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口义

  方今之时臣以神遇而不以目视官知止而神欲行依乎天理批大郄导大窾因其固然技经肯綮之未尝而况大軱乎
  以神遇而不以目视者言心与之防也遇防也官耳目鼻口也官知止者言凝然而立之时耳目皆无所见闻也耳目之所知者皆止而不言之神自行谓自然而然也天理者牛身天然之腠理也依者依其自然之腠理而解之大郄骨肉交际之处也批击也窾空也骨节之间自有大空缺处也导者顺而解之也骨肉之交际骨节之空窾皆固然者我但因而解之我之为技其用刀也皆未尝经涉其肯綮之间綮音顷肯綮者骨肉相着处也肯綮处且不用刀况大軱乎軱音孤大骨也
  良庖岁更刀割也族庖月更刀折也今臣之刀十九年矣所解数千牛矣而刀刃若新发于硎
  良庖庖之善者也族庖众人之为庖者也劣者也庖之劣者则其刀一月一更以其斫大骨而有损刀或折也庖之善者一岁一更刀以其用刀犹于肯綮之间或有割切故其刀亦易损也今我之刀用之十九年矣解牛虽多而其刃皆若新磨然言其无所损也硎砥石也
  彼节者有间而刀刃者无厚以无厚入有间恢恢乎其于游刃必有余地矣是以十九年而刀刃若新发于硎彼节者有间言牛之骨节自有间缝处我之刀又甚薄以甚薄之刀随其间缝而解之可以游刃于其间恢恢有余地者言其无滞碍也此意盖言世事之难易皆有自然之理我但顺而行之无所撄拂其心泰然故物皆不能伤其生此所以为养生之法也
  虽然每至于族吾见其难为怵然为戒视为止行为迟动刀甚微謋然已解如土委地提刀而立为之四顾为之踌躇满志善刀而藏之文惠君曰善哉吾闻庖丁之言得养生焉
  此虽然一转甚有意味盖言人之处世岂得皆为顺境亦有逆境当前之时又当委曲顺以处之人行顺境甚易到境逆处多是手脚忙乱自至丧失安有不动其心者乎所以添此一转族聚也言牛身筋骨聚防之地也我之解牛虽曰目无全牛矣虽用刀皆在于大郄大窾之间而至于筋骨盘结处亦见其难遂把作个难事做怵然者变动之意也戒者加儆戒也视为止者言以目视之未免少停止而后迟迟焉行其刀此但言加子细之意也我既加意子细为之则其动刀也甚微言轻轻然亦不敢甚着力也謋音慝解音蟹謋忽然之意解散也言其用力甚轻而其骨肉忽然自已解散如土之委地然言其多而易也解牛既了则提起其刀而立从容四顾踌躇者从容也即自得意也满志者如意也非曰其志自满也言此乃满我之意也何以如意不用力而解牛虽解而刀无伤所以如意也善刀者言好好收拾其刀而藏之也此意盖喻人处逆境自能顺以应之不动其心事过而化其身安于无为之中一似全无事时也为善无近名以下正说养生之方庖丁一段乃其譬喻到此末后遂轻轻结以得养生焉四字便是文势操纵省力处须子细看
  公文轩见右师而惊曰是何人也恶乎介也天与其人与曰天也非人也天之生是使独也人之貌有与也以是知其天也非人也
  公文姓轩名也右师者已刖之人为右师之官也介独也刖而存一足也天与人与者言天生之始已如此邪人刖之邪刖足分明是人却曰天也非人天之生是使独者言天生他时只要他独有一足也何以知之凡人之形貌者有两足相并而行此于众人之中独异如此便是天使之非人使之也有与相并也此意盖谓人世有余不足皆是造物虽是人做得底也是造物为之盖欲人处患难之中亦当顺受之也
  泽雉十步一啄百步一饮不蕲畜乎樊中神虽王不善也
  前说患难顺受之意便是庖丁每至其族吾见其难处意思却于此数句借泽雉而喻乃言人生处世逆境常多便是履虎尾游于羿彀中之意泽中之雉十步方得一啄百步方得一饮言其饮啄之难也若养于笼中则饮啄之物皆足而为雉者不愿如此故曰不蕲畜乎樊中蕲愿也樊笼也何以不愿盖笼中之饮啄虽饱雉之精神虽若畅旺而终不乐故曰神虽王不善也王音旺不善不乐也此意盖谓人能自爱其身不入世俗汨没之中更自好也
  老聃死秦失吊之三号而出弟子曰非夫子之友邪曰然然则吊焉若此可乎曰然始也吾以为其人也而今非也向吾入而吊焉有老者哭之如哭其子少者哭之如哭其母彼其所以防之必有不蕲言而言不蕲哭而哭者是遁天倍情忘其所受古者谓之遁天之刑庄子之学本于老子此处先把老子贬剥便是为贬剥尧舜夫子张本道我于老子亦无所私而况他人乎三号而出言不用情也弟子之问谓老子于秦失本朋友也何其吊之如此不用情乎夫子指秦失也始者吾以为其人者言吾始以老子为非常之人也今因吊之乃知其不为非常人也何者老子之死其弟子之哭无老无少皆如此其悲哀此必老子未能去其形迹而有以感防门弟子之心故其言其哭哀且慕者有不期然而然也天之所受本无物也犹以有情相感则是忘其始者之所受而遁逃其天理背弃其情实如此皆得罪于天者故曰遁天之刑倍与背同
