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口义

  及至圣人蹩躠【上步结反下悉结反】为仁踶跂为义而天下始疑矣澶漫为乐摘僻为礼而天下始分矣故纯朴不残孰为牺樽白玉不毁孰为圭璋道德不废安取仁义性情不离安用礼乐五色不乱孰为文采五声不乱孰应六律夫残朴以为器工匠之罪也毁道德以为仁义圣人之过也
  前言及至伯乐此言及至圣人以下假应上假也蹩躠勉强而行之貌踶跂行立不安之貌澶漫即汗漫也流荡之意摘僻用手足之貌僻合作擗向音檗是也此又是自屈折礼乐呴俞仁义中翻出言虽不经其文亦奇始分者言其心迹始分矣分则不纯一矣如此分字皆是下得好处樽刻木而为之故曰纯朴不残孰为牺樽玉不琢不成器故曰白玉不毁孰为珪璋道德自然也庄子以仁义为外故曰道德不废安取仁义性情固有也庄子以礼乐为强世故曰情性不离安用礼乐若孟子曰节文斯二者乐斯二者圣贤之言也此书礼乐仁义字义不同并以为外物矣文采乱五色六律乱五声皆是用人力非自然之喻工匠之罪圣人之过两句此上文结语也
  夫马陆居则食草饮水喜则交颈相靡怒则分背相踶马知巳此矣夫加之以衡扼齐之以月题而马知介倪闉扼騺曼诡衔窃辔故马之知而能至盗者伯乐之罪也夫赫胥氏之时民居不知所为行不知所之含哺而熙鼓腹而游民能巳此矣及至圣人屈折礼乐以匡天下之形县跂仁义以慰天下之心而民乃始踶跂好知争归于利不可止也此亦圣人之过也
  此一假又是把前头许多说话翻做数行中间添得几句愈是奇特喜则交颈相靡怒则分背相踶分明是一个画马图也相靡相摩擦也看他交颈分背字下得如何衡扼车上之物扼辀也月题今所谓额镜也介倪介独也独立而睥睨怒之状也闉扼曲颈而扼拒也不受衔络之意騺猛也曼突也不受羁勒而相抵突之状诡设计也窃潜地也诡计以入衔潜窃以加辔皆是悍騺不受调服故衔辔之时如此费计较也与人抗敌者曰盗马之知至于抗敌人伯乐使之也若无衡扼衔辔之事则马自马人自人岂见其介倪闉扼之态哉民能巳此者言民之所为止于如此也匡正也以礼乐而正人之形以仁义而慰人之心皆圣人作而后有此上古本无之县跂高揭而提起之意踶跂不自安也好知争利比马之诡衔窃辔也内篇外篇正与左传国语相似皆出一手做了左传又成国语其文却与左传不同如庄子此篇便是个长枝大叶处故或者以为非庄子所作却不然















  庄子口义卷三
<子部,道家类,庄子口义>
  钦定四库全书
  庄子口义卷四
  宋 林希逸 撰
  外篇胠箧第十
  将为胠箧探囊发匮之盗而为守备则必摄缄縢固扃鐍此世俗之所谓知也然而巨盗至则负匮揭箧担囊而趋唯恐缄縢扃鐍之不固也然则向之所谓知者不乃为大盗积者也故尝试论之世俗所谓知者有不为大盗积者乎所谓圣者有不为大盗守者乎何以知其然邪昔者齐国邻邑相望鸡狗之音相闻罔罟之所布耒耨之所刺【七智反】方二千余里阖四境之内所以立宗庙社稷治邑屋州闾乡曲者曷尝不法圣人哉然而田成子一旦杀齐君而盗其国所盗者岂独其国邪并与其圣智之法而盗之故田成子有乎盗贼之名而身处尧舜之安小国不敢非大国不敢诛十二世有齐国则是不乃窃齐国并与其圣知之法以守其盗贼之身乎看此篇便见得愤悱之雄处妆撰一段譬喻自为奇特胠开也探手取之也发亦开也鼠窃之盗却下此六字非妙文乎缄縢绳结也摄缠绕也扃管钥也鐍锁也世俗之知本为鼠窃之备大盗至则并挈而去矣田氏篡齐以私量贷公量入看左传所言便是借圣人之法以济其盗贼之谋战国之时大抵如此故庄子以此喻之
