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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子口义
南海之帝为倏北海之帝为忽中央之帝为浑沌倏与忽时相与遇于浑沌之地浑沌待之甚善倏与忽谋报浑沌之德曰人皆有七窍以视听食息此独无有尝试凿之日凿一窍七日而浑沌死
此假只言聪明能为身累故如此形容堕枝体黜聪明则为浑沌矣本是平常说话妆出日凿一窍之说皆奇笔也倏忽浑沌皆是寓言不可泥着泥着则为痴人前说梦矣浑沌即元气也人身皆有七窍如赤子之初耳目鼻舌虽具而未有知识是浑沌之全也知识稍萌则有喜怒好恶是窍凿矣孟子曰大人不失赤子之心便是浑沌不凿也庄子翻说得来便如此诡怪但文亦奇矣
庄子三十二篇分为内外内篇有七皆以三字名之自骈拇而下则只掇篇头两字或三字为名如学而为政之例其书本无精粗内篇外篇皆是一样说话特地如此亦是鼔舞万世之意但外篇文字间有长枝大叶处或以为内篇文精外篇文粗不然也又有以七篇之名次第而说如曰先能逍遥游而后可以齐物论既能齐物又当自养其身故以养生主继之既尽养生之事而后游于世间故以人间世继之游于世间使人皆归向于我故以德充符继之内德既充而符应于外也人师于我而我自以道为师故以大宗师继之既有此道则可以为帝王之师故以应帝王继之虽其说亦通但如此拘牵无甚义理却与易之序卦不同善读庄子却不在此但看得中间文字笔势出自无穷快活
文字最看归结处如上七篇篇篇结得别逍遥游之有用无用齐物论之梦蝶物化养生主之火传也德充符之以坚白鸣人世间之命也夫自是个个有意到七篇都尽却妆撰倏忽浑沌一段乃结之曰七日而浑沌死看他如此机轴岂不奇特中庸一篇起以天命之谓性三句结以上天之载无声无臭至矣此亦是文章机轴但人不如此看得破耳向侍我先师讲春秋至西狩获麟时先师曰及其至也圣人有所不知所以绝笔于此是夜散行西轩廊间忽问曰今日获麟处看得如何希应曰以中庸圣人所不知之语断之诸家所未有也但经始于王正月终于西狩获麟当时下面若更有一句夫子亦必不书矣时先师曰如何希曰如此归结一句更如何添得了先师不答而出巳夜深矣即叩伯巳丘丈之门曰肃翁春秋读得甚好某与朋友读春秋许多年未有如此见解者言之喜甚至半夜方归后两日伯巳丘丈与希言之
外篇骈拇第八
骈拇枝指出乎性哉而侈于德附赘县疣出乎形哉而侈于性多方乎仁义而用之者列于五藏哉而非道德之正也是故骈于足者连无用之肉也枝于手者无用之指也多方骈枝于五藏之情者淫僻于仁义之行而多方于聪明之用也
拇足大指也指手指也骈合也枝旁生也与生俱生曰性人所同得曰德骈拇枝指皆病也本出于自然比人所同得者则为侈矣侈剩也似此性德字义皆与圣贤稍异附赘县疣亦病也骈枝则生而有之赘疣生于有形之后故曰出于形而侈于性多方多端也用之用之于外也列于五藏哉言非出于内也非道之自然故曰非道德之正告子言义外庄子则并以仁为外矣以仁义为淫僻而与聪明并言皆以为非务内之学故但见其多事多方犹多事也
是故骈于明者乱五色淫文章青黄黼黻之煌煌非乎而离朱是已多于聪者乱五声淫六律金石丝竹黄钟大吕之声非乎而师旷是已枝于仁者擢德塞性以收名声使天下簧鼓以奉不及之法非乎而曾史是已骈于辩者累瓦结绳窜句游心于坚白同异之间而敝跬誉无用之言非乎而杨墨是已故此皆多骈旁枝之道非天下之至正也
