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德真经疏义(宋江澂)

  疏义曰:道冥於无,则藏於有一之未形;道降於有,则判於有万之不同。浑沦之中,自无出有,两仪以此奠位,万物以此散殊,幽焉而神,明焉而人,皆会於一。一者何也?精之数也。凡丽於域中,摄於有数者,孰不本於是一乎?大衍之数五十,其用四十有九,必虚其一。九畴以五行为初,而五行必一,曰水是一者,肇於有数之始,即一可以行万,六通四辟,其运无乎不在也。庄子谓通於一,万事毕,岂非德总乎道之所一,能得其一而同焉,推而行之,其用为无穷耶?盖精神生於道,形本生於精,人之生也,因精集神,体像斯具,精固自全,非由外铄。一流於伪,则真精俄丧,与接为构,曰以心阙矣。必欲全汝形而无摇汝精,果何道而致之乎?实在於致一以专之,抱一以保之,守一以固之,然后形全精复,与天为一,精与神合,而不离矣。《易》曰言致一也,致一则用志不分矣,故不二。经曰抱一能无离乎,抱一则善抱不脱矣,故不离。庄子曰我守其一,以处其和,守一则静专而不流矣,故不迁。知此三者斯可以得一,然得之非艰,知其一之为艰。能知一则无一之不知,所谓少则得是也。不能知一则而偶之者,皆不离於一而已,是以乾道若难,确然在上而常易,易则纯粹而不杂,《易》於《乾》言刚健中正纯粹精,非天得一以清然乎?坤道若繁,险然而常简,简则静止而不变,《易》於《坤》言至静而德方,非地得一以宁然乎?难测难识,至幽而无形者,神也。神虽至幽,而祸福缘类为甚显,以得一则不昧也。不将不迎,至虚而善应者,谷也。谷以至虚,而洪纤响答为无差,以得一则无穷也。天地袭精而为阴阳,阴阳专精而为四时,四时散精而为万物,万物以精化形者,在此而已,故得一以生。惟虚可以应实,惟静可以摄动,惟一可以行万,侯王以独制众者,体此而已,故得一以为天下正。自天地以至侯王,上下异位,幽明散殊,辨为三极,虽有各立之体,达为三才,乃有相通之用。原其所以清,所以宁,所以为天下正者,岂离於一哉?是一也,根於固有,合於自然,至静之中,其精甚真。由一以致之而已,非他求而外铄也,所谓其致之一,亶其然乎?
  天无以清将恐裂,地无以宁将恐发,神无以灵将恐歇,谷无以盈将恐竭,万物无以生将恐灭,侯王无以为正而贵高将恐蹶。
  徽宗注曰:天,职生覆,地职形载,裂则无以覆,发则无以载。神依人而行者也,歇则无所示。谷受而不藏者也,竭则莫之应。聚则精气为物,得一以生故也。散则游魂为变,失一以灭故也。惟正也,故能御万变而独立于万物之上,无以为正而贵高,将不足以自保,能无蹶乎?
  疏义曰:施而运之者,天也。其体纯粹,所以职生覆。收而积之者,地也。其性静翕,所以职形载。裂则非纯粹也,将何以覆?发则非静翕也,将何以载?神依人而行,示而常寂,歇则无所示,非所谓灵矣。谷受而不藏,应而曲当,竭则莫之应,非所谓盈矣。万物皆出於机,皆入於机。精气为物,言其东也,聚则得一以生,物於此乎始。游魂为变,言其散也,散则失一以灭,物於此终。惟以正御变,常得其一,然后能正众生,超然独立乎万物之上而长处显矣。求其贵高而不危,在此而已。
  故贵以贱为本,高以下为基。
  徽宗注曰:贱者,贵之所恃以为固。下者,高之所自起。世之人睹其末,而圣人探其本,世之人见其成,而圣人察其微,故常得一也。
  疏义曰:贵贱有常势,高下有定位,兹不易之分也。然贵必以贱为本,以贵之所恃以为固者,贱而已,若所谓致邦本之固,必取於民之微贱者是也。高必以下为基,以高之所自起者,下而已,若所谓立太平之基,必取於台莱之卑小者是也。盖治玉所资者石,丘山所积者卑,稽诸物理,莫不皆然,况於人事乎?世之人逐於末流,而不知去道愈远,故所睹者末。圣人则探其本,能体道之虚,而无亢满之累也。胶於陈迹,而不知烛理所在,故所见者成。圣人则察其微,能灼见厥理,而无夸耀之述也,是宜常得一,虽历万变而无弊欤?《诗》歌天保,谓君能下,下以成其政,臣能归美以报其上,亦贵以贱为本,高以下为基而已,此基本所以固於无穷也。考其作诗之终,乃见圣人以道御时,使盈不至於极而亏,升不至於极而条,成而不坏,盛而不衰,以保天下之治者欤?
  是以侯王自称孤寡不谷,此其以贱为本邪,非乎?
  徽宗注曰:孤寡不谷,名之贱者也,而侯王以为称,知所本而已。侯王所以责高而不蹶,其以此乎?
