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忆堂诗集校笺


  右庶子周文节公凤翔①

  昔我到陪京,谬忝文章伯。追随鲍庾群,颠倒陈徐客。喧达文忠前,传取侯生策。方坐读之起,起叹声啧啧:“此当洪濛游,何榆枋翮!”趣驾过陋巷,相对饮一石。来时鸡鸣

  是时文节公,方正国学席。辟雍近万人晓,去已钟山夕,公有师表责。忘贵访一士,惊到金陵陌。尽愿交侯生,广厦坐尝窄。我思特达知,不曾间今昔。岂料京洛尘,忽满豺狼迹。煤山殿火红自注]思宗皇帝驾崩于煤山。璇室落星白。公为侍从

  ,臣,愿负鼎湖魄。当日卿与相,已尽化巾帼。殿上是何人,忍复手加额?公乃南向拜,辞亲托素册。上写忠臣字,下注孝子籍。此道本两全,借口良踧踖。

  笺注:

  ①“周文节公凤翔”,计六奇《明季北略》卷二十一上《周凤翔》:“周凤翔,字仪伯,号巢轩,浙江绍兴山阴人。”“崇祯戊辰(元年)成进士,选庶吉士。词林故清署,史臣第雍容以文墨相高,稍涉事,辄引代庖为解。公独讲求世务人才,相与籍记之,户外屦常满。每抵掌论天下事,不为首鼠两端。橐笔三期,声称日出。庚午(三年),晋编修。”“未几,升南(京)司业。”“已而升左中允。转左谕德”。“甲申(十七年)三月,都城陷,贼令各官报名。时公犹未知先帝存殁,欲趋朝踪迹之。比入陛,见光景大异。同朝诸臣,有忧怖不敢出声气者,有相聚偶语者,有面无人色者,有扬扬得意、自诧兴朝佐命者,有侈口诵贼功德者。公不觉掩面,痛哭失声,急趋归寓所,谓吴公甘来曰:‘臣子义在必死,然必得一视大行梓宫,缟素恸哭,乃无憾。’吴然之。二十一日,闻梓宫暴露东华门外,赴哭恸绝,即投金水桥下,水浅不死。归寓,作书贻父母,曰:‘国君死社稷,臣子无不死君父之理。男今日幸不亏辱此身,贻两大人羞,吾事毕矣!罔极之恩,无以为报,矢之来生。’复赋《绝命诗》一首,有‘碧血九京依圣主,白头二老哭忠魂’之句,盖家犹具庆也,哀哉!向阙再拜,自缢“乙酉(清顺治二年),赠公礼部左侍郎,谥文节”。清时又“谥文忠”。(《明史》卷二百六十六本传)

  ②“昔我到陪京”以下二句,指明崇祯十二年,侯方域到南京参加该年南省秋试一事。“陪京”,明朝陪都南京。“谬忝文章伯”,被过高地称为文章宗伯。“谬忝谦词。“意为不合格地列在”。“文章伯”,文章宗伯,对文章大家的尊称。杜甫《戏赠阌乡秦少公短歌》:“同心不减骨肉亲,每语见许文章伯。”。

  ③“鲍庾”,鲍照,庾信也。详见本卷前《赠徐君铨》诗笺注。

  ④“陈、徐”,陈琳、徐干。琳,字孔璋,广陵人;干,字伟长,北海人,皆著名的建安七子之一,文名扬天下。参见本卷前《赠徐君铨》诗

  “宾从刘、曹侣”句笺注。

  ⑤“喧达文忠前”以下四句,言侯方域到南京后,使同辈为之倾倒的消息,传达到南京国子监司业文忠公周凤翔面前时,周凤翔随即传令索取侯方域所作策论,方坐而一读,便激动得起而赞叹连声。“文忠”,与下文之“文节公”,皆指周凤翔。疑此“文忠”为“文节”之误,诗题与下文皆作“文节”。