  适来夫子时也适去夫子顺也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也古者谓是帝之悬解
  上面既说了秦失一段就此却发明尽死生之理以结一篇盖欲人知其自然而然者于死生无所动其心而后可以养生也夫子有道者尊称之辞也言天地之间有道之士其来也亦适然而来其去也亦适然而去但当随其时而顺之既知其来去之适然则来亦不足为乐去亦不足为哀不能入者言不能动其心也悬者心有系着也帝者天也知天理之自然则天帝不能以死生系着我矣言虽天亦无奈我何也故曰帝之悬解
  指穷于为薪火也不知其尽也
  此死生之喻也谓如以薪炽火指其薪而观之则薪有穷尽之时而世间之火自古及今传而不绝未尝见其尽此三句奇文也死生之理固非可以言语尽且论其文前面讲理到此却把个譬喻结末岂非文字绝妙处
  内篇人间世第四
  前言养生此言人间世盖谓既有此身而处此世岂能尽绝人事但要人处得好耳看这般意思庄子何尝迂阔何尝不理防事便是外篇所谓物莫足为也而不可以不为一段意思
  颜回见仲尼请行曰奚之曰将之卫曰奚为焉曰回闻卫君其年壮其行独轻用其国而不见其过轻用民死死者以国量乎泽若蕉民其无如矣
  其年壮其行独者言少年自用不恤众议也轻用其国而不自知其过失轻民之生而戕贼之量其国中前后见杀者若泽中之蕉然谓轻民如草芥也荀子富国篇有曰以泽量与此意同本是若泽蕉却倒一字曰泽若蕉此是作文奇处云泽也梦亦泽也云梦昔皆为水今有土可耕不曰云梦土作乂而曰云土梦作又亦纤纩亦纤不曰纩纤而曰纤纩此文法也如往也民其无如者言其无所归也
  回尝闻之夫子曰治国去之乱国就之医门多疾愿以所闻思其则庶几其国有瘳乎仲尼曰嘻若殆往而刑耳夫道不欲杂杂则多多则扰扰则忧忧而不救古之至人先存诸已而后存诸人所存于己者未定何暇至于暴人之所行且若亦知夫德之所荡而知之所为出乎哉德荡乎名知出乎争名也者相轧也知也者争之器也二者凶器非所以尽行也且德厚信矼未达人气名闻不争未达人心而强以仁义绳墨之言术暴人之前者是以人恶有其美也命之曰菑人菑人者人必反菑之若殆为人菑
  有道则见无道则此圣贤之言也庄子却反其说曰治国去之乱国就之谓如人能医必其门多疾之时方可行其术若是已治之国又何用我愿以所闻思其则言欲以所闻于夫子者而告之卫君使之思其法则而知改悔庶几其国可安也若殆往而刑耳若汝也殆将也汝如此而往将为彼所刑戮而已谓不可往也道不欲杂者言此心不杂则纯一虚明苟有所容心谓彼既如何我又如何救之便是容心则在我已杂矣我既不纯一何能救之杂则多者言多端也扰者乱也忧者自苦也言汝且自苦何能救人古之人必先存其在我者而后可以谏告他人苟存于我者未定何暇及他人乎彼之所行虽为暴恶我方自苦何暇及他德自然也知私智也才有求名之心则在我自然之德已荡失矣才有用知之私则争竞所由起矣故曰德荡乎名知出乎争相轧者相倾夺也争之器者言我以私智用彼亦以私知用彼此用智其争愈不已器用也曰名曰知皆天下之凶事此事不可以尽行言行之必有祸也矼厚也厚德即实德也厚信实有可信之行也我虽有德有信而未达彼人之性气我虽曰令名令闻而未达晓彼人之心谓我如何而强以仁义法度之言陈述于暴恶人之前人必恶汝谓汝矜夸自有其美也绳墨法度也术与述同菑人者凶人也必名汝曰凶人既有此名则菑反及汝汝今此去殆且为人所菑而已岂能化卫君而救其国乎
  夫且苟为悦贤而恶不肖恶用而求有以异若唯无诏王公必将乘人而斗其捷而目将荧之而色将平之口将营之容将形之心且成之是以火救火以水救水名之曰益多顺始无穷若殆以不信厚言必死于暴人之前矣
  彼若知贤而悦之知不肖而恶之则何用我更别有所求故曰恶用而求有以异彼惟其不知贤不肖所以如此所为彼既不知贤则安知汝为贤者而信汝之言乎诏召也若汝也卫君不曾召汝故曰若惟无诏汝既不召而自往则彼以王公之贵必将乘汝言语之间而争欲求胜斗争也捷胜也汝到此时为其所困则目必将然荧也而汝也而色将平之者言汝方为颜色以求平于彼谓屈服其颜色以求自解也口将营之者言自将营救解说也容将形者言容貌之间必见恐惧跽擎之形也心且成之者言用心以成顺之也梁武帝辨折贺琛处正合此卦影盖言其争不胜而自屈服也他本凶暴又得胜汝一胜其气愈旺则是水救水火救火也益増也益多者言増多其恶也顺此而往则其为恶愈无穷极所为暴戾益甚矣厚言者犹深言也汝未有以信于人乃以不信之身而深言于暴人之前必为其所杀也
