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德真经疏义(宋江澂)

  用其光,复归其明。
  徽宗注曰:明者,光之体。光者,明之用。圣人之应世,从体起用,则辉散为光,摄用归体,则智彻为明。显诸仁,藏诸用,如彼曰月万物,皆照而明,未尝亏,所以神明其德者是也。
  疏义曰:明之与光,异名同实,从体起用,则明散而为光,故光者,明之用。摄用归体,则光复归其明,故明者,光之体。圣人应世,明出为光,则光被四表,是所谓从体起用,则辉散为光也。光复为明,则其明上达,是所谓摄用归体,则智彻为明也。是则用其光而仁虽尝显,复归其明而用固自藏,故若日月之丽于天,而万物皆照,所谓日月之明,实未尝亏也。《易》言神明其德,以此故尔。
  无遗身殃,是谓袭常。
  徽宗注曰:物之化,无常也。惟复命者遗物离人,复归於明,而不与物俱化,故体常而无患,与形谋成光者异矣。
  疏义曰:神奇化为臭腐,臭腐化为神奇,此物化之无常也。若乃复命则不然,去智与故而遗物离人,归於寂定而复归于明,亘古今而常存,更万形而不易,岂与物俱化哉?知命之在我,如彼春夏复为秋冬,体性抱神,全其形生,此所以体常而无患也。则与夫形谋成光而舍者与之避席,岂不异哉?
  使我介然章第五十三
  使我介然有知,行於大道,唯施是畏。
  徽宗注曰:道去奢去泰,奢则淫於德,泰则侈於性,施之过也。介者,小而辩於物。介然辫物而内以自知,则深根固柢,而取足於身,故唯施是畏。
  疏义曰:曰奢曰泰,道之所去,故经曰圣人去奢去泰。奢则淫於德,非所谓内保之而外不荡也。泰则侈於性,非所谓券内者行乎无名也。奢之与泰,非所谓啬施之道也。人侧而小,非正而介也。介非其属,为辨为助,介之义也,此介所以为小而辨於物。介然辨物,则不以通物为乐,宜其不诱於物而内以自知也。若然,则性复形全而深根固柢矣。盖性者,形之根而形其柢也。深根固柢,则复守其母。淫德侈性,岂其道哉?惟务内观,不务外游,取足於身者,是为得之。唯施是畏,盖与志乎期费者异矣。
  大道甚夷,而民好径。
  徽宗注曰:道夷而径速,欲速以邀近功,而去道也远矣。
  疏义曰:道若大路,则道为夷矣。行不由径,则径为速矣。《易》言久於其道而天下化成,《诗》赋周王作人亦以寿考为言,然则欲速以邀近功,其去也远矣。
  朝甚除,田甚芜,仓甚虚。
  徽宗注曰:尚贤使能,以致朝廷之治,而不知力穑积用,以成富庶之俗,则徇末而弃本,非可久之道。
  疏义曰:正朝廷以正百官,则朝廷者,出治之原。既庶矣,又何加焉?曰富之,则富庶者兴治之本,欲出致治之道,必在能兴治之本。故舜之命契,文在於命稷播种之后,孟子言不违农时,爻在於申以孝悌之前。凡以农者,国之本也。王者所以能长且久,实本是道。然则尚贤使能,以致朝廷之治而不知力穑积用,以成富庶之俗,是为徇末弃本,非可久之道。
  服文采,带利剑,厌饮食,资财有余,是谓盗夸,非道也哉。
  徽宗注曰:券内者行乎无名,券外者志乎期费。行乎无名,则惟施是畏,志乎期费,则服文采,带利剑,厌饮食而资财有余以为荣,不足以为辱,估侈灭义,骄淫矜夸,岂道也哉?
  疏义曰:券内者,有诸己而行之者也。券外者,无诸己而为之者也。无名者,妙道之体。期费者,有待乎物。券内者行乎无名,故取足於身而惟施是畏。券外者志乎期费,故乐通於物,而服文采,带利剑,厌饮食,资财有余。服文采,厌饮食,则耻恶衣恶食而未足与议也。带利剑,则不知以恬惔为上也。资财有余以为荣,不足以为辱,则非穷亦乐、通亦乐也。若是则估侈灭义,骄淫矜夸,岂道也哉?
