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德真经疏义(宋江澂)

  江海为百谷王章第六十六
  江海所以能为百谷王者,以其善下之,故能为百谷王。
  徽宗注曰:兴事造业,其一上比者,王也。王有归往之义,君能下下,则民归之,如水之就下。
  疏义曰:帝言德,王言业,此兴事造业,所以为王。公乃王,王乃天,此其一上比,所以为王。王有归往之义,所谓下民之王者是也。下民所以向往而亲附之者,以其容而下之,有下下之道故也。是以近者讴歌而乐之,远者竭蹶而趋之,如水之就下,沛然莫之能御也。经曰:譬道之在天下,犹川谷之於江海。民之归往,岂不相似。然天保序言君能下下,而《诗》言无不尔哉,承其知善下之道欤?
  是以圣人欲上人,以其言下之;欲先人,以其身后之。是以圣人处上而人不重,处前而人不害,是以天下乐推而不厌。
  徽宗注曰:《易》於《屯》之初曰:以贵下贱,大得民也。得其民者,得其心也。处上而人不重,则从之也轻。处前而人不害,则利之者众。若是者无思不服,故不厌。《易》曰:百姓与能。
  疏义曰:贵以贱为本,故《易》於《屯》言以贵下贱,大得民也。云雷并作,於卦为屯,天造草昧之时也。初九为经纶之君,能以谦自牧,忘其贵而下下,民之所求也,所以能大得民。得其民者,得其心也。得其心者,是岂教诰之所能令哉?以其言下之,故处上而人不重,彼皆有愿戴之心,而从之也轻,若孟子言从之者如归市是已。以其身下之,故处前而人不害,彼皆有乐附之诚,而利之者众,若庄子言利仁义者众是已。然则四方之民莫不亲之若父母,爱之若芝兰,无思不服,得之於心,悦乐推而不耿矣。《易》曰:百姓与能。盖天地设位,圣人成能,以圣人之成能,而百姓与之,则亲誉之至宜无时而斁矣。
  以其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
  徽宗注曰:行贤而去自贤之行,安往而不爱哉?
  疏义曰:以贤临人,未有得人者也;以贤下人,未有不得人者也。以贤下人犹能得人,况行贤而无自贤之行?固宜为人之所爱,宜乎阳子居有是言也。盖行贤而无自贤之行,则能处乎不争之地。安往而不爱,则物不能与之争矣。
  天下皆谓章第六十七‘
  天下皆谓我道大似不肖,夫惟大,故似不肖。若肖久矣,其细也夫。
  徽宗注曰:肖物者小,为物所肖者大。道覆载万物者也,洋洋乎大哉,故似不肖。若肖则道外有物,岂得为大乎?
  疏义曰:肖人者其体小,故肖物者小。大者人之所因,故为物所肖者大。速哉七十子之肖仲尼也,由七十子以观仲尼,则小大固可知已。然圣人所以能成其大者,以其得道之本宗焉。夫道覆载万物者也,以道为万物祖,故有万不同,莫不由之,天地虽大,秋毫虽小,皆不外於覆载之内。所谓洋洋乎大哉,言其无不该徧,广乎能容也。为物所肖而非肖物,故似不肖。若肖则道外有物,可名於小,岂得为大乎?自道之外,何物之有?即未始有对言之,固不可以议,其将强为之名曰大尔。
  我有三宝,宝而持之。
  徽宗注曰:异乎俗世之见,而守之不失者,我之所宝也。
