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口义

  夫大道不称大辩不言大仁不仁大廉不嗛大勇不忮道昭而不道言辩而不及仁常而不成廉清而不信勇忮而不成五者园而几向方矣故知止其所不知至矣孰知不言之辩不道之道若有能知此之谓天府注焉而不满酌焉而不竭而不知其所由来此之谓葆光对立者曰称谓之大道则无对立者矣不言之中自有至言故曰大辩不言无仁之迹而后为大仁嗛满也猴藏物曰嗛以廉为廉则有自满之意国语曰嗛嗛之德不足就也言其自小即此嗛字清畏人知清畏人不知皆不得为大廉矣不忮者不见其用勇之迹也既说此五句下面又再解一转昭者明也道不可以指名昭然而指名则非道矣故曰不道言而形诸辩则是自有见不及处矣常者可见之迹也有可见之迹则非仁之大成矣廉而至于有自洁之意则不诚实矣清自洁意也信实也勇而见于忮则必丧其勇矣园圆也言此以上五者皆是个圆物谓其本混成也若稍有迹则近于四方之物矣谓其有圭角也几近也向字与于字同意天下之真知必至于不知为知而止则为知之至矣不知之知便是不言之辨便是不道之道若人有能知此则可以见天理之所防矣故曰此之谓天府天府者天理之所防也天理之所防欲益之而不能益故曰注焉而不满欲损之而不能损故曰酌焉而不竭至理之妙无终无始故曰不知其所由来葆光者滑疑之耀也葆藏也藏其光而不露故曰葆光
  故昔者尧问于舜曰我欲伐宗脍胥敖南面而不释然其故何也舜曰夫三子者犹存乎蓬艾之间若不释然何哉昔者十日并出万物皆照而况德之进乎日者乎昔者上着一故字便是因上文而引证也宗脍胥敖之事无经见亦寓言耳不释然者不悦也蓬艾之间喻其物欲障蔽而不知有天地也谓彼之三国物欲自蔽未能向化而我才有不悦之心则物我亦对立矣十日并出亦见淮南子此盖庄子寓言淮南子又因之而妆撰也言日于万物无所不照况我之德犹胜于日而不能容此三子者乎此意盖喻物我是非圣人所以置之不辨者照之以天也十日之说即莫若以明之喻也
  啮缺问乎王倪曰子知物之所同是乎曰吾恶乎知之子知子之所不知邪曰吾恶乎知之然则物无知邪曰吾恶乎知之虽然尝试言之庸讵知吾所谓知之非不知邪庸讵知吾所谓不知之非知邪
  此段又自知止其所不知上生来又自前头是字上引伸之以道一篇只是一片文字啮缺同是之问王倪不知之对便即是知止其所不知但如此撰造名字鼓舞发挥此所以为庄子也既曰吾恶乎知之又曰虽然尝试言之此皆转换妙处知之非不知不知之非知此两句发得知止其所不知又妙其意盖谓不知便是真知也
  且吾尝试问乎汝民湿寝则腰疾偏死防然乎哉木处则惴栗恂惧猨猴然乎哉三者孰知正处民食刍豢麋鹿食荐蝍蛆甘带鸱鸦耆鼠四者孰知正味猨猵狚以为雌麋与鹿交防与鱼游毛嫱丽姬人之所美也鱼见之深入鸟见之高飞麋鹿见之决骤四者孰知天下之正色哉自我观之仁义之端是非之涂樊然殽乱吾恶能知其辩
  且吾尝试问乎汝者又为发端之语也防安乎水猿猴安乎木人岂能处此既各安其所安而皆不能安其所不安则是三者所处皆非正也岂得以人异乎猿防哉刍草木之食豢肉味之食也荐草也带蛇也麋鹿则食草蚣则食蛇鸱鸦则食鼠人则食刍豢所嗜好甘美皆不同则四者之味孰为正哉猵狚獦牂也猵狚以猿为雌麋鹿一物也防与鱼非二物即如此下语此一段雌雄之喻却就毛嫱丽姬发此三句言人之悦好色者其与禽鱼何异我之视猿鹿亦犹猿鹿之视我然四者之于色孰为正乎决猛也骤走也此三节皆为是非物我之喻故结之曰自我观之仁义之分是非之论纷然而淆乱亦犹处味色之不同又安可得而辩樊然纷然也殽杂也
