进言不必论上所厌闻不厌闻亦不必论上所喜闻不喜闻如以厌闻诚正而不言诚正固非事君之道如以喜闻诚正而始言诚正亦岂纯臣之节如喜闻诚正而言诚正固矣倘喜闻狗马而亦言狗马可乎喜闻货财而亦言货财可乎不论自家所学惟论上所喜厌其势必至于此唐李勣知遂良之説上所厌闻故陛下家事之説一投而遂贻唐室无穷之祸想勣之心不过以遂良之言为迂耳岂知贻祸之烈至此哉文公不论上所厌闻否第曰平生所学惟此四字宛然孔氏家法真万世臣子之所不敢违也
  问学之不讲孔子所忧后世学者多不肯讲何也曰其病多端一则于已不便一则自以为是一则为人不足与言一则恐为世所厌一则嫉忌人之胜已孔子曰躬行君子则吾未之有得一讲则人必以躬行责备于已不便故不得已谓学只在行不在讲是以行之一字杜责备者之口以掩不行之过也即间有能行者又器小易盈若曰吾行是是亦足矣何必再讲而况其人又不足与讲也孟子曰齐人无以仁义与王言者岂以仁义为不美也其心曰是何足与言仁义也云尔彼其心或亦曰是何足与言学问也云尔昔人説朱文公曰正心诚意上所厌闻今之不讲者岂亦以正心诚意世所厌闻而讲之无益邪女无美恶入宫见妒士无贤不肖入朝见妒今之不讲者得无曰我不能行而讲之使人行则形已之短我能行而讲之使人行则掩已之长得非忌心胜而不欲人之行之邪不知不讲者不行者也真能行者必不避人责备而不讲义理无穷即圣贤且望道未见我安敢自以为是而不讲人性皆善孰不可与言敢谓人不足与言而不讲平生所学惟此四字何论人之厌不厌也而不讲君子莫大乎与人为善方愧不能与人为善也又何忌人之胜已也而不讲孔子忧之正忧乎此耳后人不忧岂其有加于孔子邪
  问近世讲学者多讲虚不知只躬行足矣何必讲曰药虚之病者在躬行二字既学者多讲虚正当讲躬行以药之可也而反云学不必讲何哉为此言者是左袒虚之説而阻人之辨之者也
  讲虚之学讲学也讲躬行之学亦讲学也虚之学不讲可也躬行之学不讲可乎若曰学不必讲岂躬行之学亦不必讲邪
  尧舜之道孝弟而已矣若不讲如何孝如何弟安能孝弟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若不讲如何忠如何恕安能忠恕彼谓只孝弟忠恕而不必讲者是原无心于孝弟忠恕者也
  孔子曰躬行君子则吾未之有得可听其未得已乎故曰学之不讲是吾忧也讲学者正是讲其所以躬行处正是因其未得而讲之以求其得处不然躬行君子终未之有得矣
  讲学二字幸出于孔子若出于孟子则必以为孟子不及孔子处在标此二字矣
  问讲学可也第不宜如诸儒之各立门户何如曰不然天下有升堂入室而不由门户者乎如以诸儒标天理二字标本心二字标主敬穷理四字标复性二字标致良知三字为立门户不知孔门标一仁字孟子标仁义二字曾子标慎独二字子思标未发二字岂亦好立门户邪夫子之墙数仞若真欲见宗庙之美百官之富自不容不覔此门户以入不然是原甘心于宫墙之外者也何足辨哉且论道体则千古之门户无二论功夫则从入之门户不一第求不诡于孔氏之道各择其门户以用功不自防其门户以立异可耳而必于责备其立门户不知舍天理本心慎独未发之外又将何所讲邪一开口便落门户真令人不敢开口矣闻者豁然大悟
  天下有三件不可解的事言可省也别様不该説的言语通不省偏只省了讲学的言语一不可解交可寡也别様不该交的朋友通不寡偏只寡了讲学的朋友二不可解是非可避也别様不该管的是非通不避偏只避了讲学的是非三不可解
  或有苦忌者之责备者余曰人而不为人所忌则其人可知矣人而忌人则其人可知矣人而不为人所责备则其人可知矣人而责备人则其人可知矣
  战国之时杨墨之言盈天下得孟子辞而辟之从汉至宋佛老之言盈天下得程朱辞而辟之至于今日非学之言盈天下倘有辞而辟之如孟子程朱其人乎余窃愿为之执鞭
  非学之言忌者倡之误听者从而和之讲学者又误从而讲之忌者无论矣误听者从而和之讲学者又从而讲之何也讲学者误讲非学之言于已为自误于人为误人
  论学譬如为文必融防贯通乎百家然后能自成一家若只守定一家恐孤陋不能成家矣学之道何以异此故曰孔子圣之时者也又曰孔子之谓集大成
  天下事执彼以议此执此以议彼则皆短也执此以济彼执彼以济此则皆长也执伯夷之清以议下恵之和执下恵之和以议伊尹之任则三子皆在所弃矣执伯夷之清以济下恵之和执下恵之和以济伊尹之任则三子皆在所收矣孟子圣三子正所以备孔子之集成孔子之时耳不然舍清任和之外又将何所集以成大成哉惟不外清任和而能时出之此孔子所以异于三子也
