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德真经疏义(宋江澂)

  万物并作,吾以观其复。
  徽宗注曰:万物之变,在道之末,体道者寓乎万物之上焉。物之生,有所乎萌也,终有所乎归。方其并作而趋于动出之涂,吾观其动者之必静,及出者之必复,而因以见天地之心,则交物而不与物俱化,此之谓观其复。
  疏义曰:气变有形,形变有生,在形而下无动而不变也。故万物之变,在道之末。圣人体道,立乎万物之上,总一其成理而治之,所以能寓乎万物之上焉。且万物之生,役於造化,随序相理,桥运相使,出於机而流形,则生有所乎萌,入於机而复命,则终有所乎归。若有真宰而不得其朕,方其并作也,由乎艮之径路,达乎震之大涂,茁而出,萌而明,职职陈露,趋于动出之涂。圣人达万物之理,虚静之中,徐以泛观,知万物职职,皆从无为殖,虽动而不离於静,虽出而未尝不复。观动者之必静,及出者之必复,而因以见天地之心焉。在《易》之《复》有曰:复,其见天地之心乎。盖复者,小而辨於物之时。辨於物,则至静而未始其撄,万物无足以饶之者也。圣人无常心,一本诸天地,虽纷而封,虽樱而宁,交物而不与物俱化,非离交而辨能,即交而辨焉。故於物之并作,以观其复也。虽然老氏於观复则曰并作者,盖有无作止。理虽异,致其於达观则一而已。
  夫物芸芸,各归其根。
  徽宗注曰:芸芸者,动出之象。万物出乎震,相见乎离,则芸芸并作,英华发外。说乎兑,劳乎坎,则去华就实,归其性宅。命者,性之本,而性其根也。精者,神之母,而神其子也。精全则神王,尽性则至於命。
  疏义曰:物生若芸,徐动而出,则芸芸者,动出之象也。然物之动出,各因其时。观四时之运行,具八卦之妙用,万物之出,与之出而不辞,万物之入,与之入而不连。故自春租夏,为天出而之人;自秋祖冬,为人入而之天。自其出而之人言之,则出乎震,而震者束方之卦也,於时为春,物皆萌动;相见乎离,而离者南方之卦也,於时为夏,物皆蕃鲜,所谓芸芸并作,英华发外也。自其入而之天言之,则说乎兑,而兑者西方之卦也,於时为秋,物皆至於揫敛;劳乎坎,而坎者北方之卦也,於时为冬,物自归根,所谓去华就实,归其性宅也。芸芸并作,则春气发而百草生也。至於英华发外,则苗而秀矣。去华就实,则正得秋而万宝成也。至於归其性宅,则复於无物矣。《易》曰:各正性命,保合太和。则播大钧而凝形者,性命固已均禀。庄子曰:精神生於道,形本生於精。则散专精而孕气者,精神固已和会。然天使我有是之谓命,命之在我之谓性。能顺其命,乃能正其性,是命者性之本而性其根也。人之有生,精具而神从之,能保其精,乃能合其神,是精者神之母而神其子也。惟知性达命,然后能自本自根,全之而不伤性;因精集神,然后能得母知子,守之而不失。所谓精全则神王,非因精集神者能之乎?所谓尽性至於命,非知性达命者能之乎?庄子论纯素之道,始言一之精通,终言不亏其神,则精全神王可知也。孟子论尽心之道,始言养性事天,终言修身立命,则尽性至命可知也。能明乎此,其於达万物之理,特观复者之余事。
  归根曰静,静曰复命。
  徽宗注曰:留动而生物,物生成理,谓之形。形体保神,各有仪则,谓之性。未形者有分,且然无间,谓之命。命亘古今而常存,性更万形而不易,全其形生之人去智与故,归於寂定,则知命之在我,如彼春夏复为秋冬。体性抱神,中以自考,此之谓复命。
  疏义曰:域留动之形者,貌象声色至真咸寓,孰不禀自然之成理?庄子以谓物生成理谓之形,经言物形之是已。变保神之性者,秀锺灵备,诱然皆上,孰不具固有之仪则?庄子以谓形体保神,各有仪则谓之性,《诗》言有物有则是已。有生斯有性,有性斯有形,未形之初,虽有分也,且然而已,未始有间,所谓且然无问谓之命也。有生曰性,性禀於命,命变而不穷,非终始之可期,非时数之所拘,亘古今而常存也。性与生俱,生不为贵贱加损,不为死生存亡,更万形而不易也。惟全其形生之人,存其形而不弊,抱其生焉而不伤,去知与故,循天之理,归於寂定,物不能迁矣。去智与故,若所谓不识不知、不恃智巧是也。归於寂定,若所谓寂然不动、大定持之是也。