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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德真经疏义(宋江澂)
夫轻诺必寡信,多易必多难,是以圣人由难之,故终无难矣。
徽宗注曰:祸固多藏於微,而发於人之所忽。圣人之应世,常慎微而不忽,故初无轻易之行,而终绝难图之患,凡以体无故也。
疏义曰:火生於木,祸发必克,则祸固多藏於微。易之者不宜,则祸固发於人之所忽。孟子曰祸福无不自己求之者,盖欲不忽其微而已。圣人之应世,与民同患,至智足以周物理,远览· 足以照几先,谋之未兆,常慎微以虑其始,慎终如始,而不忽人之所忽,故初无轻易之行,而终绝难图之患也。《记》 曰:与有其己怨,宁无诺责。无轻诺之行,则言必顾行矣。《传》曰:苟以为易,难将至矣。无多易之行,则动必迪吉矣。以此游世,则泛应曲当,终无难矣。然所以致此,非乐通於物也,凡以无为无事无味,体道之无而已。道之所在,孰能难之?《凫鹥》卒章言无有后艰,与此同意。
其安易持章第六十四
其安易持,其未兆易谋,其脆易泮,其微易散。为之於未有,治之於未乱。
徽宗注曰:安者危之对,未兆者已形之对,脆者坚之对,微者着之对。持之於安则无危,谋之於未兆则不形。圣人之知几也,脆者泮之则不至於坚冰,微者散之则不着。贤人之殆庶几也。奔垒之车,沉流之航,圣人无所用智焉。用智於未奔沉,所谓为之於未有,治之於未乱也。
疏义曰:事隐於未然,莫不有自然之理;肇於已然,莫不有必至之机。理之所藏深矣,非至神不足以洞察;机之所发微矣,非至智不足以约知。安者危之对,有其安必危。未兆者已形之对,未兆则形泯,此理之未然者也。脆者坚之对,则坚已肇其质。微者着之对,则着已阐其端,此事之已然者也。持之於安则无危,所以能保其邦。谋之於未兆则不形,所以能防其患。圣人之知几也,知几其神乎?知微知彰,作炳於忽眇绵,神以知来也。脆者泮之,则不至於坚,所以能慎之於履霜。微者散之,则不至於着,所以能察之於毫末。贤人之殆庶几也,智之於贤者,於复则不远,於过则不二,辨之於早智之事也。盖几者,动之微,吉之先。见《豫》之六二,当理而悟,所以为圣人之知几。《复》之初九,造形而后悟,所以为贤人之贻庶几。惟其知几,故不终曰正吉。惟其殆庶几,故无祇悔,又乌有奔垒沉流之患乎?盖车所以陟险,航所以济难,奔垒之车,况流之航,则圣人无所用智焉。杨雄对或人之问,所以言用智於未奔沉。然则为之於未有,治之於未乱,则有终踰绝险需徒楫之之安矣。
合抱之木,生於毫末;九层之台,起於累土;千里之行,始於足下。
徽宗注曰:有形之类,大必滋於小,高必基於下,远必自於近。其作始也简,其将毕也必巨。圣人见端而思末,睹指而知归,故不为福先,不为祸始,踌躇以兴事,以每成功。
疏义曰:夫有形生於无形,凡囿於有形,莫不自微以至着,则大必滋於小也。将寻斧柯,始於毫厘之不伐,合抱之木生於毫末可知。若升高必自下,则高必基於下也。丘山崇成,始於累土之不辍,九层之台起於累土可知。自迩以及远,则远必自於近也。将致千里,积於跬步之不休,千里之行始於足下可知。是三者,其作始也简,原其始则小,其将毕也必巨,要其终则大,其理然也。盖物有本末,事有终始,圣人见端而思末,所以索其至;睹指而知归,所以要其宿。观於远近,默与理契,故不为福先,福亦不至,不为祸始,祸亦不来,因时而起,循理而动,踌躇以兴事,以每成功,缘於有感而应之耳。彼天下之事日投吾前,将谢之而莫为,则眇绵之中固有不可不为者,然有而为之其易耶?必待於踌躇而后兴,则不以易而为之也。惟不以易而为,故事之所兴,咸底成绩,巍乎其有成功欤?
为者败之,执者失之。是以圣人无为,故无败;无执,故无失。
徽宗注曰:圣人不从事於务,故无败。不以故自持,故无失。昧者规度而固守之,去道愈远矣,能无败失乎?
疏义曰:天下之理,可因不可为,可任不可执。为之以求成,适所以败之;执之以求得,适所以失之。圣人体道之无,静而无为,不从事於务也,斯无事任之责,故无败。变而无执,不以故自持也,斯无事故之累,故无失。世之昧者,殊不知时无止,分无常,乃规度而固守之,蔽於一曲,不该不徧,是何异刻舟求剑、胶柱调瑟?宜其去道愈远而不能趋变也,能无败失者鲜矣。
故民之从事,常於几成而败之。
徽宗注曰:中道而止,半涂而废,始勤而终怠者,凡民之情,盖莫不然,故事常几成而至於败。
疏义曰:《传》曰:有足者可至於丘。则道必致其至,中道而止则无所至矣。又曰:涂虽曲而通诸夏。则涂必同其归,半涂而废则无所归矣。仲尼有吾弗为己之语,盖以是也,非特为学如此。虽从事者亦然,使其志厌於所守,力倦於所行,始勤而终怠,则事亦无所济矣。始动则悦於须臾,终怠则厌於持久,凡民之情易迁於物,始动终怠,盖莫不然。惟其止而不进,废而自画,故事常几成而至於败。孟子兴有为者之叹,所以譬掘井九仞而不及泉也。慎终如始,则无败事矣。
徽宗注曰:靡不有初,鲜克有终。终始惟一,时乃日新。施之於事,何为而不成?
