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德真经疏义(宋江澂)

  广德若不足,
  徽宗注曰:德无不容,而不自以为有余,故若不足。秋水时至,河伯自喜,所以见笑於大方之家。
  疏义曰: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下德不失德,是以无德。夫德至於无不容,可谓广矣,然自以为有余,则不广也。惟不自以为有余,则广广乎其无不容矣。不自以为有余,故若不足焉。君子盛德,容貌若愚,此之谓也。颜氏之子德冠四科,德则广矣,然以能问於不能,以多问於寡,非若不足而何?秋水时至,百川灌河,而河伯自喜,以天下之美为尽在己,曾不知东海之大,所以见笑於大方之家。
  建德若偷,
  徽宗注曰:圣人踌躇以兴事,以每成功。
  疏义曰:圣人之应世,无心而已。惟无心,故於兴事造业,皆缘於不得已,庄子所谓不得已於事也。然帝王无为而天下功,虽踌躇以兴事,不期於功之成,而每成功焉,则其建德以有为,疑若偷焉,以其无心故也。
  《语》曰:故旧不遗,则民不偷。偷则苟且而近乎薄,以其无心,故若偷。
  质真若渝,
  徽宗注曰:不曰坚乎?磨而不磷。不曰白乎?涅而不缁。
  疏义曰:丹青初则炳,久则渝,渝乎哉,渝之为言变也。真人之用心,绝仁本而弗殖,丰智源而啬出,於见则无爱,於听则无淫,於气则充实而无馁,自得其得而不假人为,虽辨於物而以真冥妄,虽撄而宁,所谓不曰坚乎,磨而不磷者也。即染而净,所谓不曰白乎,涅而不缁者也。故若渝。
  大方无隅,
  徽宗注曰:大方者,无方之方也。方而不割,故无隅。
  疏义曰:阴知神之在阴,而不知其亦在阳,阳知神之在阳,而不知其亦在阴,阴阳不测,神所以无方之可求,遂於大明之上,至彼至阳之原,入於窈冥之门,至彼至阴之原,道所以有方之可指。道虽有方可指,然与物宛转,无介辨之迹,偶而应之,无刻制之行,是为无方之方也,盖异乎德之有隅矣,故方而不割。《诗》曰抑抑威仪,维德之隅,则德有隅可知。庄子曰无门无旁,四达皇皇,则道无隅可知。
  大器晚成,
  徽宗注曰:大器者,不器之器也。不益生,不助长,故晚成。
  疏义曰:有形则有名,有分则有守,此器也。然有出器入觉,造形而上,立於不测,不可为量数,行於无有,独超乎象先者,此不器之器也。不器之器者,道也。道不可以顿进而语,道非其序者,安取道?故晚成焉。阳积成暑,阴积成寒,非一日也,岂益生以为祥,揠苗而助长乎?
  大音希声,
  徽宗注曰:动于无方,而感之斯应,故希声。
  疏义曰:声之所声者彰矣,而声声者未尝发,所谓声声即大音也。虽使师旷终夜俛首倾耳而听之,不闻其声,故谓之希。盖希则概而有问,非听所闻故也,庄子所谓动於无方是也。虽听之不闻,然而清浊高下,叱吸叫号,感之斯应,而五声不得不呜其为,音也,盖亦大矣。经曰:听之不闻名曰希。《淮南子》曰:无声而有五音呜焉。其大音希声之谓欤?
  大象无形,
  徽宗注曰:托於窈冥,而视之不得见,故无形。
  疏义曰:形之所形者实矣,而形形者未尝有,所谓形形即大象也。虽使离朱当昼拭訾以扬眉而望之,不见其形,故谓之大象。盖见乃谓之象,既已有见矣,而曰无形,则不形之形也,庄子所谓居於窈冥是也。虽无形之可见,然天下之有形者,皆生於此,其为象也亦大矣。经曰:无物之象。《淮南子》曰:无形而有形生焉。其大象无形之谓欤?