惟能如此,故知命之在我而不与物化,如彼春夏,复为秋冬,动者静,作者息,而知所止矣。盖春言天造始物,秋言人为之成,夏言人事之戒,冬言天道之复。自春祖夏,为天出而之人;自秋祖冬,为人入而之天。春夏先,秋冬后,敛其散而一之,落其华而实之,则芸然流形者,各复其根而不知矣。性修反德,德至同於初,盖亦如此。若然则体性抱神,中以自考,而复命之常,恶往而不暇?庄子曰:无为复朴,体性抱神。盖无为复朴,则纯素是守,故能体性抱神。《易》曰:敦复无悔,中以自考也。盖因性而厚,则外无所待,故能中以自考。夫惟如此,则淡而无为,动而以天行,其於复命也何有?经於有物混成章言: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终之以逝曰远,远曰反。亦以归於寂定,然后可以复命之常故也。是以先曰归根,后曰复命。
  复命曰常,
  徽宗注曰:常者,对变之词。复命则万变不能迁,无间无歇,与道为一,以挈天地,以袭气母。
  疏义曰:即经纬以观常与变之理,经有一定之体,故为常;而纬则错综往来,故为变。常之与变,犹经之与纬,则常者对变之辞也。然成而不变,物所谓常。变化无穷,道所谓常。物所谓常,以常故弊。道所谓常,以变故常。惟复命则自本自根,自古以固存,波之非恶,湛之非美,虽历万变於不可为量数之中,曾无以易其真常信,所谓万变不能迁也。若然则其神无却,物奚自入焉?是谓无间。不以顷久推移,未尝止也,是谓无歇。无间无歇,与道为一,则亘古亘今,独立不改,如稀韦氏得之以挈天地,相为长久,如伏羲氏得之以袭气母,相为无穷。其为常也,无以易此。
  知常曰明。
  徽宗注曰:知道之常,不为物迁,故六彻相因,足以鉴天地,足以照万物。
  疏义曰:一而不变,静之至也。道之常不与物迁者,以静而已。惟静也,故不与动俱驰。於万物并作也,以观其复;於物之芸芸也,知归其根。观复而归根,则其静也,万物莫足以倾之矣。是以六彻相因,足以鉴天地,足以照万物。盖彻者,不为物所壅之谓。目不为色所壅,故见晓而为明;耳不为声所壅,故听莹而为聪;鼻之於臭,彻而为颤;口之於味,彻而为甘;以至心不弊於思虑,彻而为知;知不昧於物理,彻而为德,是所谓六彻相因者。自目至於知,六者相因不壅,以虚一而静故也。虚则静,静则明,明则精神四达并流,无所不极。上际於天,下蟠於地,化育万物,不可为象。天地虽大,於此乎可观;万物虽多,於此乎可形。静乎,天地之镒也,万物之照也,非知常者未易臻此。
  不知常,妄作,凶。
  徽宗注曰:圣人知道之常,故作则契理,每与吉会。不知常者,随物转徙,触涂自患,故妄见美恶,以与道违,妄生是非,以与道异,且不足以固其命,故凶。《易》曰:复则不妄,迷而不知复。兹妄也已。
  疏义曰:心与道合,则作无非真;心与道离,则动无非妄。圣人者,道之极也,所以知道之常而不与物迁。故作则契理,无适而非真,每与吉会,无往而不动,动必迪吉,履必考祥,作德心逸曰休,作善而降之百祥也。不知常者,作无非妄,去道愈远,与接为构,随物转徙,曰以心斗,触涂生患,故妄见美恶。牵於好恶之私,而不知齐美恶於一理,故与道违,妄生是非。惑於毁誉之伪,而不知化是非於两忘,故与道异。盖道不可须臾离,既与道违,又与道异,则驰其形性,寇於阴阳,且不足以固其命,祸莫大焉,故凶。《易》於《序卦言》:复则不妄。盖复小而辨於物,是为无妄。无妄者,天之命,万物之所听也。故其《象》言:天下雷行,物与无妄。无妄则物得其性矣。至於迷而不复,则失性而穷,不能生生,兹妄也已。
  知常容,
  徽宗注曰:知常则不藏是非美恶,故无所不容。
  疏义曰:道之真常,一而已矣。体道之一,以观天下,则纷错万殊,同为至妙,孰有是非美恶之辨哉?盖排非提是,则生於有执;好美恶恶,则索于自徇。至人去有执之累而忘是非,冥自徇之私而齐美恶,兹无他,知常而已。知常则虚己游世,达乎无疵,是非美恶不藏於心,然后能广乎无不容矣。圣人之治虚其心者,以此。
  容乃公,
  徽宗注曰:无容心焉,则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何私之有?