  疏义曰:侯王以独制众,则其总摄亦云普矣,以德抚世,则其经济固尽善矣。宜其名有殊称,方且以孤寡不谷名之贱者以为称,尽其谦冲退托,不以势自居故也,非知本者能若是乎?苟卿曰:聪明圣智,守之以愚;功被天下,守之以逊。是皆圣人谦虚之道,惟侯王知以此自牧,所以能长守贵高於万斯年而弗失也,非以贱为本邪,非乎?
  故致数誉无誉。
  徽宗注曰:自高以胜物,自贵以贱物,强而不知守以柔,白而不知守以黑,以求誉于世而政数誉,则过情之誉暴集,无实之毁随至,所以无誉。
  疏义曰:不以人之卑而自高,然后人乐推之;不以人之贱而自贵,然后人尊荣之。自高以胜物,刻意而高也,何取於高?自贵以贱物,挟势而贵也,何取於贵?柔之胜刚,理之常也,刚而不知守以柔,是知伸而不知屈;光而不耀,道之复也,白而不知守以黑,是知彰而不知微。以此夸末世之弊,虽足以卖名声而致数誉,是特违道以干之尔。若然,则不虞之誉暴集,无实之毁随至,又安能逃孟子之所讥哉?求誉若此,则名浮於实果何异。沟洽之盈,其涸可立而待,誉未几而毁随之,何可长也。谓之无誉,不亦宜乎?
  不欲琭琭如玉,落落如石。
  徽宗注曰:玉贵而石贱,一定而不变。圣人乘时任物,无所底滞,万变无常,而吾心常一,是真得一者也,故不可得而贵贱。孟子曰:所恶乎执一者,谓其执一而废百也。不欲琭琭如玉,落落如石,非知化之圣不能及此,是谓上德。
  疏义曰:德有体用,常变寓焉。妙观其体,则敛万可以归一;泛观其用,则以一可以行万。调而应之,无施不可,往来乎出入之机,周流於变通之用,所以为真一者,湛然而独存,岂若碌碌之玉贵而不能贱,落落之石贱而不能贵,拘於一定之体,执而不变者哉?圣人其动若水,善时而无所失,避碍而无不通,方圆曲直,应变无常,又何底滞之有?测之益深,穷之益远,虽涉万变,而常可以为乎未始离於一信,所谓真得一者也。所以不可得而贵,不可得而贱,以一无贵贱故也。老氏既明一义,又虑执方之士蔽於一曲,不该不徧而昧於至理,坚如玉石,泥而不通,故申言之。孟子曰所恶执一者,为其执一而废百也,正此意尔。故不欲绿绿如玉,落落如石,惟大而化之之圣为能及此。《易》曰穷神知化,德之盛也,圣人之所以知化,亦无为无不为而已,是谓上德。
  反者道之动章第四十
  反者道之动,弱者道之用。天下之物生於有,有生於无。
  徽宗注曰:天下之理,动静相因,强弱相济,夫物芸芸,各归其根,则已往而返,复乎至静,然感而遂通天下之故,则动无非我,故曰反者道之动。柔之胜刚,弱之胜强,道之妙用,实在於此,庄子曰积众小不胜为大胜者,惟圣人能之,故云弱者道之用。四时之行,敛藏於冬而蕃鲜於春。水之性至柔也,而攻坚强者莫之能先,其此之谓欤?然则有无之相生,若循环然,故无动而生有,有极而归无,如束西之相反,而不可以相无也。彼蔽于莫为,溺于或使,岂道也哉。
  疏义曰:动因静立,凡天下之动爻复於静;强因弱成,凡天下之强必积於弱。则动静相因,强弱相济,理盖如此。物之生也,芸然流形,若骤若驰,於其终也,去华就实,归其性宅,夫物芸芸,各归其根,自然之理也。故方其已往,趋乎动出之涂,及其反本,则复乎至静之域,能定能应,感而遂通天下之故,而动无非我,则反者所以立动也,故曰反者道之动。夫柔者道之刚,故柔胜刚。弱者道之强,故弱胜强。柔弱者,道之无也。无之以为用,故道之用用乃在乎此。然而弱者道之本,守道之本,自胜而已,故无所不胜,而得常胜之道。庄子所谓积众小不胜为大胜,为大胜者,惟圣人能之,正谓此也,故曰弱者道之用。《易》曰止而巽动不穷也,其是之谓欤?即四时以观之,冬闭之不固,则春生之不茂,故必敛藏於冬而后蕃鲜於春。即水之性以观之,纳污受垢而常处於柔弱不争之地,而攻坚强者莫之能先,何以异此?今夫万物以形相生,而形形者不形形之所形已。堕於有,则形形者,所谓无也。无不废有,故申於东南而有;物不终有,故屈於西北而无。有无相生,若循环然,则以无动不生无而生有,有极必归於无也,如东西,其方虽异,废一不可。彼溺於道之静,若季真之莫为,蔽於道之动,若接子之或使,岂道也哉。
  上士闻道章第四十一
  上士闻道,勤而行之;
  徽宗注曰:士志於道者也,上士闻道,真积力久,至诚不息。
  疏义曰:工具,人器而已,故上下皆弗违。士则其才上达者也,形而上者谓之道,其才上达则志於道可知。所谓上士,即善为士而能尚志者也,故其於闻道,用心专信之笃,日知其所亡,力行而弗怠,始乎为士,终乎为圣,苟卿所谓真积力久者是也。居之安,守之固,学如不及,没而后止,未尝愿息而中昼,《记》 所谓至诚不息者是也。若颜子语之而不惰,其勤而行之之谓欤?