五色文章青黄黼黻古者以养目而庄子以为乱淫故曰骈于明即老子五色令人目盲之意离朱明者也若以为非乎而用明之人则以为是矣故曰非乎而离朱是已多于聪意亦然盖以礼乐为外物也擢抽也塞犹言茅塞也德性本静而强于为仁是擢德而塞性也法礼法也不及者人所难及也使人行难行之法故曰使天下簧鼓以奉不及之法簧鼓以言语簧惑鼓动之也以瓦而累以绳而结事之无益者辩者之多言连牵不已累叠无穷而无意味故以累瓦结绳比之窜定犹言修改也修改其言句以为辩故曰窜句游心于坚白同异之间敝劳也跬音企蹻跂也其言皆无用而称誉自喜徒自劳苦故曰敝跬以誉无用之言若以为非乎而杨墨之徒则以为是矣多骈旁枝犹言余剩也自然之道本无多端此皆余剩之事非至正也至正者本然之理也
彼至正者不失其性命之情故合者不为骈而枝者不为跂长者不为有余短者不为不足是故凫胫虽短续之则忧鹤胫虽长断之则悲故性长非所断性短非所续无所去忧也意仁义其非人情乎彼仁义何其多忧也
至正者犹言自然而然也自然而然则不失其性命之实理虽合而不为骈虽枝而不为跂虽长而不为有余虽短而不为不足此数句极有味即前所谓天下莫大于秋毫之末而泰山为小也跂起也有所跂则不平贴不平贴则不自在看他这般下字岂苟然哉性长性短言长短出于本然之性也长短性所安无忧可去也凫鹤之喻最佳意与噫同叹也以凫鹤二端言之则仁义多端非人情矣故叹而言之使仁义出于自然则不如是其多忧矣多忧者言为仁义者多忧劳也庄子之为此言自孔孟而上以至尧舜禹汤皆在讥侮之数
且夫骈于拇者决之则泣枝于手者龁之则啼二者或有余于数或不足于数其于忧一也今世之仁人蒿目而忧世之患不仁之人决性命之情而饕贵富故意仁义其非人情乎自三代以下者天下何其嚣嚣也手足之骈枝虽皆为病而不可强去之去之则为忧苦矣枝多一指也故曰有余于数骈合二指而不可分故曰不足于数蒿目者半闭其目也欲闭而不闭则其睫防茸然故曰蒿目蒿者蓬蒿之蒿也蒿目有独坐忧愁之意此庄子下字处忧世之患而自劳仁人也贪饕富贵而破坏其性情不仁之人也二者皆为自苦故并言之又叹曰仁义非人情乎言如此看来仁义信非出于本然也嚣嚣嘈杂也三代而下此说盛行何其嘈杂也
且夫待钩绳规矩而正者是削其性也待绳约胶漆而固者是侵其德也屈折礼乐呴俞仁义以慰天下之心者此失其常然也
性自然也德自得于天也皆非人力所为若必待修为而后正则是自戕贼矣钩绳绳约胶漆皆修为之喻也侵削戕贼也固定也屈折其身以为礼乐呴俞其言以为仁义欲以此慰天下之心是皆失其本然之理故曰失其常然呴俞犹妪抚也
天下有常然常然者曲者不以钩直者不以绳圆者不以规方者不以矩附离不以胶漆约束不以纆索故天下诱然皆生而不知其所以生同焉皆得而不知其所以得故古今不二不可亏也则仁义又奚连连如胶漆纆索而游乎道德之间为哉使天下惑也
常然以下数语与合者不为骈枝者不为跂以下意同曲直方圆或附或离或加约束皆当出于自然而不用人力则为正理诱与莠同莠然而生者孰生之物之所同者孰与之皆自然也故曰不知其所生不知其所得古今不二者一也不可亏者亘古穷今不加损也连连不已也胶漆自固泥也纆索自拘束也离性以为仁义为之不已则固泥拘束何以游于道德之门徒以惑天下也庄子与孟子同时孟子专言仁义庄子专言道德故其书专抑仁义而谈自然亦有高妙处但言语多过当大抵庄子之所言仁义其字义本与孟子不同读者当知自分别可也
夫小惑易方大惑易性何以知其然邪自虞氏招仁义以挠天下也天下莫不奔命于仁义是非以仁义易其性与故尝试论之自三代以下者天下莫不以物易其性矣小人则以身殉利士则以身殉名大夫则以身殉家圣人则以身殉天下故此数子者事业不同名声异号其于伤性以身为殉一也