  “此当洪濛游”以下二句为赞叹之语。“洪濛”,亦作“鸿濛”,《汉书扬雄传》载《羽猎赋》:“鸿濛沆茫,揭以崇山。”师古注:“广大貌”。此指广阔的天空。“何榆枋翮,何必在榆枋丛中飞来飞去而使羽毛被摧落。铩翮,羽毛摧落。《文选》左思《蜀都赋》:“鸟铩 翮,兽废足。”“榆、枋”,《庄子逍遥游》:蜩与学鸠笑之(大鹏)曰:‘我决起而飞,枪榆、枋,时则不至,而控于地而已矣,奚以之九万里而南为?,《集解》:支云:“枪,突也。……榆、枋,二木名。”

  趣驾过陋巷”以下四句,言周凤翔读罢方域之策论,立即驱车前往侯方域下榻之寓所拜访,二人叙谈,对饮了整整一天。“鸡鸣”,山名。《清一统志江宁府》一《山川》:“鸡鸣山,本名鸡笼山。…《建康志》:在上元县西六、七里许,覆舟山之西,其北临玄武湖。”又“钟山,在上元县东北朝阳门外。”

  “方正国学席”,正任南京国子监司业(略相当于主管教学业务的副校长或教务长)。

  “辟雍”,指南京国子监。

  “岂料京、洛尘”以下二句,言明朝的京都北京、陪都南京皆失陷、国家灭亡。“京洛”,汉代的西京长安、东都洛阳。此喻明之北京、南京。“煤山”,即北京景山,又称万岁山,在神武门外、旧宫城之后。

  《明季北略》卷二十《三月十九日帝崩煤山》:“丁未五鼓,上御前殿,与二人手自鸣钟集百官,无一至者。遂遣散内员,手携(太监)王承恩人内苑,人皆莫知。上登万岁山之寿皇亭,即煤山之红阁也。亭新成,先帝为阅内操特建者。时上逡巡久之,叹曰:‘吾待士亦不薄,今日至此,群臣何无一人相从,如先朝靖难时有程济其人者乎?’已而太息曰:‘想此辈不知,故不能遽至耳!’遂自缢于海棠树下。”又《十八夜周皇后缢坤宁宫》:“上闻外城破……即同王承恩幸南宫,登万岁山,望烽火烛天。”

  “璇宫”,饰以璇玉(美玉)之宫,此指坤宁宫。《拾遗记》卷一《少昊》:“少昊以金得王,母曰皇娥,处璇宫而夜织。”王勃《采莲赋》:“金室丽妃,璇宫佚女。”《明季北略》卷二十《十八夜周皇后缢坤宁宫》:“上闻外城破,徘徊殿庭。是夕,上不能寝……回乾清宫……语皇后曰:‘大事去矣!’各泣下,宫人环泣,上挥去,令各为计。皇后顿首曰:‘妾事陛下十有八年,卒不听一语,至有今日。’拊太子、二王恸甚,叮咛再三,遣之

  出,随返坤宁宫自经。”

  “鼎湖”,代指崇祯帝。《史记封禅书》:“黄帝采首山铜,铸鼎于荆

  山下。鼎既成,有龙垂胡髯下,迎黄帝。黄帝上骑,群臣后宫从上者七十余人,龙乃上去。…故后世名其处曰鼎湖。”后世因以为帝王、帝王死地或帝王之死的代称。吴伟业《圆圆曲》:“鼎湖当日去人间。”

  “化巾帼”,无丈夫气,指屈服而降也。《晋书》卷一《宣帝纪》:“(青龙)二年,(诸葛)亮又率众十余万出斜谷,垒于郿之渭水之南。……亮数挑战,帝不出,因遗帝(此指司马懿,晋武帝篡魏,追懿为宣帝)巾帼妇人之饰。”

  “殿上是何人”以下六句,见前笺注①。

  “踧踖”,《论语乡党》“君在,踧踖如也。”《集注》:“恭敬不宁之貌。”《集解》:“恭敬之貌。”