  中士闻道,若存若亡;
  徽宗注曰:中士则有疑心焉,疑心生则用志分,其於道也,一出焉,一入焉。
  疏义曰:中人以上,可以语上,中士则非上智矣,故於闻道,或用心不刚焉。盖於道见疑,是以有疑,用志不分,乃凝於神。中士不可以语上,以用心不刚而有疑心故也。心疑则有碍,所以一入焉若存,一出焉若亡。用志分而不能致一也,若子夏出见纷华盛丽而悦,入闻夫子之道而乐,其若存若亡之谓欤?
  下士闻道,大笑之,不笑不足以为道。
  徽宗注曰:下士则信不足以守,智不足与明也,故笑。夫道无形色声味之可得,则其去耳目鼻口之所嗜也远矣。庄子曰:大声不入于俚耳,高言不止於众人之心。
  疏义曰:乐与饵,过客止,道之出口,淡乎其无味。下士无高远之见而同乎流俗,所存者未定,信不足以有守,所见者不广,智不足以与明,故以道为羞称而笑之也。盖以彼笑此,有分守焉。彼之所见累於物而非道,此之所闻一於道而非物,盖道非形色声味之可传,则其去耳目鼻口之所嗜也盖远矣。道之与物不侔如此,以有分守故也,是以不无浅识之所笑也。使道如物之累於迹,可以投众人之所好,道亦小矣,故不笑不足以为道。庄子曰大声不入於俚耳,高言不止於众人之心,盖声至於妙则知音者寡,言至於妙则知言者寡。道至妙,犹大声之与高言也,故其为士者笑之。经所谓知我者稀,则我贵矣,义与此同。
  故建言有之:明道若昧,
  徽宗注曰:若曰月之光照临下土者,明也。丰智源而不示,袭其光而不耀,故若昧。
  疏义曰:《易》曰:曰月相推而明生。苟卿曰:在天者,莫明於曰月。夫曰昱乎昼,月昱乎夜,曰月丽中天而冒下土,可谓明也。道之炳而易见,示而不秘,若曰月之光照临下土,是为明道。然而至道之精,窈窈冥冥,至道之极,昏昏默默,智谋不用,丰智源而音出,惛然若亡而存,袭其光而不耀,故若昧。
  夷道若类,
  徽宗注曰:同归而殊涂,一政而百虑。
  疏义曰:夷之为言易也,易则不险。夷之为言常也,常则无变。夫不险而无变,则道一而已,经所谓大道甚夷是已。道虽一也,然天下之群实由此以出,天下之群动由此以立,若不一而其实一也。盖丝合而纯,则为无类,类则离而不一矣。道之致用,虽裂为多岐,而其归则同,虽散为万态,而其致则一,《系辞》 所谓殊涂而同归,百虑而一政也。
  进道若退,
  徽宗注曰:颜渊以退为进,庄子以谓坐忘。
  疏义曰:为学所以穷理,故日益。为道所以尽性,故日损。为学日益,则以进为退也。为道日损,则以退为进也。仲尼之称颜子曰吾见其进也,未见其止也,则颜子尝进於道矣。然而始则忘仁义,中则忘礼乐,终至於坐忘,自述观之,疑若退也,然离形去智,同於大通,则其为退乃所以为进也。故杨雄以谓昔者颜渊以退为进,天下鲜俪,而庄子称其坐忘也。
  上德若谷,
  徽宗注曰:虚而能应,应而不竭,虚而能受,受而不藏。经曰为天下谷,常德乃足。
  疏义曰:庄子曰:德兼於道。又曰:德总乎道之所一。盖道不在有,亦不在无,非有非无,惟虚而已,德犹是也。故如谷之虚而能应,应而不竭,《书》所谓若德裕乃身是已。如谷之虚而能受,受而不藏,庄子所谓德无不容是已。经曰:为天下谷,常德乃足。其是之谓欤?
  大白若辱,
  徽宗注曰:涤除玄览,不睹一疵,大白也。处众人之所恶,故若辱。
  疏义曰:经曰明白洞达,庄子曰以此白心,则大白者,道之入於无疵者也。自非涤除外慕而不有,玄览妙理而默识,乌能不睹一疵乎?夫惟能无疵,则异俗而不同乎俗,畸人而不群於人,犹之水也,处众人所恶,故若辱。庄子载老氏之道术有曰知其白,守其辱,盖见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