  善建不拔章第五十四
  善建者不拔,
  徽宗注曰:建中以该上下,故不拔。
  疏义曰:中者,天下之大本。惟允执厌中,然后能成位乎两间,无所偏倚,贯通上下而该之得非,建中以该上下之谓乎,得中则制命,故拔。《书》曰:建中于民。惟能用其中於民,则民不能忘。善建而不拔可知矣。
  善抱者不脱,
  徽宗注曰:抱一以应万变,故不脱。 疏义曰:一者,天下之至精。惟协于克一,然后能丕冒乎群动,出而交物,酬醉万变,而应之得非,抱一以应万变之谓乎,守一则勿失,故不脱。经曰:抱一能无离乎?惟能抱一而不离於精,则精与神合,善抱而不脱可知矣。
  子孙以祭祀不辍。
  徽宗注曰:建中而不外乎道,抱一而不离於精,若是者,岂行一国与当年,盖将及天下与来世,其传也远矣。
  疏义曰:孟子曰:中道而立,建中而不外乎道,则能应天下以妙用。庄子曰:一之精通,抱一而不离於精,则能合天下之至神。妙用不穷,历万世而无弊;至神周流,妙万物而无方。若是者,功被海宇,泽及祚裔。所施弥博,岂特行於一国之近,盖将普及於天下。所历弥久,岂特行於当年之顷,盖将覃及於来世。子子孙孙保祭祀於亿万斯年之永,其传也远矣,宁不谅哉。
  修之身,其德乃真;修之家,其德乃余;修之乡,其德乃长;修之国,其德乃丰;修之天下,其德乃普。
  徽宗注曰:修之身,其德乃真,所谓道之真以治身也。修之家,其德乃余,修之乡,其德乃长,所谓其绪余以治人也。修之国,其德乃丰,修之天下其德乃普,所谓其土直以治天下国家也。其修弥远,其德弥广,在我者皆其真也,在彼者特其末耳。故余而后长,丰而后普,於道为外。
  疏义曰:君子之守,修其身而天下平,始则修之身,终则修之天下。自内以及外,自近以及远,修德之序也。修之身其德乃真者,万物皆备於我,反身而诚,乐莫大焉。具者,精诚之至,故修之身而真,所谓道之真以治身也。《书》曰:道积于厥躬。则治身以道之真可知矣。修之家其德乃余,修之乡其德乃长者,盖德既足乎己矣,以齐其家则绰有余裕,以施诸乡则悠久不息,所谓其绪余以治人也。庄子曰:行於万物者道,上治人者事。则治人以绪余可知矣。修之国其德乃丰,修之天下其德乃普者,盖德既分於人矣,施之邦国则充足饱满,达之天下则兼覆广被,所谓其土直以治天下国家也。杨子曰:天下虽大,治之在道。则治天下国家以土直可知矣。其修弥远,则德音不已,至於悠远,所谓迩可远在兹是也。其德弥广,则盛德曰新,至於广运,所谓德广所及是也。在我者皆其真也,则真在内,所以受於天。在彼者特其末耳,则末在外,所以播之远,故余而后长,丰而后普,於道为外也。盖莫不由之之谓道,道之在我之谓德,乃余乃长,乃丰乃普,皆道出而为德,所以於道为外。然则圣人以道治身而不离於真,至於修之天下,特其绪余土直时出而应之耳。所以为真者,无所损益焉,圣人所以贵真,有在是欤?
  故以身观身,以家观家,以乡观乡,以国观国,以天下观天下。
  徽宗注曰:万物皆备於我矣,反身而诚,乐莫大焉,故以身观身而身治,推此类也。天下有常然,以之观天下,而天下治矣。
  疏义曰:一身之微,万物毕足,至理全於性真,天乐融於大和,其或波流,与物俱徘,蕾然疲役而不知其所归者,诚不足以明之耳。惟反身而诚,至虚而无件,至静而勿撄,然后能内观取足,物无不备,且将欣然自得於性命之际,其为乐莫大矣。盖所乐在外,则其乐也小,所乐在内,则其乐也大,此反身而诚,所以为莫大之乐也。孟子之言爻及於此者,盖以谓天下之本在国,国之本在家,家之本在身而已。故以身观身而身治,推此类也。天下有常然,诱然皆生,同焉皆得,以我心之所同然者,推而达之天下,则类焉者应而不失其常然之心矣。以之观天下,则不治天下而天下治矣。观之为义,必上有以观下,然后下得以观上。以上观下,若《易》所谓中正以观天下是也;以下观上,若《周官》所谓使万民观治象是也。其上下观也如此,则从之者轻矣。《记》所谓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正与此合。
  吾何以知天下之然哉?以此。
  徽宗注曰:易简而天下之理得矣。
  疏义曰:夫乾确然,其道若难,而示人常易。夫坤颓然,其道若繁,而示人常简。乾坤以易简示人,故法象为可观,以易则易知,简则易从故也。易知而不病其难知,易从而不病其难从,则天下才理虽隐於至迹,可以洞察而无余蕴,又奚往而不得之哉?由是观之,则知圣人所守弥约,所施弥博,以易简而得之者也,故曰观天地则见圣人。
  含德之厚章第五十五
  含德之厚,比於赤子。
  徽宗注曰:惟民生厚,因物有迁,含德之厚,不迁於物,则气专而志一。孟子曰:大人不失其赤子之心。
  疏义曰:秉彝之民,孰不好是懿德?然与接为构,故鲜克举之。惟民生厚,言德之根於性也,因物有、迁,则性之沦於伪矣。惟含德之厚者,然后不见异物而迁焉,不迁於物,则气专而志一。故列子曰:其在婴孩,气专志一,和之至也,物不伤焉,德莫加焉。气者虚而待物,气专则静而不杂,与《经》所谓专气政柔者是也。志者心之所之,志一则齐而不二,与孔子所谓若一志者是也户气专志一,则常德不离,复归於婴儿矣,此孟子所以称大人不失赤子之心。盖尽性者,大人之事。能尽性,则实而不失其斯以虚,动而不失其所以静,与赤子之纯而不亏,真而无伪也奚择?是以大丈夫处其厚而不处其薄。
  毒虫不螫,猛兽不据,攫鸟不搏。
  徽宗注曰:含德之厚者,忧息不能入,邪气不能袭,故物莫能伤焉。庄子曰:人能虚己以进世,其孰能害之?