  啮缺曰子不知利害则至人固不知利害乎王倪曰至人神矣大泽焚而不能河汉冱而不能寒疾雷破山风振海而不能惊若然者乘云气骑日月而游乎四海之外死生无变于巳而况利害之端乎
  王倪即至人也神矣者言其妙万物而无迹也不不寒不惊即游心于无物之始也死生之大且不为之动心而况利害是非乎此一句却是朴实头结杀一句
  瞿鹊子问乎长梧子曰吾闻诸夫子圣人不从事于务不就利不违害不喜求不缘道无谓有谓有谓无谓而游乎尘垢之外夫子以为孟浪之言而我以为妙道之行也吾子以为奚若长梧子曰是黄帝之所听莹也而丘也何足以知之
  此因至人又发圣人之问且就此贬剥圣门学者务事也不从事不以为意也有就有违则是知有利害矣利害不知何就违之有物之求我归我也亦不以为喜不缘道无行道之迹也无谓有谓不言之言也有谓无谓言而不言也孟浪不着实也夫子指孔子也言我以圣人之事语之夫子其言有妙道而夫子以为不着实之言吾子谓如何吾子即长梧子也莹明也言必黄帝听此而后能明之
  且汝亦大早计见卵而求时夜见弹而求鸮炙予尝为汝妄言之汝以妄听之奚旁日月挟宇宙为其吻合置其滑涽以相尊众人役役圣人愚芚参万岁而一成纯万物尽然而以是相蕴
  汝亦大早计者谓汝之所言方如此而早以为妙道之行是见少而自多之意鸡未出卵而早求其呼更挟弹而未得鸮早求之以为炙此早计之喻也时夜度其时而呼更也我试为汝妄说汝且妄听之看如何妄犹言未可把作十分真实说未可把作十分真实听也奚何如也此一字奇旁日月附日月也挟宇宙宇宙在其懐内也吻合者言浑然相合而无缝罅也言至理混然为一也滑汨汨也涽昏昧也人世汨汨涽涽以而相尊者皆置之而不言也士尊大夫大夫以士为大夫尊卿卿又以大夫为推而上之彼此皆也而却自为尊卑众人迷于世故役役然圣人以不知知之则浑浑然犹愚芚也愚芚无知之貌也参合也合万岁而观止此一理更无间杂故曰一成纯万物尽然者言万物各然其所然人人皆有私意所以天地之间自古及今积无限个是字故曰以是相蕴相蕴者犹言相积相压也
  予恶乎知悦生之非惑邪予恶乎知恶死之非弱丧而不知归者邪丽之姬艾封人之子也晋国之始得之也涕泣沾襟及其至于王所与王同匡床食刍豢而后悔其泣也予恶乎知夫死者不悔其始之蕲生乎梦饮酒者旦而哭泣梦哭泣者旦而田猎方其梦也不知其梦也梦之中又占其梦焉觉而后知其梦也且有大觉而后知此其大梦也而愚者自以为觉窃窃然知之君乎牧乎固哉丘也与汝皆梦也予谓汝梦亦梦也是其言也其名为吊诡万世之后而一遇大圣知其解者是旦暮遇之也
  前面就因是上发到以是相蕴处却又把前头死生无变乎已一句就此发明丧去乡里也弱丧者弱年而去其乡也久留他乡而忘其故国恐悦生而恶死者亦似此也丽姬晋献公之姬也姬得于骊戎之国故曰丽之姬艾丽戎地名封人守封疆之人也始者去戎而来晋故以为悲及其既贵与王同床而食而后以始之泣为悔以此为死生之喻也梦饮酒者旦而哭泣梦哭泣者旦而田猎此语占梦书多有之梦觉之间变幻如此方其梦也不知为梦又于梦中自占其梦既觉而后乃知所梦所占皆梦也此等处皆曲尽人情之妙若此处见得到则知卫玠之问乐广之答皆未为深达此亦学问中一大事如乐广之说则高宗梦得说孔子梦周公果为何如大觉见道者也禅家所谓大悟也君贵也牧圉贱也愚人处世方在梦中切切自分贵贱岂非固蔽乎窃窃然小见之貌某与汝所言皆在梦中我今如此说谓汝为梦亦梦中语耳此意盖言人世皆是虚梦但其文变化得奇特吊至诡怪也我为此言可谓至怪然至怪之中实存至妙之理使万世之后苟有大圣人出知我此等见解与我犹旦暮之遇也此亦后世有扬子云必知我之意解见解也