疏义曰:成王戒卿士,必言功崇惟志,业广惟动者,盖内尽其心所谓志,外尽其力所谓勤。靡不有初,鲜克有终,则心已怠而力已疲,乌能不倦以终之哉?伊尹曰:终始惟一,时乃日新。惟终始惟一,故能至诚不息,图惟厥终。惟时乃日新,故能力行不倦,虽休勿休。以此施之於事,则事必就绪而后已,何为而不成?所谓慎终如始则无败事者,宣其然矣。《语》曰:有始有卒者,其惟圣人乎。
是以圣人欲不欲,不贵难得之货;学不学,以复众人之所过。
徽宗注曰:欲利者,以物易己。务学者,以博溺心。夫岂足以造乎无为?圣人不以利累形,欲在於不欲,人我之养,毕足而止,故不贵难得之货,不以人灭天。学在於不学,缉熙於光明而已,故以复众人之所过。道之不明也,贤者过之,况众人乎?复其过而反之性,此绝学者所以无忧而乐。
疏义曰:庄子言次性命之情以饕富贵,则欲利者,以物易己而汩歌於俗。列子言学者以多方丧生,则务学者,以博溺心而维学无统。夫岂足以造乎无为?夫所谓无为莫贵乎虚,莫善乎静而已。以物易己则丧己於物,方且与动驰,不知即动而静。以博溺心则心枝而疑,方且为实碍,不知损实为虚。故不足以造乎无为也。圣人不然,不以利累形,求之在我也,所欲在内而不在外,欲出於不欲而已。共利为悦,共给为安,不拘一世之利为己私分,在乎兼足天下焉,正庄子所谓人我之养,毕足而止。是以不贵难得之货,不以人灭天,则去人为之伪也。所学在心而不在进,学在於不学而已。因性所有,习以成之,不以支离曼衍益其真,期於朝彻见独焉,正《诗》所谓学有缉熙於光明也,故以复众人之所过。盖穷巧极珍,难得之货也。圣人不贵之者,欲使民不迁於物而已,可谓我无欲而民自足矣。舍本趋末,众人之所过也。圣人以复其过者,欲救其过,使归诸道而已,可谓常善救人而无弃人矣。盖道之不明也,贤者过之。贤人则异乎众人,贤者之智,犹有所谓过,况众人乎?复其过而反之性,则性修反德,德至而同於初,将至於见道而绝学,任其性命之情,无适而不乐,此绝学所以无忧也。若颜氏之子忘仁义礼乐,而箪瓢捽茹不改其乐,其於圣人乐以忘忧,为殆庶几乎?
以辅万物之自然,而不敢为。
徽宗注曰:天高地下,万物散殊,岂或使之,性之自然而已。辅其自然,故能成其性。为者败之,故不敢为。此圣人所以恃道化而不任智巧。
疏义曰:天运乎上,不产而化,地处乎下,不长而育,万物盈於天地之间,若动若植,萌区异状,所谓天高地下,万物散殊也。圣人赞天地之化育,而万物得由其道者,岂或使之?其生化形色,智力消息,性之自然而已。辅其自然,则不益生,不劝成,因其固然,付之自尔,故能成其性也。然而天无为以之清,地无为以之宁,万物职职,皆从无为殖,所以成其性者,岂假人力为之哉?为者败之,且有助长之失,故不敢为。此圣人所以恃道化,而不恃智巧也。恃道化则顺物自然而无容私,不任智巧则去智与故而循天理,将无为而万物化矣。彼刻楮者,三年而成一叶,则物之有叶者鲜矣,何足以语道化之妙。
古之善为道章第六十五
古之善为道者,非以明民,将以愚之。
徽宗注曰: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古之善为道者,使由之而已。反其常然,道可载而与之俱,无所施智巧焉,故曰愚。三代而下,释夫恬惔无为,而悦夫哼哼之意,屈折礼乐以正天下之形,吁俞仁义以慰天下之心,将以明民,名曰治之,而乱孰甚焉?