  兵部尚书练公国事①

  练公位大臣,生平耻厚禄。敝庐隘城隅,盘餐惟麦粥。未老身何羸,苍生无此福。熹宗好拱默,有相实覆餗。早朝公留身,跪进《金镜录》。圣心决去留,但视慝与淑。勿使中贵闻,博丛慎借木。直声自此彰,小人皆侧目。又为青宫案,欲穷魑魅族。薰烧忌城社,狐鼠方辑睦。谁敢撄其锋,公独鹰鹯逐。道穷志不伸,群阴在内伏。乃与司徒公,同时归涧谷。戊辰帝星明,妖珰西市戮。爱念耆旧贤,赐公返初服。其时乌程相,意趣本缩朒。忌公与司徒,珰在怨已宿。出公抚西秦,骄兵

  闻令肃。赤眉次第平,重奠咸阳隩。督府相私人,通贼纵贪黩。宣言贼复叛,因公杀降速。是日堤绮来,秦人彻天哭。荷戈桂林郡,丞相恨始复。炎瘴冬转热,野花开朴。日落过象祠,空山叫。回首春明门,华胥游正熟。岂知李猫儿,不见长安覆。建业况马阮,何以整坤轴?亦审非我侪,所期匡百六。荆棘立铜驼,原野走群鹿。遗表泪满襟,冲霄气犹煜。

  笺注:

  ①“练公国事”,李清《练国事墓志铭》:“公讳国事,字君豫,号任鸿,河南永城人。”“生于万历壬午(年)正月十三日,卒于乙酉年)三月初八日。”《明史》卷二百六十《练国事传》:“天启二年,征授御史崇祯初年“巡抚陕西福王时,召为户部左侍郎,寻改兵部。十二月加尚书,仍莅侍郎事。明年二月致仕,未几卒。”宋荦曰:“练公永城人,与侯子父司徒公同登丙辰(万历四十四年)进士第,相善。公为御史,尝疏请分别阁臣去留。又追雪王之发张差一案,而劾韩浚等掌丁巳(万历四十五年)察典、探宫禁旨诬点之不公,为浚党赵兴邦所攻,坐以赵南星私人,削官归。公既敢言,乌程相以门户不合,素忌之。乌程尝颂权珰魏忠贤,定逆案时偶漏网,得入相,乃必欲杀公与司徒公不已。公抚陕西,有战功,而总督陈奇瑜以抚贼败,私于乌程相,更以其罪坐公,谪戍广西。公有德于秦,(被)逮日,秦人追送大哭。甲申,弘光立,起公兵部侍郎。公欲不就,已而念燕京陷没,大臣无不觐新君礼,未几进尚书。与马士英、阮大铖不合,郁郁病卒。公仕三十年,至大司马,犹僦屋以居,天下称其介云。”

  ②“敝庐隘城隅”以下二句,《永城县志》卷十九《练国事传》:“公仕三十年,家奴不足指田园,仅供饘粥。解官归始购室以居。没之日朝野无不痛惜。”

  ③“熹宗好拱默”以下二句,“拱默”,拱手缄默。《汉书》卷七十二《鲍宣传》:“以苟容曲从为贤,以拱默尸禄为智。”此指拱手垂裳,无言而治。“覆餗”,将鼎中美食倾出。《易经鼎卦》:“九四:鼎足折,覆公餗。”

  义》曰:“餗,糁也,八珍之膳,鼎(中)之实也。”《后汉书》卷五十七《谢弼传》:“……今之四公,唯司空刘宠断断守善,余皆素餐致寇之人,必有折足、覆餗之凶。可因灾异,并加罢除。”注:“折足、覆餗,言不胜其任。”按:明朝后期,皇帝安居深宫,不理政事,不见大臣,纵情声色,恣意挥霍,所谓“拱默”云云,乃讳言其事。至熹宗天启年间,大权被以宦官魏忠贤为首的阉党集团所把持,政惟己出,黜戮贤良。内阁中如首辅