  尝试论之世俗之所谓至知者有不为大盗积者乎所谓至圣者有不为大盗守者乎何以知其然邪昔者龙逄斩比干剖苌胣【勑纸反】子胥靡故四子之贤而身不免乎戮故跖之徒问于跖曰盗亦有道乎跖曰何适而无有道邪夫妄意室中之藏圣也入先勇也出后义也知可否知也分均仁也五者不备而能成大盗者天下未之有也由是观之善人不得圣人之道不立跖不得圣人之道不行天下之善人少而不善人多则圣人之利天下也少而害天下也多
  胣裂也靡烂也皆得罪而丧其躯也四子虽贤而身皆得罪盗跖反以自免此言贤者不足自恃而窃圣道之名者或以自利为盗之圣勇义知仁此是庄子撰出这般名字以讥侮儒者其言虽怪而以世故观之实有此理说到不善人多善人少利天下少而害天下多处亦是精绝
  故曰唇竭则齿寒鲁酒薄而邯郸围圣人生而大盗起掊击圣人纵舍盗贼而天下始治矣夫川竭而谷虚丘夷而渊实圣人已死则大盗不起天下平而无故矣圣人不死大盗不止虽重圣人而治天下则是重利盗跖也
  楚方伐鲁以其酒薄也而梁乃伐赵以鲁不得而援也唇与齿似不相关唇竭而齿自寒川与谷不相干川竭而谷自虚丘与渊不相千丘夷而渊自实即今人所谓张公吃酒李公醉也以喻圣人之法不为盗设而反为盗贼之资故曰圣人生而大盗起圣人不生而大盗不起掊击圣人纵舍盗贼言亦无圣人亦无盗贼而后天下治也川水满则山谷之中皆有水川竭则谷自虚矣川与谷虽不相通而春夏之盈秋冬之涸却同也丘夷山頺而夷平也犹曰山附于地剥也山夷则土实之于渊是不相关而相因也无故即无事也重圣人而治言圣人复出也圣人复出而制法愈密欺诈者得之益可以欺世故曰重利盗跖也【鲁酒薄邯郸围又见淮南子其文稍异意亦同】
  为之斗斛以量之则并与斗斛而窃之为之权衡以称之则并与权衡而窃之为之符玺以信之则并与符玺而窃之为之仁义以矫之则并与仁义而窃之何以知其然邪彼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诸侯之门而仁义存焉则是非窃仁义圣知邪
  斗斛权衡符玺仁义四者并言以下抑高之意窃钩小盗也钩腰带环也战国之诸侯篡夺而得皆大盗也小者诛而大者乃如此愤世之言也既为诸侯则其立国亦以爱民利物为事是不特窃国并窃圣人之仁义圣知也
  故逐于大盗揭诸侯窃仁义并斗斛权衡符玺之利者虽有轩冕之赏弗能劝斧之威弗能禁此重利盗跖而使不可禁者是乃圣人之过也故曰鱼不可脱于渊国之利器不可以示人彼圣人者天下之利器也非所以明天下也
  名为大盗者人皆欲逐之今之诸侯皆窃国者立于人上人谁不见故曰揭如此大盗昭昭于世并仁义斗斛权衡符玺以窃之而世未有立赏以求捕用刑以禁止者是皆愤世而为此言鱼不可脱于渊言不可离水也圣人之法只可自用不可使人人皆知之故曰非所以明天下也明者天下皆知之也
  故绝圣弃知大盗乃止擿玉毁珠小盗不起焚符破玺而民朴鄙掊斗折衡而民不争殚残天下之圣法而民始可与论议
  擿玉毁珠焚符破玺剖斗折衡皆是激说以结绝圣弃知之意非实论也殚残者毁削也尽去圣人之法民始纯一可与言道也故曰民始可与论议此皆愤世之辞故人每以剖斗折衡焚符破玺之事讥议之其实即老子不贵难得之货则民不为盗之意但说得过当耳东坡曰人生识字忧患始岂欲天下人全不识字耶