疏义曰:圣人以道在天下,善贷曲成而其仁显,故民可使由之。巧妙功深而其用藏,故不可使知之。
《易》所谓百姓曰用而不知,孟子言终身由之而不知其道者众矣是也。古之善为道者,每得乎此,以谓我愚人之心也哉,纯纯兮,俗人昭昭,我独若昏,推此以化民,则民莫不由之。得之於观感,反其常然,而复性之本,将以愚之也。愚故道,道可载而与之俱,故无所施其智巧焉。盖天下有常然,曲直无待於钧绳,圆方无待於规矩,附离不以胶漆,约束不以缠索,相忘於道术,而去其智巧之心,斯不失其常然矣。自非善为道者,何以臻此?三代而下,释夫恬惔无为,而不知处无为之事,悦夫哼哼之意,而不知行不言之教。屈折礼乐,以正天下之形而失之戕贼,是待钧绳规矩而后正也。吁俞仁义,以慰天下之心而过於村伛,是待绳约胶漆而后固也。若是则失其常然矣,将以明民,名曰治之,而乱孰甚焉?庄子曰:闻在宥天下,不闻治天下也。盖明民而治之,非所以治天下。惟在之宥之,则民日趋於平泰之域,无事而生定矣,又何治天下?以感子之心为,故曰有治天下者哉。
民之难治,以其智多。
徽宗注曰:天下每每大乱,罪在於好知。
疏义曰:弓弩毕弋之知多,则羽而云翔者不能高至。罔罟罾笱之知多,则鳞而川泳者不能趋深。削格罗落置众之知多,则足而跖实者不能走圹。在物尚此,况於人乎?故知诈之变多,则俗惑於辫。庄周即物理以验人事,则知万物皆由於道,而不可扰之以智,所以言天下每每大乱,罪在於好智也。圣人之治,常使民无知无欲,以道之虚静,出为天下应耳,又何智之足为?是以善言治者,论太平之本则曰智谋不用,语道化之妙则曰不恃智巧,岂非治之要者在知道而不在於好智者欤?
故以智治国,国之贼;
徽宗注曰:法出而奸生,令下而诈起。
疏义曰:庄子曰:智者,争之器。智出乎争,则民多逐利而机巧。所谓法出者,非法不足以绳之也,严为法禁,容有抵冒,而生奸宄之心者不能齐也。所谓令下者,非令不足以号之也,令出惟行,容有面革,而起诈伪之情者不能止也。经曰:法令滋彰,盗贼多有。则奸诈可知,所谓以智治国,国之贼。不以智治国,国之福。
徽宗注曰:焚符破玺而民鄙朴,掊斗折衡而民不争。
疏义曰:庄子曰:道者,为之公。以道为公,则民皆不约而自孚。所谓焚符破玺,非焚而破之也,以信信之,则民朴鄙而符玺非所恃也。所谓剖斗折衡,非掊而折之也,以平平之,则民不争而斗衡无所用也。经曰:我好静而民自正,我无欲而民自足。民正而足,则其朴鄙不争可知,所谓不以智治国,国之福。
知此两者亦楷式。
徽宗注曰:知此两者,则知所以治国。知所以治国,故民则而象之,以为楷式。
疏义曰:表正则影正,源清则流清,自然之符也。圣人位乎民物之上,端表澄源,无为而天下化,明夫用智与不用智而已。知此两者,则知治国责清静而无俟於用智也。不以智治,则听唱视仪者,得效法於观感之际,孰不则而象之以为楷式哉?盖则犹作则之则,以其有则则之也;象犹垂象之象,以其有象象之也。惟其有则象,故民则而象之,以为楷式。若苟卿设为国之问有曰盘圆而水圆,盂方而水方,意与此同。
常智楷式,是谓玄德。玄德深矣,远矣,与物反矣,
徽宗注曰:玄者天之色,常知楷式而不用其智,则与天合德,深不可测,远不可穷,独立于万物之上,物无得而耦之者,故曰与物反矣。
疏义曰:妙而小之之谓玄。玄者,天之色也。常知楷式而不用智,则以抱一为天下式也。若然则去智与故,循天之理,宜其与天合德,无声无臭,深不可测,无际无分,远不可穷,独立乎万物之上,物无得而耦之者,若列子所谓疑独者是已,故曰与物反矣。自非入而辫物,与天合德者,畴克尔哉?
然后乃至大顺。
徽宗注曰:顺者天之理,乃至大顺者,去智与故,循天之理而已。庄子曰:与天地为合,其合缗缗,若愚若昏,是谓玄德,同乎大顺。惟若愚若昏,所以去智。
疏义曰:在《易》之《豫》有曰:天地以顺动,故日月不过,而四时不忒。是顺者天之理也,自其体而言,则乾为至健,即其理以观,则乾以易知,故曰易简天下之理得,此顺所以为天之理者欤?乃至大顺者,去使然之智故,即自然之至理,以不识不知,顺帝之则而已,所谓去智与故,循天之理者此也。庄周着《天地篇》论性修反德,德至同於初有曰:与天地为合,其合缗缗,若愚若昏,是谓玄德,同乎大顺。盖天地之间,虚而不屈,动而愈出,合则通於天地,同乃虚而已。缗缗相合,非薪合而合也,非有所知见而合也。若愚则冥心而无知,若昏则胶目而无见,无知无见,是谓玄德。德至於玄,则性天自然,无所与逢,而同乎大顺矣。惟其若愚若昏,所以能去智;惟其去智,所以能原於德而成於天。庄子於《天地篇》之首言天德而已矣,意与此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