  疏义曰:世之贵於赤子者,以其静而不变,纯粹而不维,无忧患之虞,无邪气之累也。含德之厚,比於赤子,所以忧息不能入,邪气不能袭也。忧息自外而至,故曰入。邪气乘隙而投,故曰袭。忧息不能入,则其德全;邪气不能袭,则神不亏。若然者,祸亦不至,福亦不来,不以人物利害相撄,故物莫能伤焉。物莫能伤,则无所与忤,而为虚之至矣。庄子曰:人能虚己以游世,其孰能害之?盖至虚则物无自入,如虚舟来触,虽有褊心者,不怒也。人能致虚以游乎世俗之间,与物委蛇而同其波,孰得而害之哉?此至人之用心若鉴,不将不迎,应而不藏,故能胜物而不伤者,亦虚而已。
  骨弱筋柔而握固,未知牝牡之合而作,精之至也。
  徽宗注曰:德全者形全,故骨弱筋柔而握固。形全者神全,故未知牝牡之合而作。精之至者,可以入神,庄子曰:圣人贵精。
  疏义曰:生者德之光,能全其德,斯能全其形,斯谓德全者形全也。身者神之宇,能全其形,斯能全其神,所谓形全者神全也。德全者形全,故骨弱筋柔而握固,以其形生而不弊,不知所取而握固也,与夫形劳而不休则弊者异矣。形全者神全,故未知牝牡之合而作,以合神全而不亏,不知所与而作也,与夫精用而不已则劳者异矣。自非精之至,孰能与此?盖惟天下之至精,为能合天下之至神,精之至者,可以入神,则精与神合而不离矣。庄子曰圣人贵精,盖一之精通合乎天伦,人而合乎天,则亦天而已,此圣人所以贵精也。庄子论养神之道,其言有及於贵精,岂非精神生於道,形本生於精者,有在是耶?
  终日号而哑不嘎,和之至也。
  徽宗注曰:致一之谓精,精则德全而神不亏,冲气以为和,为和则气全而哑不嗄。人之生也,精受於天一而为智之源,和得於天五而为信之本,及其至也,可以入神,可以复命。而失其赤子之心者,精摇而不守,气暴而不纯,驰其形性,潜之万物,岂不悲夫。
  疏义曰:万物以精化形,得一以生,玫一之谓精也。致一则不二,与《易》称言致一也同意。精者天德之至正,保其精则德全而神不亏,所谓其天守全,其神无部也。万物负阴而抱阳,得阴阳之中,冲气以为和也。冲气交通而成和,与列子言冲和气者为人同意。和者发而皆中节,得其和则气全而嗌不嗄,所谓兄子终日嗥而隘不嗄,和之至也。人之生也,精受於天一而为智之原,和得於天五而为信之本。盖精者,一之所生也,受於天一之水,於方则为北,所以为智之原。和者,气之所锺也,得於天五之土,於位则居中,所以为信之本。人之有生,秀锺五行,自天一至於天五,而生成之数具,诚能守其一以处其和,且将修身,千二百岁而形未尝衰矣。及其至也,岂不可以入神复命乎?可以入神,则妙於无方,所谓精义入神者是矣。可以复命,则归於寂定,所谓静曰复命者是矣。世之人所以失其赤子之心者,精摇而不守,气暴而不纯也,又乌知不摇其精,使之守而勿失,无暴其气,使之纯而不亏哉?於是驰其形性以伤其生,潜之万物以汨其欲,其自弃之甚如此,岂不悲夫。
  知和曰常,
  徽宗注曰:纯气之守,制命在内,形化而性不亡。
  疏义曰:和者,大同於物。关尹论至人行乎万物之上而不栗曰:是纯气之守也。能守其气,使之纯粹而不杂,则温温乎其和可知矣。惟其和之至,故能游乎万物之所终始,通乎物之所造,所谓制命在内,形化而性不亡者是也。制命在内,则造化自我,亘古今而常存;形化而性不亡,则一性常存,更万形而不易,以挈天地,以袭气母,得不谓之常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