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德真经疏义(宋江澂)

  知常曰明,
  徽宗注曰:明足以见道者,知性之不亡故也。
  疏义曰:《传》曰:内视之谓明。明足以见道者,殆非目力之所及也。无形之上,独以神视,静而反本,朝彻见独,则知性之在我,自古以固存也。在《易》有之,成性存存,道义之门。以性之存,其存为道义之门,则生天生地,虽天地亦待是而生矣,诅非明足以见道,知性之不亡者,有在是耶?
  益生曰祥,
  徽宗注曰:祥者,物之先见,生物之理,增之则赘,祸福特未定也。
  疏义曰:神示之祥,知所以应,则祥者物之先见,吉凶已兆,又乌能逃其应哉?且物之生,成理自足,从而增之,只以为赘,如揠苗助长,劝成殆事。是皆以人助天,其祸福特未定也。惟常因其自然而不益生,无以好恶内伤其身,然后天之所以与我得其至足矣。
  心使气曰强。
  徽宗注曰:体合於心,心合於气,则气和而不暴。蹶者趋者,是气也,而心实使之兹强也。以与物敌,而非自胜之道。
  疏义曰:体者,心之寓也。体合於心,则施於四体者,无非心之所根。心者,气之君也。心合於气,则游心於淡,然后能合气於漠。亢仓子谓我体合於心,心合於气,则其於养气之道,可谓知所本矣。惟得其所养,然后气和而不暴,可以致其柔焉。今夫蹶者趋者,其步则不中夏武,其行则不中韶濩,无非暴气之所为也。斯有蹶趋之不止,虽帅气者之罪,亦心实使之而已,所以反动其心也,兹强也。以与物敌,则喜毗於阳,怒毗於阴,而非自胜之道,人乌知和柔足以安物,使物莫之能伤者乎?
  物壮则老,是谓不道。
  徽宗注曰:道无古今,物有壮老,强有时而弱,盛有时而衰,役於时而制於数,岂道也哉?
  疏义曰:有生者,有生生者;有形者,有形形者。道无古今,则生生未尝终,形形未尝有,庄子言自本自根,自古以固存者是也。物有壮老,则有生俄已实,列子言大化而曰少壮老耄是也。惟其少化壮,壮化老,斯有强弱盛衰之理,默制於造物而不得遁,是以强有时而弱,欲虑柔焉,盛有时而衰,体将休焉。役於时而为盈虚,拘於数而有多寡,岂道也哉。不道早已。
  徽宗注曰:道未始有穷,民之迷,其曰固已久。
  疏义曰:无极复无无极,无尽复无无尽,道未始有穷也。失性於俗者,见物不见道,形化而心与之俱大惑,终身不解,民之迷其日固已久矣,乌知道乃久,没身不殆者乎?
  道德真经疏义卷之十竟
  道德真经疏义卷之十一
  太学生江澄疏
  知者不言章第五十六
  知者不言,言者不知。
  徽宗注曰:道无问,问无应,知道者默而识之,无所事言。啮缺问於王倪,所以四问而四不知,多言数穷,离道远矣。
  疏义曰:可以言论者,物之粗也。可以意政者,物之精也。至道之精,窈窈冥冥,虽欲言之,不可得也,故无问。盖有门故可问,道无门也,孰得而问之?有问故可应,道无问也,孰得而应之?然则有问道,而应之者不知道也,为道者解乎此,谓道可以神受而不可以言传,谓道可以心契而不可以迹求,於是至言去言,造忘言之妙,必以默而识之。方将目击而道存,不可以容声,又奚事於言哉?《易》言默而成之,列子言默而得之,谓是故也。昔啮缺之问於王倪也,既问之以物之所同是,又问之以知其所不知,复问之以物无知,与夫知之非不知,不知之非知,四问而王倪四不知。非不知也,盖知之为浅,不知为深,知之为外,不知为内,其不知是乃真知也。若夫辫者之囿言多而未免乎累,孰知道不可言,言而非欤?
  塞其兑,闭其门,
  徽宗注曰:涂却守神,退藏於密。
  疏义曰:外韄者不可繁而捉将内键,内韄者不可缪而捉将外键,塞其兑则无内外之韄,和豫通而不失其兑矣。其寐也魂交,其觉也形开,与接为构,曰以心斗,闭其门则无心斗之患,善闭无关键而不可开矣。庄子所谓涂却守神,《易》所谓退藏於密是也。盖涂其却则冥於无问,不为物诱,故能抱神以静而与神为一,所谓塞其兑也。藏於密则复性之本,物无自而入,故能藏於天而与天为一,所谓闭其门也。广成子曰:慎汝内,闭汝外。
  挫其锐,解其纷,
  徽宗注曰:以深为根,以约为纪。
  疏义曰:锐如火之形,不能无伤,有以挫之则不伤矣。纷如丝之纷,不能无乱,有以解之则不乱矣。庄子所谓以深为根,以约为纪是也。盖深与《易》言极深而研几之深同,以深为根,则不逐於末流,处物不伤物,物莫之能伤,所谓挫其锐也。约与孟子言守约而施博之约同,以约为纪,则不以博溺心,万方陈乎前而不得以入合,所谓解其纷也。和其光,同其尘,
  徽宗注曰:与物委蛇,而同其波。
  疏义曰:和以言其不乖,同以言其不异。和其光则光而不耀,非若形碟成光者也。同其尘则大同於物,非若离世异俗者也。庄子所谓与物委蛇而同其波是已。惟与时迁徙,与世偃仰,委蛇曲折,不与物逢,未尝崖异以自处,然后能之。
  是谓玄同。
  徽宗注曰:道复乎至幽,合乎至一,至幽之谓玄,一之谓同。玄同则万物与我,将择焉而不可得,岂窃窃然自投於亲疏利害贵贱之问为哉?