  疏义曰:圣人则异贤人矣,以贤视圣,犹有所异,况世俗之见?其异之也,固亦远矣。所谓三宝者,在世俗则蔽於私见,妄以为小,殊不知即理以观,乃所以为大也。异乎世俗之见而守之不失,则善抱而不脱,未始须臾离也,可谓宝而持之矣。儒有不宝金玉而忠信以为宝,则知我有三宝,在内不在外,持之不可不至也。惜夫世俗之人,知宝其宝,而不知宝其所以宝,适为身之累,是以宝珠玉者,殃必及身。
  一曰慈,
  徽宗注曰:慈以爱物,仁之实也。
  疏义曰:慈以惠物为心,仁以爱人为本,故天伦以父慈为先,燕饮以慈惠为示,要之皆本於爱也,得非慈为仁之实乎?老君言道德,绝仁而宝此,曾非绝之也,欲明仁之实而已。
  二曰俭,
  徽宗注曰:俭以足用,礼之节也。
  疏义曰:俭者德之共,礼於用贵称,故俭不中礼则徧急,俭而用礼则适宜,要之皆贵於足用也,得非俭为礼之节乎?孔子言礼,与其奢也宁俭,曾非啬之也,欲明礼之节而已。
  三曰不敢为天下先。
  徽宗注曰:先则求胜人,尚力而不贵德。
  疏义曰:天下有常胜之道曰柔,常不胜之道曰刚。柔则不求胜人,以濡弱谦下为表,而天下莫能与之争。刚则求胜人,虽以出众为心,曷常出乎众哉?苟或能刚不能柔,为先以求胜人,是尚力而不贵德也。力者争之端,尚力则好勇,而物与之敌,若庄子所谓以巧斗力是也。谦者德之柄,贵德则柔巽,而物莫能贱,若《易》言天地人神皆取於谦是也。然则求胜人者,尚力而不贵德,孰若不求胜人者,贵德而不尚力哉?能不尚力,则知不敢为天下先,能谦抑而进於德矣,是以抑抑威仪,为德之隅。
  夫慈,故能勇;
  徽宗注曰:文王视民如伤,一怒而安天下之民。
  疏义曰:仁者必有勇,故爱人者恶人之害也。有德者必有威,故有常德足以立武事也。文王怀保小民,惠鲜鳏寡,孟子称其视民如伤,可谓能慈矣。逮至赫赫斯怒,以整其旅,有武功以伐于崇,则一怒而安天下之民,其勇莫能加也。慈故能勇,有见於是。
  俭,故能广;
  徽宗注曰:闭藏於冬,故蕃鲜於春。天地尚不能常侈常费,而况於人乎?
  疏义曰:《易》曰:坎为隐伏。坎以方则北,於时为冬,万物之所归也,故伏藏者又於冬言之。又曰:震为蕃鲜。震以方则东,於时为春,万物之所出也,故蕃鲜者必於春言之。
  惟闭藏於冬,然后蕃鲜於春,一气之运而万物之理,其消长自有时,其盈缩自有数,赡足一切而未尝侈,化出万有而未尝费,天地尚然,况於人乎?且地道无成而代有终,观夫坤为吝音,其静也翕,是以广生焉,则知天地不能常侈常费可知矣。惟其无所侈费,所以能致其广大,验之人事,亦若俭故能广而已。
  不敢为天下先,故能成器长。
  徽宗注曰:不争而善胜者,天之道。道之尊,故为器之长。
  疏义曰:天为万物父,化贷覆育,默旋於太虚之中,职职群动,出於机者,与之出而不辞,归其根者,与之归而不逆,顺物自然,因其成理而已。然囿於生成之数者,咸於此受命,而不能外其弃钥,则天之道不争而善胜矣。道之尊,首出庶物,而天下莫能卑,故为器之长。老氏於知雄守雌亦曰:圣人用之,则为官长。盖圣人体道之无虚,己以游世,处乎不争之地,而天下莫能与之争,大道已行矣,岂非不敢为天下先,故能成器长欤?