惑迷也方四方也小迷则东西南北易位矣大惑则失天地之性矣借上句以形下句招犹今人言招牌也立仁义之名以挠乱天下使天下之人皆趋于仁义奔命为其所使而奔趋也知仁义而不知道德是以外物易其性也在小人则殉利在君子则殉名卿大夫则殉其家人主则殉天下殉从也忘其身以从之曰殉若庄子之意则天下国家名利均为外物也以天下国家与名利并言以小抑大以下抑高此书之中大抵如此数子者指上言圣人大夫士小人也事业名声虽不同而其忘身伤性则一此皆殉物之失也
臧与谷二人相与牧羊而俱亡其羊问臧奚事则挟防读书问谷奚事则博塞以游二人者事业不同其于亡羊均也伯夷死名于首阳之下盗跖死利于东陵之上二人者所死不同其于残生伤性均也奚必伯夷之是而盗跖之非乎天下尽殉也彼其所殉仁义也则俗谓之君子其所殉货财也则俗谓之小人其殉一也则有君子焉有小人焉若其残生损性则盗跖亦伯夷巳又恶取君子小人于其间哉
博塞读书二事之美恶不同而亡羊则均此喻最佳挟防即执卷也投琼曰博不投琼曰塞琼犹今骰子也亦曰齿亦曰目塞与赛同伯夷盗跖庄子岂不知其贤否特借此以立言此皆是其过当处君子小人虽异而残生损性则一其意主于讥君子故借小人以形之是皆以小抑大以下抑高之意也
且夫属其性乎仁义者虽通如曾史非吾所谓臧也属其性于五味虽通如俞儿非吾所谓臧也属其性乎五声虽通如师旷非吾所谓聪也属其性乎五色虽通如离朱非吾所谓明也吾所谓臧非仁义之谓也臧于其德而已矣吾所谓臧者非所谓仁义之谓也任其性命之情而已矣吾所谓聪者非谓其闻彼也自闻而已矣吾所谓明者非谓其见彼也自见而已矣夫不自见而见彼不自得而得彼者是得人之得而不自得其得者也适人之适而不自适其适者也夫适人之适而不自适其适虽盗跖与伯夷是同为淫僻也余愧乎道德是以上不敢为仁义之操而下不敢为淫僻之行也属性犹言留意也曾曾子也讳参史子鱼也名鳅以俞儿师旷离朱而比曾史亦是以下抑高之意臧善也言虽如此非吾所善也善于其德任其性命之情即顺自然也此数语之中如所谓聪者非谓其闻彼也自闻而已矣所谓明者非谓其见彼也自见而已矣一大藏经不过此意安得此语若此等语皆其独到不可及处这一彼字不是轻可下得禅家所谓狂犬逐块所谓幻花又生幻果便是这个彼字自得其得自适其适即自见自悟也大抵分别本心与外物耳不得其本心而驰骛于外则皆为淫僻矣自闻自见若在吾书即论语所谓默而识之易所谓默而成之不言而信孟子所谓施于四体不言而喻伊川春秋传序曰优防涵泳默识心通皆是此意但说得平易尔晦翁惩象山之学谓江西学者皆扬眉瞬目自说悟道深诋而力辟之故论语集解以识音志曰默而记之尔孟子不言而喻亦曰不待人言而自喻不肯说到顿悟处盖有所惩而然非语孟二书之本防也若以伊川默识心通之语观之岂得音志乎然学道者若用功之时常有等待通悟之心此尤不可所谓执迷待悟则隔须弥山矣顿渐自有二机不可谓有渐而无顿亦不必人人皆自顿悟得之仲弓之持敬渐也颜子之克己复礼顿也不然何以曰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仁何物也一日而得之非顿悟而何看此数语先提起一句曰克己复礼为仁乃曰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又曰为仁由巳由人乎哉语势起伏便与禅家答话一同子细吟玩方见其味颜子既于言下领略乃曰请问其目此即禅家所谓如何保任之时四非四勿便是尽心知性知天之下继以存心养性事天修身俟命之事也其曰为仁由