  古人惟见人之长今人惟见人之短古人论人于短中求长今人论人于长中求短古人见人之长处原是长处见人之短处原是短处今人见君子长处反以为短处见小人短处反以为长处
  皆古圣人也论人何其恕吾未能有行焉自处何其谦乃所愿则学孔子也趋向又何其正此正孟子之所以得统于孔子也
  以孔子自期则可以孔子自任则不可以孔子望人则可以孔子责人则不可只争一念遂隔千里
  宋儒云天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余亦云人不学仲尼万古如长夜
  士君子为人全要有品有量一介不苟以学品则品自髙万物皆备以学量则量自大




  少墟集巻七
  钦定四库全书
  少墟集巻八      明 冯从吾 撰语録
  善利图原序
  在昔唐虞授受执中之防穆然尚矣孔子接三代之传惓惓欲以善人是见然亦罕言利顾战国何时也子舆氏拯人心以胥溺泣狂圣于临岐于是提衡舜蹠以危善利所归趋岂其有凿乎精一之窍盖人心与世道推移如狂澜莫可底遏圣贤所为深忧宻计者忧深故言之切计宻则防之周故曰予岂好辨哉予不得已也不佞夙不敏尝从事大贤之门上下议论一日署臬秦中获少墟冯公善利图説一帙相与印可末复附録以足其义理欲烛乎眉睫几希示诸掌上抉身心性命之微撮濂洛闗闽之奥惕然有概于衷因抚巻而叹曰道妙无言学本一贯孔子不云乎中人以上可以语上也中人以下不可以语上也夫既不可以语上矣则中人以下皆圣人之弃人乎无已形不辨则眎影以察里不着则眎表以端尧舜相传一中而未始以善利分之孔子微言善利而未始并析之子舆氏始并析之而未有以图象之至于图象之而其于世道人心忧且计更何如也乃真谓画前无易耶嗟夫士君子终身学术莫先善利之辨善之涂一利之涂则什伯千万焉一者易得于道什伯千万者则茫乎莫知所之绎公所为斯图也亦有大不得已者在矣万厯癸卯中秋谷日汝上张维新书
  吾友冯仲好潜心理学自为诸生太学生而已然寻以子丑髙第读中秘书其学益深其养益邃及出秉栢台东廵齐鲁而考徳问业者日滋众具在订士编中既而青蒲犯顔遗佚归里与吾党诸君子讲学寳庆梵宇大议论不立异亦不蹈常不事虚亦不涉卑近要以抒所自得敷明宗防説详而反约人人有虚往实归之幸一时学士师尊之廼因答问善利作为图説始于毫芒一念终于圣狂千里途岐竟逖其严若此苟知囘心向道却是入圣之几有令人惕然猛省处至反覆辨难亹亹数千言率防于味为世教人心虑亦廑已今即髙卧西京而苍生系望异日者以学术为事功勋未可量也吾离索仲好久恒企交儆之思而把玩兹帙如对切劘因命梓人以公同志则其造诣之闳深渊邃亦足以窥其槩矣万厯甲辰孟夏潼关友弟张维任顿首书于巫山公署
  人性本善利者有已之私也原不并立岂容交战而角胜乎上知以本善者洗除其已私中士不以有已者戕牿其本善安勉虽殊入圣则均若岐路而争驰即去圣而入蹠防哉冯仲好之言曰善念是吾真欲人之培养其善也又曰中道立终为蹠恐人之托利于其善也此其辨晰理奥深得作圣之肯綮矣与同志者共之万厯庚子春日关中屈拱北书









  善利图説
  或问孟子愿学孔子者也孔子论人有圣人君子善人有恒之别而孟子乃独以善利一念分舜蹠两途何也曰此正孟子善学孔子处孔子以圣人君子善人有恒列为四等正所以示入舜之阶基恐学者躐等而进耳世之学者徒知以舜蹠分究竟而不知以善利分舜蹠若曰圣人至舜极矣学者何敢望舜下圣人一等吾宁为君子已耳或者又曰君子我亦不敢望吾宁为善人已耳或者又曰善人我亦不敢望吾宁为有恒已耳上之纵不能如舜下之必不至如蹠何苦呶呶然曰吾为舜吾为舜哉以彼其心不过以为圣人示人路径甚多或亦可以自寛自便耳不知发端之初一念而善便是舜一念而利便是蹠岀此入彼间不容发非舜与蹠之间复有此三条路也君子善人有恒造诣虽殊总之是孶孶为善大舜路上人孟子以善利分舜蹠盖自发端之初论也孔子以圣人君子善人有恒分造诣盖自孶孶为善之后论也防岂二乎哉虽然为众人易为圣人难故学者尽学圣人尚恐不能为君子为善人为有恒若姑曰我宁为君子我宁为善人我宁为有恒其势不至于无恒不止不至于如蹠不止也何也取法乎上仅得乎中取法乎中民斯为下理固然也究其初心岂非错认路径尚多之一念误之哉且为善为舜则为人为利为蹠则为禽兽所系匪细故又曰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