  今舍其慈且勇,舍其俭且广,舍其后且先,死矣。
  徽宗注曰:世之人知勇之足以胜人,而不知慈乃能勇。知广之足以夸众,而不知俭乃能广。知器长之足尚,而不知自后之为要。则强之徒而已,有死之道焉。
  疏义曰:三宝者,一性之真,非人为之伪也,惟物我两忘,然后能宝而持之。世之人拾真逐伪,昧於至理,以我敌物,与接为构,知勇之足以胜人,以力相夸,而不知慈乃能勇,有所谓七者无敌。知广之可以夸众,以侈相靡,而不知检乃能广,有所谓用之不可既。知器长之足尚,以能
  相矜,而不知自后之为要,有所谓自后者人先之。是皆刚强之徒而已,有死之道焉,故曰坚强者死之徒也。昔庄周论博大真人有曰常宽容於物,不削於人,则慈可知矣;有曰徐而不费,以约为纪,则俭可知矣;有曰人皆取先,己独取后,则不敢为天下先可知矣。若老氏者,可谓能允蹈之,其於垂训,非独载之空言,又见於行事。世之人乃拾此而谓刚强,危其身亦弗思之甚也,真所谓蔽蒙之民。
  夫慈,以战则胜,以守则固。
  徽宗注曰:仁人无敌於天下,故以战则胜。民爱其上,若手足之捍头目,子弟之卫父兄,效死而弗去,故以守则固。
  疏义曰:孟子曰:夫国君好仁,天下无敌。所谓仁人无敌於天下,以民之所好在於七也。仁者无敌,则能兴大利,致大顺,民之归仁,犹水之就下,故以战则胜,而举万全之功也。《书》曰民罔常怀,怀于有仁,荀子所谓民爱其上,若手足之捍头目,子弟之卫父兄,然则效死勿去,以守则固者,以民之所怀在於仁也。昔成汤克宽克仁,乃能敷奏其勇,而莫敢不来享,是仁人无敌於天下也。太王有至仁,故邠人从之如归市,是民爱其上也。在上者以德行仁而无敌,在下者心悦诚服而爱上,故以战则胜,以守则固。慈之为宝,岂小补哉。
  天将救之,以慈卫之。
  徽宗注曰:志於仁者,其衷为天所诱。志於不仁者,其鉴为天所夺。则天所以救之卫之者,以慈而已,此三宝所以慈为先。
  疏义曰: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则知天矣。盖仁根於心性所有,天所命也。惟体仁则能尽性,惟尽性则能得天,故志於仁者,其衷为天所诱,所谓栽者培之,善者福之,作善降之百祥之类是也。志於不仁者,其鉴为天所夺,所谓倾者覆之,祸者淫之,作不善降之百殃之类是也。然则继道者善,首善者仁,天道无私,常予善人,所以救之使安,卫之使固者,以其善於慈而已。此三宝所以慈为先,又以见仁为百善之总名,人道之大成也,好仁者无以尚之。
  道德真经疏义卷之十二竟
  道德真经疏义卷之十三
  太学生江澄疏
  善为士章第六十八
  善为士者不武,
  徽宗注曰:武,下道也,士尚志曰仁义而已。孔子曰:军旅之事,未之学也。
  疏义曰:三军五兵之运,德之末也。末学者,古人有之而非其所先,此武所以为下道也。士志於道,故以尚志为先。《记》曰:士先志。庄子曰:贤士尚志。皆谓士之所事,在乎抗高明之志,不以德之末为务也。志之所尚,请循其本曰仁义而已。居仁之安宅,则有不忍人之心,故杀一无罪,非仁也。由义之正路,则义然后取,故非其有而取之,非义也。善为士者不武,亦恶夫杀之伤吾仁,取之害吾义而已。孔子之垂训亦曰:军旅之事,未之学也。然则士志於道,可不务本而由仁义行乎?此仲由能勇不能怯,所以得罪於圣人之门。
  善战者不怒,
  徽宗注曰:上兵伐谋,而怒实胜思。