  且昔者桀杀关龙逢纣杀王子比干是修其身以下伛拊人之民以下拂其上者也故其君因其修以挤之是好名者也昔者尧攻丛枝胥敖禹攻有扈国为虚厉身为刑戮其用兵不止其求实无已是皆求名实者也而独不闻之乎名实者圣人之所不能胜也而况若乎龙逢比干皆修其身以爱民为谏不知民自别人之民汝乃下而伛拊之伛拊爱养之意也桀纣不爱民而汝乃爱桀纣之民是下拂其上也所以见杀修善也因其好善反以挤怒之谓此皆好名之过也丛枝胥敖有扈皆是寓言国为邱墟死为厉厉无后无归之也丛枝胥敖有扈之所以取祸至此者皆用兵不止以求名实也实利也不能胜言不能堪也言求名自利之人虽尧禹且不能堪至于灭其国而况汝乎胜音升尧禹无此事皆寓言也
  虽然若必有以也尝以语我来颜回曰端而虚勉而一则可乎曰恶恶可夫以阳为充孔采色不定常人之所不违因案人之所感以求容与其心名之曰日渐之德不成而况大德乎将执而不化外合而内不訾其庸讵可乎
  又设一转言汝之欲往也必有所以以用也且试以语我尝试也来助语也端而虚者端正其身虚豁其心也勉而一者黾勉而谨终如始也能如此则可否恶恶可者言甚不可也阳为充孔者言得志之人阳气方充满其貌甚扬扬自得孔甚也采色不定者言其骄矜之色不常也寻常之人每每不敢违而顺之畏之也彼见人人皆畏已而汝欲以言语感动之彼将求欲案服汝心以快其意故曰求容与其心容与自快之意日渐小德也言汝此等人名之曰小德且不能成况能成大德乎执而不化者固执而不能回也若如此则外将以端虚而求合于人内则守其勉而一者谓我在内无所訾病伎俩止于如此讵能自以为可乎
  然则我内直而外曲成而上比内直者与天为徒与天为徒者知天子之与已皆天之所子而独以已言蕲乎而人善之蕲乎而人不善之邪若然者人谓之童子是之谓与天为徒外曲者与人之为徒也擎跽曲拳人臣之礼也人皆为之吾敢不为邪为人之所为者人亦无疵焉是之谓与人为徒成而上比者与古为徒其言虽教谪之实也古之有也非吾有也若然者虽直不为病是之谓与古为徒若是则可乎
  然则而下又设为颜子之答分作三截内直者内以此理自守其真实也此直字与真字相似自天子之贵下而与我皆天之所生则是皆出于自然者岂敢以已言自私欲人善其是者不善其非者若无此自私之心则其浑浑若童子然则与天合矣故曰与天为徒外曲者外尽擎跽曲拳之礼人人皆为之则我亦为之人于我亦无疵病此因拜下礼也虽违众吾从下处生此等议论以讥诮圣门如此则与人合故曰与人为徒成者自已之成说也比合也以自已之成说而上合于古人言引古人以为证也虽借古人教诲之言乃是当面陈说是非而皆有谴谪之实盖谓我之所言非出于我古人已有之言也若如此则虽讦直以暴其所行而人亦不以为罪故曰虽直而不病与古为徒者言其说与古人合也若是则可者言如此可以说卫君否也
  仲尼曰恶恶可太多政法而不谍虽固亦无罪虽然止是耳矣夫胡可以及化犹师心者也
  政事也法方法也谓汝所言事目方法太多而终是不安谍谍音叠安也虽能如此三者固亦无罪然亦止于自免而已安可以化人故曰胡可以及化此其病在何处盖汝三者之说皆是师其有为之心便是容心便非无迹便非自然之道
  颜回曰吾无以进矣敢问其方仲尼曰斋吾将语若有而为之其易邪易之者皞天不宜颜回曰回之家贫唯不饮酒不茹荤者数月矣若此则可以为斋乎曰是祭祀之斋非心斋也回曰敢问心斋仲尼曰若一志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听止于耳心止于符气也者虚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虚虚者心斋也
  无以进者言更无向上着也有而为之其易邪言汝道汝有此伎俩要为之甚易邪才萌此轻易之心则皞天之意不相乐矣故曰易之者皞天不宜此两句最是人生受用切实处祭祀之斋在外心斋在内一志者一其心而不杂也听之以耳则听犹在外听之以心则听犹在我听之以气则无物矣听以耳则止于耳而不入于心听以心则外物必有与我相符合者便是物我对立也气者顺自然而待物以虚虚即为道矣虚者道之所在故曰唯道集虚即此虚字便是心斋
  颜回曰回之未始得使实自回也得使之也未始有回也可谓虚乎夫子曰尽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