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德真经疏义(宋江澂)

  天下无道,戎马生於郊。
  徽宗注曰:强凌弱,众暴寡,虽疆界不能正也。
  疏义曰:人何以能群曰分,分何以能行曰义。义以分则和,和则一。群而无分则争,争则乱。强者恃力,或至於凌弱。众则恃势,或至於暴寡。争地以战,杀人盈野,戎马生於郊,而疆界不能正,盖不知以道治天下故也。
  罪莫大於可欲,
  徽宗注曰:不见可欲,使心不乱,人之有欲,至於次性命之情以争之,罪之所起也。
  疏义曰:心本湛然,欲虑不萌,物诱於外,情斯有欲。志者,气之帅。气者,体之充。以志师气,交物而忘返,则气为之馁,而心始乱矣。故不见可欲,则使心不乱,蔽蒙之民,昧此而罔觉。累於名高者,则见名之可欲,累於厚利者,则见利之可欲,得失交战於胸中,至於次性命之情以争之,贪污诬伪,无不为己,罪之所以起也。
  祸莫大於不知足,
  徽宗注曰:平为福,有余为祸,知足不辱,何祸之有?
  疏义曰:阳明以晋富而为福,阴晦以退耗而为祸,是以福主衍而祸则武。然福与祸邻,而祸福相倚伏,故平为福,而有余为祸焉。《传》所谓福莫长於无祸者,以此。苟不知足而务食得,则高明之家固有鬼瞰其室者,祸孰大於是?惟处乎不淫之度,则知足不辱矣,何祸之有?
  咎莫大於欲得。
  徽宗注曰:欲而得,则人所咎也。
  疏义曰:如谷虚而受,受而不积;如谷虚而应,应而不着。有道者非无欲也,欲在於不欲而已。苟为以物易己,见得而忘形,不能以公义胜私欲,人之所违也,咎孰大於是?
  故知足之足,常足矣。
  徽宗注曰:人见可欲,则不知足,不知足则欲得,欲得则争端起而祸乱作,甚至则戎马生於郊。然则知足而各安其性命之分,无所施其智巧也,曰用饮食而已,何争乱之有?
  疏义曰:宇宙在乎手,万化生乎身,内观一己,无物不备。至足之分,非外铄也,惟知至足之在我,而不志乎期费,则有万不同,其应不匮,岂不常足乎?惟其人见可欲,则贵货而不知足,不知足则矜揽外慕而欲得,欲得则争端起,而至於戎马生於郊矣。然则知足而各安其性命之分,则机心不生而纯白备,耕田而食,凿井而饮,无所施其智巧也,日用饮食而已,何争之有?
  不出户章第四十七
  不出户,知天下;不窥牖,见天道。
  徽宗注曰:天下虽大,圣人知之以智;天道虽远,圣人见之以心。智周乎万物,无远之不察,放无待於出户。心潜於神明,无幽之不烛,故无待於窥牖。庄子曰:其疾俛仰之间,再抚四海之外。兹圣人所以密运而独化。
  疏义曰:生齿至众,机务至繁,天下之大,宜难知也。然揆理则天下虽大,无所遁其情,所谓知之以智者,揆以理故也。窈然无际,汉然无分,天道之远,宜难见也。然视於无形,则天道虽远,与之同其妙,所谓见之以心者,视於无形故也。盖道降而出,出而生智,玄升而入,入而生神,智者通於神者也。神之无方,利用出入,无远弗届,智与乎神,所以能周乎万物,虽远在八荒之外而无不察,又何待於出户而知天下哉?庄子曰大智观於远,近智周万物者,以此。道心惟微,搏之不得,潜天而天,潜地而地,则心者会於道者也。道之大本先天地生,运而无积,心虚集道,所以能潜神明,虽藏於不形而无不烛,又何待於窥牖而见天道哉?扬雄曰天地神明而不测心之潜也,犹将测之心潜神明者,以此。虽然无远不察,则智亦大矣;无幽不烛,则心亦神矣。智无不知,心无不见,两者同出於虚静之宗,廓然洞达,则千变万化,未始有穷,六通四辟,无乎不在。即其妙用始此,盖有所谓立本厚者存,庄周论人心而言其疾晚仰之间,再抚四海之外,以是故尔。盖晚仰之间则其速如驰,四海之外则其远无疆,於如驰之疾,抚无疆之域,而至于再,非兆於变化,其孰能之哉?圣人所以密运而独化欤?,列子所谓善为化者,其道密庸同意。密运则化之妙,若有真宰而不得其朕,独化之本,若运转而不能自已。由是观之,圣人不出户而知天下,不窥牖见天道,又岂徒得之於智虑心术之微而已哉?