已即禅家所谓此事别人着力不得也先师尝曰佛书最好证吾书证则易晓也上不敢为仁义之操是为善无近名也下不敢为淫僻之行是为恶无近刑也道德自然也余恐有愧于道德虽不为近刑之事亦不为近名之事近名则非自然矣故曰余愧乎道德是以上不敢为仁义之操而下不敢为淫僻之行也观庄子此语何尝不正心修身其戏侮尧舜夫子曾史伯夷初非实论特鼓舞其笔端而已塘东刘叔平向作庄骚同工异曲论曰庄周愤悱之雄也乐轩先生甚取此语看来庄子亦是愤世疾邪而后着此书其见既高其笔又奇所以有过当处太史公谓其善属书离辞指事情用剽剥儒墨虽当世宿学不能自解免也其言洸洋【上音汪下音羊】自恣以适已此数句真道着庄子
外篇马蹄第九
马蹄可以践霜雪毛可以御风寒龁草饮水翘足而陆此马之真性也虽有义【许宜反】台路寝无所用之及至伯乐曰我善治马烧之剔之刻之雒之连之以羁【丁邑丁立二反】编之以皂栈马之死者十二三矣饥之渴之驰之骤之整之齐之前有橛饰之患而后有鞭防之威而马之死者已过半矣
此段言外物能为身累之意翘足而陆者凡马立时其蹄必有跂起者也此是下句处义台路寝即是王者之宫室也义者养也居移气养移体之地必当时有此二字烧剔治马蹄也刻削也亦削其蹄也雒之笼络也羁络其头也绊其足也今所谓前秋后秋也连列之也皂栈槽也众马列于其间也整齐排布行列也橛衔也饰镳缨在颔下故曰前有橛饰之患马制于人而不得自乐其乐所以死者多矣即元与其曳尾于泥中意同但其间下数个之字与前言二三后言过半文字华密如美锦然古今多少笔法自此萌芽而出或曰外篇文粗误矣
陶者曰我善治埴圆者中规方者中矩匠人曰我善治木曲者中钩直者应绳夫埴木之性岂欲中规矩钩绳哉然且世世称之曰伯乐善治马而陶匠善治埴木此亦治天下者之过也
陶泥匠也匠木作也泥之与木皆人造之而成器亦犹马之被烧剔刻雒驰骤整齐也岂不失土木之性人皆以伯乐陶匠为能亦犹泰氏而下以治天下为能也即前篇仁义非人情之意此三数行之文其意不过如此但文字精好
吾意善治天下者不然彼民有常性织而衣耕而食是谓同德一而不党命曰天放故至德之世其行填填其视颠颠当是时也山无蹊隧泽无舟梁万物群生连属其乡禽兽成群草木遂长是故禽兽可系羁而游鸟鹊之巢可攀援而窥夫至德之世国与禽兽居族与万物并恶乎知君子小人哉同乎无知其德不离同乎无欲是谓素朴素朴而民性得矣
同德者得之于天者同然也人之生也各业其生或耕或织皆是自然天机故曰常性常性者即前篇所谓常然也党偏也倚也纯一而无所偏倚放肆自乐于自然之中故曰一而不党命曰天放命曰犹言谓之也齐物论之天行天钧天游与此天放皆是庄子做此名字以形容自然之乐至德之世言上古也填填满足之貌颠颠直视之貌形容其人朴拙无心之意又就其卧徐徐其觉于于应帝王中翻出此语山无蹊隧路未通也泽无舟梁水路未通也人各随其乡而居自为连属一乡之中自有长幼上下相连属也禽兽群居深山去人尚远无害之者草木各遂其生长未有斧斤之祸也羁系禽兽而游攀引鹊巢而窥人与物相忘也东坡杂说有少时所居书室鸟雀巢于低枝桐花四五日一至颇与此处相似见诗集二十八卷异巢诗注以此观之上古之时必是如此禽兽可与同居万物可与同聚又安有君子小人之分族聚也并同也无知不识不知也无欲纯乎天理也举世皆然故曰同乎无欲不离浑全也素朴纯质也当此之时各得其自然之乐故曰素朴而民性得矣其德不离是谓素朴两句相因而下句只用素朴二字接过古文法也今人之文更无此等法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