  疏义曰:因物有见,则私於自徇。冥道无心,则公於大同。圣人家天下而兼覆,子兆民而均育,无容心焉,故不独亲其亲而爱无不至,不独子其子而慈无不广,又何私之有?即天地观之,天无私覆,地无私载,凡囿乎两间,未始逃於覆载。容乃公者,盖亦如之,故观天地则见圣人。
  公乃王,
  徽宗注曰: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故天下乐推而不厌。
  疏义曰:道者为之公,人之所共由,此《记礼》者载仲尼之言,所以称大道之行,天下为公。治之要在知道,而圣道为群心之用。圣人以道出治天下,以心受道,是以亲而慕之,怀而归之,发於心悦诚服,至於悠久不息,天下乐推而不戢矣。《易》所谓百姓与能,此之谓也。
  王乃天,天乃道。
  徽宗注曰:通天地人而位乎天地之中者,王也。一而大在上而无不覆者,天也。天地人莫不由之者,道也。尽人则同乎天,体天则同乎道。
  疏义曰:天地设位,圣人成能,域中四大,王处一焉。此通天地人而位乎天地之中者,王也。一者未离於有数,而为数之宗;大者未离有体,而为体之极。轻清在上,兼覆广容,此一而大在上而无不覆者,天也。天得之而职气覆,地得之而职形载,圣得之而职教化,此天地人莫不由之者,道也。王者,人道之极。能尽人道,则与天通,岂非尽人则同乎天欤?庄子曰:王者天道。则王乃天可知也。天者,道之大原。能以天为宗,则与道为一,岂非体天则同乎道欤?经曰:天法道。则天乃道可知也。《诗》之《大雅》於无声无臭而曰仪刑文王,盖文王所为,实与天合,欲自天之道,则亦仪刑文王而已。是尽人则同乎天也。又於不识不知而曰顺帝之则,盖妙道之行,实同乎天,欲探道之妙,则亦顺帝之则而已。是体天则同乎道也。周家之盛,圣作明迷,相守一道,歌於声诗,所以为三代之显,王者每得乎此。
  道乃久,没身不殆。
  徽宗注曰:道者万世无弊,庶物得之者昌,关百圣而不穷,蔽天地而不息,故没身不殆。殆近凶,几近吉,不殆则无妄作之凶,非知常者无与。
  疏义曰:泽及万世,长於上古者,道之久也,故万世无弊。所谓会古以固存者,是以曲成而不遗,运量而不匮,故庶物得之者昌。圣人体道而为道之极,参万岁而一成纯,故关百圣而不穷。亘古今而无弊,故蔽天地而不息。万物并育而不相害,孰能危之?可谓没身不殆矣。殆以怠,故近凶,所谓怠胜钦者堤已。几以戒,故近吉,所谓吉之先见是已。不殆则动皆契理,每与吉会,无妄作之凶。自非聪明睿智,足以知道之常者,畴克尔。
  太上章第十七
  太上,下知有之。
  徽宗注曰:在宥天下,与一世而得啖怕焉。无欣欣之乐,而亲誉不及。无悴悴之苦,而畏悔不至。莫之为而常自然,故下知有之而已。
  疏义曰:天下有常性,一性有常德。在之则存而不亡,所以防其淫;宥之则放而不纵,所以守其迁。不淫其性,不迁其德,则天下将自化,与一世而得澹泊焉。圣人以道往天下,常使民无知无欲,使夫知者不敢为,则人虽有知,无所用之,孰有欣欣之乐,瘁瘁之苦哉?无欣欣之乐,则其心恬惔而亲誉不及;无瘁瘁之苦,则其心夷怿而畏侮不至。无欲而自足,无事而生定,舒通平泰,自得其得,莫之为而常自然,则以相忘於道故也。所谓下知有之者,以此。孟子谓王者之民皡皡如也,惟此时为然。
  其次,亲之誉之。
  徽宗注曰:泽加于民,法传于世,天下爱之若父母,故亲之。贵名起之如日月,故誉之。此帝王之治,亲誉之迹彰,而大同之道亏矣。庄子曰:舜有膻行,百姓悦之。诗於灵台,所以言文王之民始附也。
  疏义曰:所以利物者莫如泽,舜以好生之德洽于民心,至周则发政施仁,所谓泽加于民也。所以致治者莫如法,舜为法於天下,可传於后世,至周则庶事皆备,所谓法传于世也。泽加于民,法传于世,以此抚育,则若保赤子,天下爱之如父母,孰不怀慕而亲.之乎?以此施设,则厥闻四驰,贵名起之如日月,孰不乐推而誉之乎?帝之所兴,王之所成,其德业发越於天下,有不可得而掩者,未有不本诸此,所谓帝王之治,亲誉之迹彰也。若然则大同之道亏,与所谓下知有之,盖有问矣。盖大同则民无知无欲,何亲誉之有?昔舜有膻行,百姓慕之而邓墟来十万之家;文王有灵德,民皆乐之而灵台歌始附之众。帝王之治所以致民之亲誉者,以此。然则圣人岂有心於民之亲誉哉?盛德大业加施乎天下,而亲誉之至,有不期然而然者矣。
  其次,畏之侮之。
  徽宗注曰: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故畏之。举天下以赏,其善者不劝;举天下以罚,其恶者不沮。诸侯有问鼎大小轻重如楚子者,陪臣有窃宝玉大弓如阳虎者,此衰世之俗,故侮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