  (首相)顾秉谦、阁臣魏广微等,皆卖身投靠之,“曲奉忠贤,若奴使然”(《明史顾秉谦传》)。阁臣中其他不附阉党者,亦碌碌而无所作为,政治之腐败,无以复加,“覆餗”二字,可谓一针见血。

  ④“早期公留身”以下六句,指练国事主张刷新朝政,“疏请分别阁臣去留”一事,参见本诗笺注。‘《金镜录》”,书名,五卷,唐张九龄撰。

  《旧唐书》卷九十九《张九龄传》:“张九龄,字子寿,一名博物。……九龄为中书令时,天长节(按:又名千秋节,阴历八月初五日,唐玄宗生日)百僚上寿,多献珍异,唯九龄进《金镜录》五卷,言前古兴废之道,上赏异之。”范仲淹《范文正公集》卷一《四民士》:“黜陟金鉴下,昭昭媸与妍。”“金鉴’,即金镜。慝与淑”,奸邪与善良。“中贵”,宦官。“博丛慎借木”,

  《战国策秦策》三:“应侯谓昭王曰:‘亦闻恒思有神丛欤?恒思有悍少年,请与丛博曰:“吾胜丛,丛借神我三日;不胜丛,丛困我。”乃左手为神投,右手自为投。胜丛,丛藉其神。三日,丛往求之,遂弗归。五日而丛枯,七日而丛死。今国者,王之丛;势者,王之神。借人以此,得无危乎按:于树木修茂处立祠,神所凭依,谓之“神丛”。

  ⑤“又为青宫案”以下二句,“青宫案”,即张差闯入太子宫中以梃击人之案,又称“梃击案”;太子居东宫,东方色为青,故云“青宫”。明神宗皇后无子,王恭妃生子常洛(后即位为光宗)为长,郑贵妃生子常洵(即福王)为幼,本应立常洛为太子;神宗宠郑妃,欲立其子常洵,然又于理不顺,故迟迟不立太子。在东林党人多年而又激烈的反对之下,神宗不得已而立了常洛,是为“国本之争”。太子立后,忽有一男子张差,手持枣木梃闯入太子宫中,见人即打。郑妃一方审讯后说张差乃“疯癫”,是个偶然事件;东林党人(王之等)审讯,张差招认指使者乃郑妃内侍,且说“打得小爷(太子),吃有,著(穿)有”。此案在神宗调和下不了了之。太子即位,郑妃一方又欲挟制之,东林党人迫使其人移出帝宫,是为“移宫案”。光宗立不久而病,郑妃一方又有人进献红丸药,服后而死,是为“红丸案”。练国事欲通过“青宫”即“梃击”一案,弄清真象,铲除奸党,以正朝纲,故云“欲穷魑魅族”。

  “薰烧忌城社”以下二句,《晏子春秋内篇问上第三九》:“夫社,束木而涂之,鼠因往托焉。熏之则恐烧其木,灌之则恐败其涂,此鼠所以不可得杀者,以社故也。夫国亦有社鼠,人主左右是也。内则蔽善恶于君上,外则卖权重于百姓。不诛之则为乱,诛之则为人主所案据而腹有之,此亦国之社鼠也。”《晋书》卷四十九《谢鲲传》:“及(王)敦将为逆,谓鲲曰:‘刘隗奸邪,将危社稷,吾欲除君侧之恶,匡主济时,何如?’对曰:

  ‘隗诚始祸,然城狐社鼠也。,宋洪迈《容斋四笔城狐社鼠》:“城狐不灌,社鼠不熏,谓其所栖者得所凭依,此古语也。故议论者率指人君左右近习为城狐社鼠。”

  “乃与司徒公”以下二句,方域父恂与国事皆因被魏阉指为东林并先后于天启五六年间被罢官削籍。《明史练国事传》:“给事中赵兴邦,忠贤私人也,以国事为赵南星党,劾之,削籍。”吴应箕《启祯两朝剥复录》载:天启五年十二月,御史练国事削夺。天启六年八月,山西道御史侯恂削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