  道隐无名。夫惟道,善贷且成。
  徽宗注曰:自明道至於大象,皆道也。道之妙,不可以智索,不可以形求,可谓隐矣,欲明之而不可得也。圣人得乎道,故予而不费,应而不匮,曲成万物,未尝擅而有之,亦且而已。道之体隐乎无名,而用乃善贷且成,故勤而行之,则造乎不形,而止乎无所化。其余事犹足为帝王之功,《传》曰:学始乎为士,终乎为圣。
  疏义曰:道无在无乎不在,在体为体,在用为用,无名无物,而不离於有名有物者也。是以自明道至于大象,其名不同,要之皆道也。然而至道之精,窈窈冥冥,虽未离有名而不可以智索;至道之极,昏昏默默,虽未离有物而不可以形求,可谓隐矣。虽曰强名,而道之本原欲名之不可得也,则以道隐无名故也。圣人得乎道,以至无妙天下之有,以至虚运天下之实,故既以与人己愈有,予而不费,既以与人己愈多,应而不匮,为万物之所系,为一化之所待,善救人而无弃人,善救物而无弃物。物来有感,吾则与物委蛇,而未始或遗;物逝而往,吾则与物俱休,而未始为累。在彼者以自取而受,而终必还其宗,在此者以不与而济,而本实无所费,莫不小以成小,大以成大,曲成万物,未尝擅而有之,亦且而已。夫天下之理,徂者且往尔,要之将自复,殂者且死尔,要之将自生。道之贷物,终则有始,莫或已也,故谓之且焉。道之体隐乎无名,而用乃善贷且成,亦在乎勤而行之尔。诚能真积力久,则造乎不形而与道为一,止乎无所化而亘古今常存,绪余以治国家,土直以治天下,其余事犹足以为帝王之功,在我者岂不绰绰然有余裕哉。是篇始言上士闻道勤而行之,而终以道善贷且成,则以下学而上达,善为士者举皆然也,苟卿亦曰学始乎为士,终乎为圣,此之谓也。
  道德真经疏义卷之八竟
  道德真经疏义卷之九
  太学生江激疏
  道生一章第四十二
  道生一,
  徽宗注曰:太初有无,无有无名,一之所起。
  疏义曰:有太易,有太初。太易者,未见气也。太初者,气之始也。谓之太初,则以杂乎芒芴之间,神化为气之时也,当是时,未始有物,窅然空然,惟无而已,则太初之先一无所有者,有无故也。庄子所谓有无也者,是已谓之者无,盖无有矣。既曰无有,斯无名矣。且天无立物之名,物有生而名自着,物成数定,然后多寡可名焉。方其无有,则未始有物,未始有物,则非貌像声色之可求也,孰得而名之?经曰无名天地之始,又曰道常无名。然则无名有无者,道之体也,道之体本无也,而无不废有,是以无动.不生无而生有,象兹所兆,自无适有,数始立焉,则一之所起,本於太初而已,此道降而出者尔。若夫道冥於无,则复於浑沦,气且未见,一亦不可得矣,所谓太初有无,无有无.名,一之所起,列子所谓易变而为一是也。
  一生二,
  徽宗注曰:,天一而地二次之,水生而火次之,精具而神从之。
  疏义曰:天尊地卑,乾坤定矣,则以有天有地,然后上下有差故尔。乾,天也,其数奇。坤,地也,其数耦。故易称天一地二,有天然后有地,则天一而地二次之也。水渊而虚,因实以成体,辨而后有,察於卦为坎,坎藏一也,故一曰水。火动而速,因止以成体,合而后有,见於卦为离,离围二焉,故二曰火。自道而降,水几於道,然水中有火,相继以成,则水一而火二次之也。天一生水,於物为精,地二生火,於物为神,惟天下之至精能为天下之至神,则人之生也,因精集神,体像斯具,精为身之本,精全则神王,守而勿失,与神为一矣。是以不离精谓之神人,则精具而神从之也。
  二生三,
  徽宗注曰:一与言为二,二与一为三。
  疏义曰:数始於一,立於两,成於三。一者奇也,独奇不生。二者耦也,独耦不成。一奇一耦,而三且生矣。推本言之,道之大原,其独无对,万物虽多,与我为一。既谓之一,不得无言,则一者一物,而言之者又一物也,是一与言为二矣。一为奇,二为耦,奇耦相生,有二则有三也,是二与一为三矣。夫自无适有,以至於三,娄以聚之至於无穷,盖数之自然而不可易者也。
  三生万物。
  徽宗注曰:天笔一於北,地耦二於南,人成位於三,三才具而万象分矣。号物之数谓之万,自此以往,历不能计。
  疏义曰:浑沦既判,轻清上积得乎阳,而其数奇,故天兆一於北。重浊下凝得乎阴,而其数耦,故地耦二於南。然天统元气,地统元形,必有统元识者,天职生覆,地职形载,必有职教化者,是则天地设位而人成位乎其中矣。三才既具,则本乎天者亲上属,天清而散,本乎地者亲下属,地浊而聚,类聚群分之殊情,飞走动植之异状,林林以生,职职以殖,而万象分矣。举天下万物之多,莫不因於此,故《易》言有天地,然后万物生焉。三生万物,自此以往,巧历不能计。然号物之数谓之万,以其多者号而读之也,彼其芸芸纷错,可胜计耶?