  疏义曰:道德之威,成乎安强诚在。夫圣武布昭,速不疾而至不行;神武不杀,幽无形而深不测。运筹次胜,收功於万里,虽有智者无所用谋,盖如兵法有取於上兵伐谋,固不战而屈人兵矣,又奚待抗兵相加而迁於怒哉?盖五行之理木胜土,则七情之中怒胜思。所谓怒实胜思者,以其非良心也,累於物为所使焉。然则上兵伐谋,固无俟於怒也。文王所以赫斯怒者,特人怒亦怒耳。人怒亦怒,是乃所以与民同息,而异乎人之私怒也。若所谓出怒不怒,则怒出於不怒者也。惟明乎此,然后可以言善战者不怒。
  善胜敌者不争,
  徽宗注曰:争,逆德也。争地以战,杀人盈野,争城以战,杀人盈城,胜败特未定也。不武所以成其武,不怒所以济其怒,不争所以弭其争,三者皆出于德,故曰善。
  疏义曰:兵戢而时动,有道者耀德不观兵,顺民之心,从民之欲而已,此争所以为逆德也。争则强战而嗜杀,争地以战,杀人盈野,而不知御外侮,争城以战,杀人盈城,而不知消内患。若然则代翕代张,相为雌雄,胜败特未定也。惟善为士者,不武所以成其武,故仁无不怀,义无不畏,有所谓征之以仁义者矣。惟善战者,不怒所以济其怒,故动而有名,出而有功,若所谓不怒而威者矣。惟善胜敌者,不争所以弭其争,故以战则胜,以守则固,有所谓不争而善胜者矣。以此保大定功,安民和众,武之七德於是乎在。信斯三者,皆出于德。既出于德,则其尽善可知,故曰善。此有常德以立武事,所以为常武之美者欤?
  善用人者为之下。
  徽宗注曰:智虽落天地,不自虑也,故智者为之谋。能虽穷海内,不自为也,故能者为之役。辫虽雕万物,不自说也,故辫者为之使。
  疏义曰:任道者无为而尊,任事者有为而累。上必无为而用天下,任道者也。下必有为,为天下用,任事者也。惟其任道,则任事者为之责。惟其无为,则有为者为之用。是以圣人智虽落天地,不自虑也。谓之落天地,则智通於神矣,不自虑则用人之智,故智者为之谋,所谓至智不谋是也。能虽穷海内,不自为也,不自为则用人之能,故能者为之役,所谓大巧若拙是也。辩虽雕万物,不自说也,不自说则用人之辫,故辩者为之使,所谓大辩不言是也。夫如是,则不自用而人乐为之用矣。
  是谓不争之德,
  徽宗注曰:德荡乎名,知出乎争,才全而德不形者,未尝闻其唱也,常和人而已。
  疏义曰:成和之修,内保而不荡,何事於名?智者以恬相养,和理出於性,何事於争?德荡乎名,彼亦以名胜我矣。智出乎争,彼亦以智与我争矣。惟才全而德不形者,游心乎德之和物,视其所一而不见其所丧,然后无名争之累焉。何谓才全?不滑其和,而与物为春。何谓德不形?勿失其性,而德同於初。独立乎不争之地,未尝先人而常随人,若哀驰他之和而不唱,是必才全而德不形者也。故仲尼言未尝有闻其唱者,常和人而已矣。非不争之德,何以与此?
  是谓用人之力,
  徽宗注曰:聪明者竭其视听,智力者尽其谋能,而位之者无知也。
  疏义曰:司耳目之任者,必有聪明以竭其视听。盖视之辫者,以明为先,听之察者,以聪为贵,惟近者献厥明,远者通厥聪,然后足以周事物之情。当心膂之寄者,必有智力以尽其谋能。盖谋之善者,其智无壅,能之善者,其力无倦,惟内能用其智,外能勤其力,然后足以收功业之效。圣人广览兼听,任贤使能,其视聪明智力特余事耳,所以用天下而不自用者,以其体道之无为故也。《传》曰:聪明睿智,守之以愚;勇力抚世,守之以怯。所谓位之者无知也,宣其然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