  擢乱六律铄绝竽瑟塞瞽旷之耳而天下始人含其聪矣灭文章散五采胶离朱之目而天下始人含其明矣毁绝钩绳而弃规矩攦工倕之指而天下始人有其巧矣故曰大巧若拙削曾史之行钳杨墨之口攘弃仁义而天下之德始同矣彼人含其明则天下不铄矣人含其聪则天下不累矣人含其知则天下不惑矣人含其德则天下不僻矣彼曾史杨墨师旷工倕离朱者皆外立其德而以爚乱天下者也法之所无用也
  擢乱者抽擢而紊乱也六律有长短之叙抽而乱之使其不可用也铄绝焚弃之也有瞽旷之耳而后能为律乐之事塞其耳则人之听皆合乎自然无此等造作也明巧两句其意亦同因巧字却举老子大巧若拙一语以证之亦是文法处曾史有忠孝之名杨墨有仁义之言攘除而弃掷之使仁义之说不行则天下之人同得此德始归于妙矣不铄不消散也不累无系累也不惑不相诳惑也不僻无偏陂也以曾史杨墨与师旷工倕离朱并言亦以小抑大也外立其德者重外物而失本心也爚乱者言熏灼而挠乱之也以正法言之此等人皆无所用言皆当去也故曰法之所无用也此一句结得极有力文字之好处
  子独不知至德之世乎昔者容成氏大庭氏伯皇氏中央氏栗陆氏骊畜氏轩辕氏赫胥氏尊卢氏祝融氏伏羲氏神农氏
  十二个氏只轩辕伏羲神农见于经自此以上吾书中无之或得于上古之传或出于庄子自撰亦未可知亦由佛言我于过去某劫也虽若大言然以天地间观之自伏羲以来载籍所可考者三千余年岂有许大天地方有三千余年伏羲以前必有六籍所不传者但言之则近于怪妄然亦不可不知且如吾闽自无诸以来方见于汉至唐而后渐有文物无诸之前当犹草昧可也近时囊山寺前耕于野者忽得一穴其间金玉之器鼎彝之属甚多人皆窃而去之最后既虚乡人皆相率而就观其砖无大小皆雕人物龙虎不胜精巧此前穴也其后一壁以锄斧击之鞺鞺然有声但坚固不可动必是铜铁所灌意非有国者之坟不然书籍所载闽之上无闻焉则必有之而不传者然则容成大庭之不可谓无之
  当是时也民结绳而用之甘其食美其服乐其俗安其居邻国相望鸡狗之音相闻民至老死而不相徃来若此之时则至治已今遂至使民延颈举踵曰某所有贤者赢粮而趣之则内弃其亲而外去其主之事足迹接乎诸侯之境车轨结乎千里之外则是上好知之过也上诚好知而无道则天下大乱矣何以知其然邪甘食而下又是山无蹊隧处抽绎出来某所有贤者赢粮而趋之便是暗说孟子荀子推而上之孔子亦在其间矣观齐稷下与苏张之徒便见庄子因当时之风俗故有此论好知则非自然之道矣故曰好知而无道
  夫弓弩毕弋机变之知多则鸟乱于上矣钩饵罔罟笱之知多则鱼乱于水矣削格罗落罝罘之知多则兽乱于泽矣知诈渐毒颉滑坚白解垢同异之变多则俗惑于辩矣故天下每每大乱罪在于好知
  毕有柄之网也弋缴射也机变变诈也削格犹汉代曰储胥也犹今之木栅也捕兔鹿者亦有之罝罘亦网也知诈以智而相诈也渐毒相渐染而为毒乱也颉桀颉也滑汨乱也解垢隔角也坚白解垢异同皆当时辩者之名以取鱼取鸟取兽之事与辩者并言之亦是以曾史与斗斛权衡并讥之意每每常常也常常如此而至于大乱皆好智之罪也
  故天下皆知求其所不知而莫知求其所已知者皆知非其所不善而莫知非其所已善者是以大乱
  不知者务外求异者也已知者晓然而易见者也自然之理也不善在人者也已善在我者也即齐物所谓是其所是而非其所非言但知他人之非而不知己之所是者亦非也