  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
  微宗注曰:阴止而静,万物负焉,君子所以曰入而息。阳融而亨,万物抱焉,圣人所以向明而治。必有阴阳之中,冲气是已。庄子曰:至阳赫赫,至阴肃肃。肃肃出乎天,赫赫发乎地,两者交通成和,而物生焉。
  疏义曰:莹天功明万物之谓阳,幽无形深不测之谓阴,阳以动吐,阴以静翕,故阴止而静。阳以熙之,阴以凝之,故阳融而亨。惟止而静,故万物之生,其后之所负者,皆阴而背北。惟融而亨,故万物之生,其前之所抱者,皆阳而胸南。以万物负阴,故君子顺阴之义,所以日入而息,以夜道极阴也,《易》 所谓君子以向晦入宴息是已。以万物抱阳,故圣人所以向明而治,以昼道极阳也,《语》所谓恭己正南面而已是也。非阴阳无以成冲气,冲气则天一为之本,天五为之中也。非冲气无以成至和,和则不偏於阳,不毗於阴,阴阳之中也。庄子曰:至阳赫赫,至阴肃肃。盖阳明阴晦,赫赫则遂於大明之上,至彼至阳之· 原也;阳生阴杀,肃肃则入於窈冥之门,至彼至阴之原也。肃肃出乎天而天气下降,赫赫发乎地而地气上腾,天地氤氲,万物化醇,两者交通成和而物生焉。杨雄亦曰:天地交而万物生。
  人之所恶,唯孤寡不谷,而王公以为称。
  徽宗注曰:物罔隆而不杀,事靡盛而不衰,阴阳之运,事物之理也。消息盈虚,与之偕行而不失其和,其惟圣人乎?故孤寡不谷,人之所恶,而王公以为称,己极而返,己满而损,所以居上而不危。
  疏义曰:升极而降,故高者下之。盛极而衰,故饶者取之。妙而为阴阳,散而为事物,莫不皆然,则物罔隆而不杀,事靡盛而不衰,阴阳之运,事物之理也。圣人探本知微,是以时消而消,时息而息,彼为盈虚,与之为盈虚,保合大和,与时偕行而不失,故虽孤寡不谷,名之贱者以为称而不耻也。彼天下之势,极者虽必亏,此则守其成而不亏,知己极而返也;满者虽又溢,此则持其盈而不溢,知己满而损也。所以长守富贵,居上而不危欤?
  故物或损之而益,益之而损。
  徽宗注曰:木落则粪本,损之而益故也。月盈则必食,益之而损故也。天地盈虚,与时消息,而况於人乎?然则王公之所称,乃所以致益而处贵高之道。
  疏义曰:凡木之生,以敷荣蕃鲜为益,以凋瘁摇落为损,木落则有所损,然且粪其本焉,是乃所以为益也。《易》言损而不已必益,所谓损之而益也。月昱乎昼,至阴之精,三五而盈,三五而阙。方其盈也,可谓益矣,然过满而食,损之者至矣。《易》言益而不已铃次,所谓益之而损也。然则天地盈虚,与时消息,况於人乎?是以孤寡不谷,王公以为称,虽若自损,乃所以政益而处贵高之道也。
  人之所教,亦我义教之。强梁者,不得其死。吾将以为教父。
  徽宗注曰:以强制弱,以刚胜柔,人之所教也。我之所教,则异乎此。强粱者有我而好争,有死之道。智者观之,因以为戒,故将以为教父。
  疏义曰:自事言之,弱固不可敌强,柔亦不能先刚,则以强制弱,以刚胜柔,人之所教也。自道言之,坚强居下,柔弱处上,柔弱固可以胜刚强也。若然,则我之所教固异乎人矣。我之所教虽异於人,而人之所教亦我之义,特以人之所教在事,我之所教在道,其於以强弱为教,则一也。盖坚强者死之徒,而强梁则有我而好争,故有死之道。智者观之,因以为戒,所谓不善人,善人之资,见不善,愀然必以自省也。以为教父,不亦宜乎?
  天下之至柔章第四十三
  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
  徽宗注曰:坚则毁矣,锐则挫矣,积众小不胜为大胜者,惟圣人能之。
  疏义曰:天下有常胜之道,有常不胜之道,常胜之道在柔,常不胜之道在强。惟夫常胜之道在柔,此古之博大真人必以懦弱谦下为表也。以濡弱谦下为表,则以深为根,无事於坚,以坚则毁故也,以约为纪,无事於锐,以说则挫故也。无事乎坚与说,故人皆取先,己独取后,人皆取实,己独取虚,从其强梁,随其曲传,与物委蛇而同其波,虚静之中未始或件,所谓天下之至柔,其在是也。及其干旋万有,宰制群动,应之於无穷,资焉而不匮,力旋天地而世莫睹其健,威服海内而人不名以武,是又驰骋天下之至坚,无往而不胜者也。庄周论积众小不胜为大胜者,惟圣人能之,可谓深明乎此。观风之行乎太虚,指我则胜我,增我亦胜我,至其披拂鼓舞,物无不听其命。水之处乎柔弱,次之东则东流,次之西则西流,至其攻坚强者,物莫之能先,是亦积小不胜之意也,孰谓天下之至柔不能驰骋天下之至坚乎?
  无有入於无间,
  徽宗注曰:《 庄子·外篇》论夔蛇风目之相怜,而终之以目怜心,盖足之行有所不至,目之视有所不及,而惟神为无方也。《内篇》论养生之主,而况以庖丁之解牛。丁者,火之阴而神之相也,故恢恢乎游刃有余。然则入於无间,非体尽无穷而游无朕者,其执能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