  其出弥远;其知弥少。
  徽宗注曰:复,其见天地之心乎?近取诸身,万理咸备,求之於阴阳,求之於度数,而去道弥远,所知弥少矣。
  疏义曰:《易》於《大壮》言见天地之情,於《复》言见天地之心。大壮者,大而交於物。复者,小而辨於物。惟其与物辨,故方其并作,而趋动出之涂。吾观其动者之必静,及出者之必复,而因以见天地之心。盖天地之大不可以俄而测度也,能以心腹心,使心合於无,则天地之心即吾之心矣。所以有贵於复者,在於静止而不在於动出也。即此以观,则道在迩而不必求之远,近取诸身可矣。一身之中万物咸备,内观者无不取足,天下之至迹尽在是矣。能致虚守静而会之以心,则道将为汝居,又何俟於远求耶?求之阴阳,则道虽不离阴阳,而非阴阳之所能尽;求之於度数,则道虽富於度数,而非度数之所能穷。或五年而未得,或十有二年而未得,所以去道弥远,而所知弥少也。夫道若大路然,炳而易见,岂难知哉?病不求之耳。能反求诸己,则无形而心成,将进乎博之不必知者矣,又何患於其知弥少?
  是以圣人不行而知,不见而名,不为而成。
  徽宗注曰:以吾之智而知天下,是谓不行而知。以五之心而见天道,是谓不见而名。不行而知,不见而名,夫何为哉?巍巍乎其有成功,是谓不为而成。
  疏义曰:行而知之,则足之所至者近,不能察其远;见而名之,则目之所逮者浅,不能烛其幽。惟以吾之智知天下,然后超然远识,足以通天下之理,虽不出户而知之矣,是谓不行而知。惟以吾之心见天道,然后洞然玄览,足以探天道之妙,虽不窥牖而见之矣,是谓不见而名。不行而知,不见而名,则天下之大,天道之远,未尝有心於其间,顺物自然而无容私,去智与故而循天理,夫何为哉?处无为之事,而天下将自功,所以斡妙用而独得於昭旷之先,固自有其道。世莫得而知之,殆见巍巍乎其有成功也。庄子曰帝王无为而天下功,诅非不为而成之意耶?
  为学日益章第四十八
  为学日益,
  徽宗注曰:学以致其道,始乎为士,终乎为圣,日加益而道积于厥躬,孔子谓颜渊曰:吾见其进也。
  疏义曰:道不可致,然有所谓可致者,唯学而已。盖学有天道焉,有人道焉,自可欲之善,充之至於不可知之神,自仁之於父子,修之至於圣人之天道,此《语》所谓君子学以致其道,苟子所谓始乎为士,终乎为圣人也。惟知务学,则日有所就而知其所亡,月有所将而无忘其所能,日计之不足,岁计之有余,而道将为汝居,可谓汨加益而道积于厥躬矣。颜氏之子知坚高之可慕,忘钻仰之为劳,问仁则请事,斯语得善则拳拳服膺而沸失,孔子谓之日吾见其进也,不亦宜乎?
  为道日损。
  徽宗注曰:致道者,堕支体,黜聪明,离形去智,而万事销忘,故日损。连伯玉所以行年六十而六十化。
  疏义曰:知身非汝有,是天地之委形,则不累於形而堕支体矣。知吾生有涯而知无涯,则不凿於智而黜聪明矣。离形而形不能碍,去智而智无所困,不内变,不外从,事则一毫不樱而万事销亡,故日损。庄子曰连伯玉行年六十而六十化,盖年运而往,至於六十而六十化,可谓忘年而与化为人者也。观蘧伯玉之使,以谓夫子欲寡其过而未能,则行年六十而六十化可知已。
  损之又损,以至於无为而无不为矣。
  徽宗注曰:学以穷理而该有,道以尽性而造无,损之又损,则未始有。夫未始有无也者,无为也。寂然不动,无不为也。感而遂通天下之故,以静则圣,以动则王。
  疏义曰:学欲博,耻一物之不知,所以穷物理而该天下之有,故日益。道贵要,无一毫之撄,所以尽其性而造至妙之无,故日损。盖一性之真,不睹一疵,惟道以尽性而造无,则不特未始有无,必至於未始有。夫未始有无,所谓又损也,夫然故能应能定,无为而无不为矣。无为则寂然不动而能定也,无不为则感而遂通天下之故而能应也。静而处己,内圣之道以全;动而接物,外王之业以成。一本於此,故庄子言静而圣,动而王,继之以无为而尊。
  故取天下者,常以无事,及其有事,不足以取天下。
  徽宗注曰:天下大物也,有大物者,不可以物,物而不物,故能物物,枚取天下者,常以无事。天下神器,不可为也,为者败之,执者失之,故及其有事,不足以取天下。圣人体道而以其真治身,帝之所兴,王之所起,偶而应之,天下将自宾,太王直父所以去那而成国于岐山之下。