  既使我与若辩矣若胜我我不若胜若果是也我果非也邪我胜若若不吾胜我果是也而果非也邪其或是也其或非也邪其俱是也其俱非也邪我与若不能相知也则人固受其黮暗吾谁使正之使同乎若者正之既与若同矣恶能正之使同乎我者正之既同乎我矣恶能正之使异乎我与若者正之既异乎我与若矣恶能正之使同乎我与若者正之既同乎我与若矣恶能正之然则我与若与人俱不能相知也而待彼也邪此一节又自以是相蕴处生来亦前所谓利害之端也胜负不足为是非则是我与若辩者彼此不能相知也黮暗者言其见之昏也二人见既皆昏则将使谁正之议论与彼同既不可议论与我同又不可若皆与我与彼不同亦不可若皆与我与彼相同亦不可我是一个若是一个此人又是一个则是三个人皆不能相知必须别待一个来故曰待彼也邪此彼字便是造化矣便是天倪矣天倪即前之天均也
  何谓和之以天倪曰是不是然不然是若果是也则是之异乎不是也亦无辩然若果然也则然之异乎不然也亦无辩化声之相待若其不相待和之以天倪因之以曼衍所以穷年也忘年忘义振于无竟故寓诸无竟倪分也天倪之所以和者因是而已是与不是然与不然皆两存之即前之两行也才以为是才以为然则又有个不是不然起来便有是非之争也声言也化声者谓以言语相化服也相待者相对相敌也若以是非之争强将言语自相对敌而求以化服之何似因其所是而不相敌邪故曰若其不相待此二字下得最奇特若其犹言何似也不相待而尚同则是和之以天倪尽可游衍尽可穷尽岁月故曰因之以曼衍所以穷年也因之顺之也曼衍游衍也穷年犹子美所谓潇洒送日月也能如此则不特可以穷年并与岁月忘之矣非特忘岁月并与义理忘之矣年义既忘则振动鼓舞于无物之境此振字便是逍遥之意既逍遥于无物之境则终身皆寄寓于无物之境矣
  罔两问景曰曩子行今子止曩子坐今子起何其无特操与景曰吾有待而然者邪吾所待又有待而然者邪吾待蛇蚹蜩翼邪恶识所以然恶识所以不然
  此一段又自待字上生起来罔两影边之淡薄者无特操者言其无定度也吾有待而然者言影之动所待者形也我虽待形而形又有所待者是待造物也形之为形亦犹蛇蚹蜩翼而已我岂徒待彼邪蜩蛇既化而蚹翼犹存是其蜕也岂能自动我既待形形又有待则恶知所以然与不然哉此即是非待彼之喻也
  昔者庄周梦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蝴蝶与蝴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蝴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此一段又自前面说梦处生来栩栩蝶飞之貌自喻者自乐也适志者快意也言梦中之为蝴蝶不胜快意不复知有我矣故曰不知周也蘧蘧僵直之貌此形容既觉在床之时此等处皆是画笔在庄周则以夜来之为蝴蝶梦也恐蝴蝶在彼又以我今者之觉为梦故曰不知周之梦为蝴蝶与蝴蝶之梦为周与这个梦觉须有个分别处故曰周与蝴蝶必有分矣此一句似结不结却不说破正要人就此参究便是禅家做话头相似此之谓物化者言此谓万物变化之理也