  疏义曰:入於窈冥之门,秘而不示道,复乎至幽也。冥於浑沦之初,敛万为一道,合乎至一也。复乎至幽,则藏诸用,妙而小矣,故至幽之谓玄。合乎至一,则总摄万殊,不同同之矣。惟夫小而辫於物,得其所一而同焉,则知物自无物,我亦非我,物我两忘,万物与我为一,将择焉而不得,岂窃窃然自投於亲疏利害贵贱之间为哉?凡以本无是数者故也。
  不可得而亲,不可得而疏,不可得而利,不可得而害,不可得而贵,不可得而贱,故为天下贵。
  徽宗注曰:世之人爱恶相攻而有戚疏之态,情伪相感而有利害之见,用拾相权而有贵贱之分,反复更代,未始有极,奚足为天下贵?知道者忘言,忘言者泯好恶,忘情伪,离用舍,而玄同於一性之内,良贵至足,天下兼忘,故为天下贵。
  疏义曰:世俗之情,自为同异,自为是非,自为得失。同於己则爱之,异於己则恶之,爱恶相攻而有戚疏之态。 离乎情者则为非,离乎伪者则为是,情伪相感而有利害之见。已用者贱失之而忧,当时者贵得之而喜,用舍相权而有贵贱之分。是数者桥起片合,反复更代,一消一息,未始有极,其去道也远矣,奚足为天下贵?则以天下莫不贵者,道也,知道者解乎此,极物之真而守其本,忘言而去言之之累,好非所好,恶非所恶,而泯好恶,故无所甚亲,无所甚疏,不可得而亲疏。情非为真,伪非为妄,而忘情伪,故不就利,不违害,不可得而利害。无用为用,用非有用,而离用舍,故何贵何贱,贵贱不在己,不可得而贵贱。惟知一性之有真,不见天下之有伪,良贵至足,天下兼忘,故为天下贵。
  以正治国章第五十七
  以正治国,以奇用兵,以无事取天下。
  徽宗注曰:正者道之常,奇者道之变,无事者道之真。国以正定,兵以奇胜,道之真,无容私焉。顺物自然,而天下治矣。
  疏义曰:正直为正,正者止於一也,惟止於一,则独存常今矣,以正者道之常也。正复为奇,奇者反於正也,惟反於正,则不主故常矣,以奇者道之变也。真变於物,未始有无,真在於内,则不外从事者矣,以无事道之真也。正国何先?定於一而已。盖国以正定故也,孟子所谓一正而国定是已。持胜有道,尚谋而已。盖兵以奇胜故也,庄子所谓绵绵翼翼,不测不克是已。真者精诚之至,虚缘然后可以葆真,以道之真无容私焉故也。无容私则非人为之伪,顺物自然而已,若然则不治天下而天下治矣。经曰:故取天下者,常以无事。
  吾何以知其然哉?夫天下多忌讳,而民弥贫;
  徽宗注曰:民不难聚也,爱之则亲,利之则至,政其所恶则散。今也无爱利之心,而多忌讳之禁,民将散而之四方,故民弥贫。
  疏义曰:得天下有道,得其民斯得天下矣。得其民有道,得其心斯得民矣。盖爱之利之,所以得其心也。致其所恶,则失其心也。此有以爱之,彼斯爱我矣,故亲若父母。此有以利之,彼斯利我矣,故襁负其子而至焉。苟咈人以从欲,厉民以自养,致其所恶焉,则莫不相携持而去矣。然则无爱利之心,而肆虐以为威,多忌讳之禁,而苛察以为明,则不能以政裕民,民将散而之四方,百姓且不足矣,夫是之谓上溢而下漏,孰知其政闷闷,其民淳淳之道乎?