  疏义曰:一囿於物,必有非物者,然后能运之;一堕於器,必有不器者,然后能统之。六合虽大,已囿於物矣,非物者,道也。已堕於器矣,不器者,道也。体道则事无事,故用天下而有余,庄子所谓天下大物也,有大物者不可以物,物而不物,故能物物者此也。故取天下者,常以无事可知已。非道则执於事,故为天下用而不足,经所谓天下神器,不可为也,为者败之,执者失之者此也。故及其有事,不足以取天下可知已。圣人以道之真治身,帝之所兴,王之所成,皆缘於不得已。偶而应之,虽我忘天下而天下将自宾,若太王直父不以养伤生,不以利累形,避狄人之难,去那而成国於岐山之下,盖得乎此。
  道德真经疏义卷之九竟
  道德真经疏义卷之十
  太学生江澄疏
  圣人无常心章第四十九
  圣人无常心,以百姓心为心。
  徽宗注曰:圣人之心,万物之照也。虚而能受,静而能应,如鉴对形,以彼妍丑,如谷应声,以彼巨细,何常之有?疏观万物而知其情,因民而已。此之谓以百姓心为心。庄子曰:卑而不可不因者,民也。
  疏义曰:心虚一而静,惟虚故能运实,惟静故能摄动。虚静者,万物之本也。圣人极物之真而守其本,是以无所不包,而照知四方。庄子以谓圣人之心,万物之照,盖言虚而能受,静而能应,无常心故也。犹之鉴焉,不将不迎,妍丑毕见,无所次择;犹之谷焉,受而能应,巨细皆赴,无所去取,何常之有?虽然《易》以立心勿怛为凶,孟子以无怛产有。怛心者,惟士为能,此言无怛心何耶?盖道所谓怛以变故常,所谓无常者,非若《易》所谓勿怛也,疏观万物而知其情,因民而已,则其无常是乃所以为有常也。观诸天道,其视听自民,其明畏自民,以无心也。圣人无心,法天而已,故庄子曰:卑而不可不因者,民也。
  善者,吾善之;不善者,吾亦善之,德善矣。信者,吾信之;不信者,吾亦信之,德信矣。
  徽宗注曰:善否相非,诞信相讥,世俗之情自为同异,岂德也哉?德善则见百行无非善者,故不善者亦善之;德信则见万情无非信者,故不信者亦信之。真伪两忘,是非一致,是谓全德之人。此舜之於象,所以诚信而喜之。
  疏义曰: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善否相非也。相拂以辞,相镇以声,诞信相讥也。盖有善而恶为之恶,则善否不并行,离乎伪必着乎情,则诞信不相伴,事物之常分也。世俗之情,胶於物而不探其理,执於事而不揣其本,方且好好而恶恶,方且排非而提是,同於己为是之,异於己为非之,自徇殊面而不知大同,岂德也哉。圣人以真冥妄,万态一视而无取舍之心,善否信诞,盖将简之而不得,则见百行无非善者,故不善者亦善之,知本无善恶也。见万情无非信者,故不信者亦信之,知本无诞信也。真妄同於一真,而真伪两忘,彼是莫得其偶,而是非一致,则其善也,其信也,皆出於德,异乎世俗之所谓善与信焉,是为全德之人。此舜之於象,诚信而喜之,非伪也,故圣人不亿不信。
  圣人之在天下喋喋,为天下浑其心。
  徽宗注曰:方其在天下,则吉凶与民同患,虽无常心,而不可以不戒也。故所以为己,则惵惵然不自暇逸;所以为天下,则齐善否,同信诞,两忘而闭其所誉,浑然而已。
  疏义曰:知此而辨焉者,圣人所以处己;觉此而冥焉者,圣人所以待。物。是以责己重以周,而待人轻以约,故方其在天下,则自为之时也,方且与民同患,兢兢以为之戒,业业以致其慎,虽无常心,不敢易也,故虽休勿休,惵惵然不自暇逸。及其为天下,则应物之时也,是以冥美恶於一致,付是非於两行,齐善否,同信诞,恢诡谲怪,道通为一,两忘而闭其所誉,浑然而已。
  百姓皆注其耳目,圣人皆孩之。
  徽宗注曰: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故圣人以百姓为心,圣人作而万物睹,故百姓皆注其耳目。百姓惟圣人之视听,则圣人者,民之父母也。矜怜抚奄,若保赤子而仁覆天下。
  疏义曰:天虽高而其监卑,天虽远而其察迩,以天道无心,因物为心故也。是以未尝用目,自我民视而无所不视,未尝用耳,自我民听而无所不听,惟天聪明,惟圣时宪,亦以百姓心为心而已。以百姓心为心,则无所容心而得民之心,故动而有作,如大明东升,有目有趾者,待是以成功焉,百姓有不注其耳目者乎?《易》所谓圣人作而万物睹是也。大观在上,下观而化,视仪而动,听唱而行,则百姓惟圣人之视听也。百姓惟圣人之视听,则圣人者,民之父母也。父母之於子,爱之惟恐其不至,保之惟恐其或伤,鞠我育我,顾我复我,其德厚矣。圣人之於人,不翅於父母,则其矜怜抚奄,若保赤子,不可以已也。圣人之治化覆天下,以此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