  此篇立名主于齐物论末后却撰出两个譬喻如此其文绝奇其意又奥妙人能悟此则又何是非之可争即所谓死生无变于巳而况利害之端之意首尾照应若防而复连若相因而不相续全是一片文字笔势如此起伏读得透彻自有无穷之味







  庄子口义卷一
<子部,道家类,庄子口义>
  钦定四库全书
  庄子口义卷二
  宋 林希逸 撰
  内篇养生主第三
  主犹禅家所谓主人公也养其主此生者道家所谓丹基也先言逍遥之乐次言无是无非到此乃是做自巳工夫也此三篇似有次第以下却不尽然
  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已而为知者殆而已矣
  涯际也人之生也各有涯际言有尽处也知思也心思却无穷尽以有尽之身而随无尽之思纷纷扰扰何时而止殆已者言其可畏也已语助也以下已字粘上已字与前齐物篇同于其危殆之中又且用心思算自以为知为能吾见其终于危殆而已矣再以殆字申言之所以儆后世者深矣此之所谓殆即书之所谓惟危也已而为知者犹人言明明而知故故而作也
  为善无近名为恶无近刑缘督以为经可以保身可以全生可以养亲可以尽年
  此数句正是其养生之学庄子所以自受用者为善无近名者谓若以为善又无近名之事可称为恶无近刑者谓若以为恶又无近刑之事可指此即骈拇篇所谓上不敢为仁义之操下不敢为淫僻之行也督者迫也即所谓迫而后应不得已而后起也游心斯世无善恶可名之迹但顺天理自然迫而后应应以无心以此为常而已缘顺也经常也顺迫而后起之意以为常也如此则可以保身可以全其生生之理可以孝养其父母可以尽其天年即孟子所谓寿夭不贰修身以俟之也孟子自心性上说来便如此端庄此书却就自然上说便如此快活其言虽异其所以教人之意则同也晦庵以督训中又看近名近刑两句语脉未尽乃曰若畏名之累已而不敢尽其为学之力则稍入于恶矣为恶无近刑是欲择其不至于犯刑者而窃为之至于刑祸之所在巧其途以避之遂以为庄子乃无忌惮之中若以庄子语脉及骈拇篇参考之意实不然督虽可训中然不若训迫乃就其本书证之尤为的当也
  庖丁为文惠君解牛手之所触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踦砉然向然奏刀騞然莫不中音合于桑林之舞乃中经首之防文惠君曰嘻善哉技盖至此乎
  手之所触触动也肩之所倚以手用力则肩有斜势也足之所履亦其用力之时足之所立自有步武也膝之所踦踦微曲也以身就牛则膝微曲也此四句画出一个宰牛底人砉兴入音騞亨入音砉然向然騞然皆是其用刀之声却以奏刀两字安在中间文法也如七月诗八月在野九月在宇十月蟋蟀在我床下亦是以蟋蟀字安在中间也奏刀进刀也进用其刀曰奏莫不中音者言其砉向騞之音皆合律吕也桑林经首皆乐名也舞则有乐防舞者之聚也合于桑林中于经首亦形容其中律吕之意也文惠君梁惠王也嘻叹也技盖至此言如此其妙也
  庖丁释刀对曰臣之所好者道也进乎技矣始臣之解牛之时所见无非牛者三年之后未尝见全牛也释刀舍其刀也舍刀而对谓其技自学道得之而后至于技非徒技也三年之后未见全牛者言牛之一身其可解处全不容力可一目而见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