  人多利器,国家滋昏;
  徽宗注曰:有机械者必有机事,有机事者必有机心。机心生则纯白不备,而或罔上以非其道。
  疏义曰:为之斗斛以量之,则并与斗斛而窃之,为之权衡以称之,则并与权衡而窃之,故掊斗折衡而民不争。然则存机械者必有机事,有机事者爻有机心,所以发汉阴丈人之论也。盖乾以易知,坤以简能,而天下之理得。机械既作则机事必形,机事既形则机心必生,机心生,则昔之虚者俄且实,昔之一者俄且散,所谓无所与杂,洁而不污者,殆或亏矣,此纯白所以不备也。将见智诈相攻,巧伪日滋,或罔上以非其道者有之,此圣人有作,在宥天下,所以去此患也。
  人多仗巧,奇物滋起;
  徽宗注曰:仗巧胜则人趋末,而异服奇器出以乱俗。
  疏义曰:一夫不耕,天下受其饥,故先王使民不作无益害有益,不贵异物贱用物,虑夫末作以伤农也。至德之世,其民愚而朴,惟知日用饮食,孰有多伎巧者哉?盖使巧胜则人趋末,而异服奇器出以乱俗。古之为治者,凡异服奇器鬻于市,入于宫,则国有常刑,所以敦本抑末,使斯民复敦痝淳固之俗尔。
  法令滋彰,盗贼多有。
  微宗注曰:克核太至者,必有不肖之心应之。
  疏义曰:察见渊鱼者不祥,智料隐匿者有殃,故法出而奸生,令下而诈起。苟为简发数米,滋法令以盖其众,将以止盗而盗不尽矣,庄子所谓克核太至,必有不肖之心应之,盖谓是也。盖民愚无知,抚之则后,虐之则雠,自非以宽服民,孰肯迁善远罪者哉?故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
  故圣人云:我无为而民自化,
  徽宗注曰:天无为以之清,地无为以之宁,两无为相合,万物皆化,圣人天地而已,故民曰迁善,而不知为之者。
  疏义曰:天其运乎,惟运之以无为,故纯粹不杂,职生覆而无所不覆。地其处乎,惟处之以无为,故静止不变,职形载而无所不载。纯粹而不杂,其清可知,静止而不变,其宁可知,凡以得夫无为故也。天地氤氲,万物化生,以两无为相合而万物化也。观天地则见圣人,夫何为哉?法天地而已。夫然故暴悍勇力者化而为愿,旁僻曲私者化而为公,举灭其贼心,皆进其独志,民日迁善,而不知为之者矣。
  我好静而民自正,
  徽宗注曰:镒水之与形接也,不设智故,而物之方圆曲直不能逃也,夫岂待钩绳规矩而后正哉?
  疏义曰:镒明则尘垢不止,水静则须眉可烛,镒与水所以能若是者,以一而不变,能定能应故也。《传》以谓镒水之与形接也,不设智故,而物之方圆曲直不能逃也,盖言其静也。至人之用心,守静笃而不以动违性,亦若是而已。顺其自然,勿撄勿扰而已。夫岂待钩绳规矩而后正哉?是以治道贵清静,而民自定。经曰:清静为天下正。
  我无事而民自富,
  徽宗注曰:天下本无事,庸人扰之耳。无以扰之,民将自富。
  疏义曰:治大国若烹小鲜,盖烹鱼烦则渍,治民烦则惑,在宥天下,相忘於道术,如鱼之相忘於江湖,则无事而生定矣。足国裕民之道,其本於无事乎?然则天下本无事,庸人扰之尔。后之变古乱常以取祸败者,安知富民之道。
  我无欲而民自朴。
  徽宗注曰:不尚贤则民不争,不贵难得之货,则民不为盗,同乎无欲而民性得矣。
  疏义曰:举贤则民相轧,故不尚贤使民不争。难得之货令人行妨,故不贵难得之货,使民不为盗。不尚贤也,不贵货也,则不见可欲矣。圣道群心之用,我无欲则同乎无欲矣。同乎无欲,是谓素朴,而素朴民性得矣。盖朴者,道之全体,未散於器者也。民复其朴,则见道不见物,而所见胜所睹。苟不能酒心去欲,方且为物纹,方且为绪使,则民失其朴,湛於人伪,尚何能还太古之风哉?老氏着书,有曰不见可欲,使心不乱,有曰罪莫大於可欲,有曰少私寡欲,以欲之害性,不可不去之也。孟子曰:其为人也多欲,虽有存焉者寡也。
  其政闷闷章第五十八
  其政闷闷,
  徽宗注曰:在宥天下,下知有之,而无欣欣之乐。
  疏义曰:天下有常性,一性有常德,不可为也,为之则伪,不可扰也,扰之则忧。惟在之使不淫其性,宥之使不迁其德,举一世於澹汉之域,然后百姓皆谓我官然,所谓下知有之者如此。下知有之,则性不益其生,德不亏其全,舒通平泰,无欣欣之乐而亲誉有所不及矣。孟子曰:王者之民,皡皡如也。其政闷闷之谓欤?
  其民淳淳;
  徽宗注曰:见素抱朴,少私寡欲。
  疏义曰:素朴者,民之性。能见素抱朴,然后纯粹不杂,静一不变,且至於明白入素,无为复朴焉。私欲者,民之情。能少私寡欲,然后克於胜己,善於养心,且至於背私为公,不见可欲焉。其民淳淳,莫大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