玩几希二字可见人必至于如舜如禹如成汤如文武周公孔子才谓之君子存之才谓之人不然庶民去之则禽兽矣善利之分舜蹠之分舜蹠之分人与禽兽之分也学者纵可诿之曰我不为圣亦可诿之曰我不为人哉或曰一念而善为舜为人一念而利为蹠为禽兽固矣倘学者不幸分辨不蚤误置足于蹠利之途将遂甘心已乎曰不然不闻孟子山木之章乎盖人性皆善虽当伐之之后而萌蘖尚在故曰平旦之气其好恶与人相近也者几希又曰苟得其养无物不长夫以斧斤伐之之后而尚有此几希之萌蘖养此几希之萌蘖而尚可以为尧舜人奈何以一时之错而遂甘心已乎几希二字正是孟子提醒人心死中求活处或又曰养此几希尚可为舜固矣彼牿之反覆夜气不存者独无一线生路乎曰有观孟子不曰夜气不足以存即为禽兽而犹曰违禽兽不逺谓之不逺尚犹有一线生路在若谓斯人也纵不能每日有平旦之气而数日之中亦未必无一时之萌蘖使从此一时之萌蘖囘心而向道则牛羊犹可及止耳岂真不可救药哉惜乎人之讳疾忌医终身自伐自牧而不知自悔也悲夫或又曰几希之説盖为误走蹠路者发也若幸走舜路者可遂以舜自命而不复求进乎曰不然一念而善是平地而方覆一篑也一念而自以为善是为山而未成一篑也夫未成一篑且不可况半涂而废者乎孔子列有恒善人君子圣人之等正使学者循序而进毋半涂而废耳非以君子善人阻其进也且谓之曰有恒必由一篑而为山才谓之有恒若以善人君子中止而不至于圣人总谓之半涂总谓之无恒此孔子所以惓惓致意于有恒也道二之説善利之説欲人慎之于其始半涂之説为山之説又欲人慎之于其终圣贤忧世之心见乎辞矣或又曰世之聪明之士非乏也功名文学之士又不少也岂见不及此而舜蹠云云不亦过乎曰不然舜蹠路头容易差错此处不差则聪明用于正路愈聪明愈好而文学功名益成其美此处一差则聪明用于邪路愈聪明愈差而文学功名益济其恶故此处不慎而曰某也聪明某也功名某也文学何益哉何益哉或者唯唯余因作舜蹠善利图而为述其説如此云
  附录
  鸡鸣之时正夜气清明之际良心发见之时似只当有善如何又有利不与几希之説相盭乎曰鸡鸣一章正为夜气而发盖人过了夜气清明之际到旦昼时纷纷搅扰千态万状良心便易防蔽无论惶忙奔驰不暇防检又无论因循混过不知防检纵有防检之心亦不得如鸡鸣初起之时清爽明白是以孟子既説夜气又説鸡鸣而起孶孶为善为利正欲学者趂此夜气清明之际良心发见之时为之一防检耳肯防检便是善便是舜不防检便是利便是蹠
  几希萌蘖从息字来梏之反覆从为字来故万思黙先生谓莫善于息莫不善于为诚笃论也盖下愚之人乞哀昏夜并夜间亦不谓之息上智之人潜修静养即昼间亦不谓之为下愚之人无论奔走营为谓之为即梦寐之间恍惚不宁亦谓之为而不谓之息上智之人无论向晦晏息谓之息即夜以继日坐以待旦亦谓之息而不谓之为大约上智有数而中人最多夜则息昼则为此人之常情孟子指防岀一息字可谓发前圣所未发学者能常存息之之心能常用息之之功不专靠夜之所息庶乎二六时中尽是平旦时之气象矣到此便是浩然之气塞乎天地之间若旦昼不常用息之之功只专靠夜息则冬夜长夏夜短所息能得几何又安望其夜气之存也邪此孳孳为善者正是孳孳焉常用其息之之功处
  问昼间息之之功如何用曰昔伊川每见人静坐便叹其善学可见静坐二字便是息之之一法故陈白沙曰为学须静中养出端倪方有商量处
  昔人谓静坐二字补小学一段工夫余谓静坐二字补夜息一段工夫
  问静坐二字固息之之一法矣然士君子一身多少责任安得日日静坐曰须从静坐做起不翕聚则不能发散不专一则不能直遂天地且然况于人乎
  杜门静坐息也读书作文歌诗冩字亦息也与严师胜友讲道谈学用以收敛身心扶持世教尤息之息也如此常常用功一息尚存此志不容少懈此之谓通乎昼夜之道而知才谓之孳孳为善才谓之舜之徒
  几希字并间字最当警省且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何在果在耳目口体乎禽兽亦有耳目口体果在男女饮食乎禽兽亦有雌雄牝牡饮食果在趋利避害争强好胜乎禽兽亦能趋利避害争强好胜如此则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何在在此善之一字耳故曰几希曰间者危之也学者果能念及于此自然不容不孳孳为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