  故上悖日月之明下烁山川之精中堕四时之施喘耎之虫肖翘之物莫不失其性甚矣夫好知之乱天下也自三代以下者是已舍夫种种之民而悦夫役役之佞释夫恬淡无为而悦夫啍啍之意啍啍已乱天下矣上而日月下而山川中而寒暑四时防而至于喘耎肖翘之物皆失其自然之理故曰莫不失其性甚矣夫好知之乱天下也此叹息一句而结之也喘耎防息而动之物附地者也蜗蜒之肖小也翘轻也飞物也蜂蝶之肖音萧种种殻实之貌役役务外作为之貌啍啍嗫嗫也上句既结了却以三代实之谓三代以下便是如此故曰自三代以下是已啍啍役役两句对说下面只拈啍啍字结便与前篇素朴而民性得矣处同逍遥游曰汤之问棘也是已起语也此曰三代以下是已结语也起结虽异同一机轴也
  外篇在有第十一
  闻在宥天下不闻治天下也在之也者恐天下之淫其性也宥之也者恐天下之迁其德也天下不淫其性不迁其德有治天下者哉昔尧之治天下也使天下欣欣焉人乐其性是不恬也桀之治天下也使天下瘁瘁焉人苦其性是不愉也夫不恬不愉非德也非德也而可长久者天下无之
  闻在宥天下不闻治天下也此篇又做一句破题又是一体在者优防自在之意淫乱也静定则不淫矣宥者宽容自得之意迁为外物所迁移也使天下之人性皆不乱德皆不移于外物又何用治之乎不恬不静也不愉不乐也以尧对桀言之曾史盗跖之也全书意势皆如此其理皆未正然笔力岂易及哉以不恬比不愉便无轻重矣
  人大喜邪毗于阳大怒邪毗于阴阴阳并毗四时不至寒暑之和不成其反伤人之形乎使人喜怒失位居处无常思虑不自得中道不成章于是乎天下始乔诘卓鸷而后有盗跖曾史之行故举天下以赏其善者不足举天下以罚其恶者不给故天下之大不足以赏罚自三代以下者匈匈焉终以赏罚为事彼何暇安其性命之情哉
  喜属阳怒属阴毗益也医书所谓有余之病也致中和则天地位失其中和则有四时不至寒暑不和之事气序既逆则人亦病矣使人者言因尧桀在上致人如此也喜怒失位居处无常谓妄为妄动也憧憧徃来朋从尔思是思虑不自得也成章有条理也不成章则失中道矣乔好高而过当也诘议论相诘责也卓孤立也鸷猛厉也此四字皆形容不和之意盗跖曾史只是替换贤不肖字用心既不和则贤不肖皆非矣为天下者于其贤者而赏之于其不肖者而罚之贤非真贤出于好伪举世皆然故欲赏而不足不给亦不足也言世间此等人多矣其意皆是讥贤者乃与为恶者对说所以重抑贤者也人人皆慕赏避罚以伪相与则岂能安其性情自然之理哉
  而且悦明邪是淫于色也悦聪邪是淫于声也悦仁邪是乱于德也悦义邪是悖于理也悦礼邪是相于技也悦乐邪是相于淫也悦圣邪是相于艺也悦知邪是相于疵也天下将安其性命之情之八者存可也亡可也天下将不安其性命之情之八者乃始脔卷伧囊而乱天下也而天下乃始尊之惜之甚矣天下之惑也岂直过也而去之邪乃齐戒以言之跪坐以进之鼓歌以舞之吾若是何哉
  为明而好五色为聪而好五声皆乱其真矣故曰淫德与理自然者仁与义有心以为之故以为乱于德而悖于理技能也淫乐也彼以礼乐为外物故曰相于技相于淫相助也助益之而愈甚也艺业也疵病也业能自劳病乃自苦以圣知之名而悦之则愈劳愈苦矣故曰相于业相于疵此圣字止近似能字犹今言草圣之圣也故于盗亦曰妄意室中之藏圣也此皆字义不同处读者当自分别不可与语孟中字义相紊乱八者明聪仁义礼乐圣知也安其自然则八者虽有亦不能为累故曰存可也亡可也不安其自然则八者能为害矣脔卷局束之貌伧囊多事之貌岂直过也而去之言不特猎涉一过随即休止齐戒以言谓郑重而夸说之跪坐以进谓致恭尽礼而相授鼓歌以舞之谓言之不足手舞足蹈也此皆讥一时之学者吾若是何哉言汝辈如此果何为哉吾非自言指他人而言也犹诗曰我姑酌彼金罍妇称其夫也书曰我用沈于酒防子称纣也此是文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