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德真经疏义(宋江澂)

  是以圣人终不为大,故能成其大。
  徽宗注曰:功盖天下而似不自己,故业大而富有。孟子曰:大而化之之谓圣。夫大而能化,则岂有为大之累,所以能成其大。
  疏义曰:有大美而能逊,故能有其美。有成功而不居,故能保其成。则功盖天下而似不自己,故业大而富有也。孟子曰:大而化之之谓圣。盖笃实而有光辉之谓大,大未离乎有形,形之大而不能化,未免乎有敝。惟变动不居,故成名於圣,而无为大之累。无为大之累,则不自大矣,所以能成其大。
  执大象章第三十五
  执大象,天下往。
  徽宗注曰:象如天之垂象,无为也,运之以律,无言也,示之以文。圣人之御世,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而民归之如父母,故曰执大象,天下往。
  疏义曰:天垂象,圣人则之。天之垂象,运而无积,周行不殆,其行健矣,果何为乎?庄子曰:无为为之之谓天。《易》曰:天行健。此无为而运之以健也。曰星回旋,云霓伏见,其文见矣,然天何言哉?庄子曰:天地有大美而不言。《易》曰:仰以观於天文。此无言而示之以文也。圣人之御世,体天道之变化,执大象以示人,如天之垂象,处无为之事,虽为未尝有为之之边,行不言之教,虽教未尝发言之之意。故民之归之,犹水之就下,其好我也,亲若父母,附离不以胶漆而固矣。故言执大象,天下往。其曰大象,则以若可见,不可得而见也,经所谓大象无形是已。
  往而不害,
  徽宗注曰:阴阳和静,鬼神不扰,群生不伤,万物不夭,民虽有知,无所用之,何害之有?
  疏义曰:圣人因阴阳以统天地,故阴阳和静,列子所谓阴阳常调是也。以道往天下,故鬼神不扰,列子所谓鬼无灵响是也。以遂群生而群生连属其乡,故群生不伤,列子所谓人无夭恶是也。以育万物而万物各得其宜,故万物不夭,列子所谓物无疵疠是也。妙而为阴阳,幽而为鬼神,众而为群生,散而为万物,无不处其宜,此之谓至一,故能常使民无知无欲。民虽有知,无所用之,天下之大利,於此致焉,何害之有?
  安平泰。
  徽宗注曰:安则无危亡之忧,平则无险陂之患,泰者通而治也。
  疏义曰:安者危之对,故安则无危亡之忧,所谓天下常安也。平者陂之对,故平则无险陂之患,所谓天下均平也。泰者否之对,泰者施泽及下之时也,故《易》言泰者通而治焉。自安以至平,自平以至秦,治效如此,非执古道以御今之有,孰致是哉?
  乐与饵,过客止。
  徽宗注曰:悦声与味者,世之人累乎物。累乎物而不能自解者,物有结之,故止。
  疏义曰:属其性於五声,故耳欲茶声,而五声乱耳,使耳不聪。属其性於五味,故口欲綦味,而五味吗。,使口利爽。则悦声与味者,世之人累乎物故也。累乎物,故内外之韄其繁且缪,莫之能解矣。然其不能自解者,以不知疏通开达,物有结之尔。是虽过客之不遑启息,亦为之止矣。
  道之出言,淡乎其无味。视之不足见,听之不足闻,用之不可既。
  徽宗注曰:味之所味者尝矣,而味味者未尝呈,故淡乎其无味。色之所色者彰矣,而色色者未尝显,故视之不足见。声之所声者闻矣,而声声者未尝发,故听之不足闻。若是者,能苦能甘,能玄能黄,能宫能商,无知也而无不知也,无能也而无不能也,故用之不可既。
  疏义曰:天有五行,化生五味,始於淡,穷於甘,皆味之所味也。味之所味者尝矣,而味味者未尝呈,其曰味味,庄子所谓天下之正味是也。彰为五色,或探其本,或质其物,皆色之所色也。色之所色者彰矣,而色色者未尝显,其曰色色,《易》所谓贵无色是也。别为五声,清浊高下,达回侈拿,皆声之所声也。声之所声者闻矣,而声声者未尝发,其曰声声,经所谓大音希声是已。信言不美,故道之出言,淡乎其无味,而能味天下之味。易无形好,故视之不足见,而能色天下之色。无声无臭,故听之不足闻,而能声天下之声。味天下之味,则能甘能苦矣;色天下之色,则能玄能黄矣;声天下之声,则能宫能商矣。无味也,不足见也,不足闻也,疑若无知无能也,然而能味味,能声声,能色色,运量不匮而其用不穷,则无不知,无不能也。是以列子论形生声味,而终之曰无知也,无能也,而无不知也,无不能也,故曰用之不可既。《传》曰:无声而五音呜焉,无味而五味形焉,无色而五色成焉。其斯之谓欤?
  将欲歙之章第三十六
  将欲歙之,必固张之;将欲弱之,必固强之;将欲发之,必固兴之;将欲夺之,必固与之。
  徽宗注曰:阴阳相照相盖相治,四时相代相生相杀,万物之理,人伦之传。其敛散也,其盛衰也,其偾起也,其亏盈也,几常发於至微而莫睹其朕,惟研几之圣人得先见之吉,贤者殆庶几而已。阳盛于夏,而阴生于午,阴凝於冬,而阳生于子。句践欲弊吴,而劝之伐齐,智伯欲袭仇由,而遗之广车。此圣人所以履霜而知坚冰之至,消息满虚,不位乎其形,故勇者不能弱,智者不能夺。
  疏义曰:阴阳之运,曰往月来,有以相照,下与上腾,有以相盖,一消一长,有以相治,此阴阳相盖相照相治也。四时之行,寒暑推移,有以相代相生相杀之继,王有以相生,壬之克胜有以相杀,此四时相代相生相杀也。以至散为万物,其理不说,序为人伦,其传不息。敛者万兆,而散者已萌,则或歙或张然也。盛者未已,而衰者俄继,则或弱或强然也。以至一愤一起而废兴更代,一亏一盈而予夺迭用,发於未萌,藏於未兆,虽有神视,莫观其形,几常发於细微而莫睹其朕。惟圣人见晓於冥冥,而作炳於丝忽眇绵之上,能极深而研几,则以得先见之吉也。贤者虽不及於知几,然能为之於未有,治之於未乱,其殆庶几乎。今夫积阳成暑,则阳盛於夏也,然子美已尽,而阴且生矣。积阴成寒,则阴凝於冬也,然午美已极,而阳且生矣。杨雄所谓阳不极则阴不萌,阴不极则阳不芽也。是皆歙张废兴、迭运更化之所致焉,此在天之理也。句践欲弊吴,将欲弱之也,而劝之伐齐,必固强之也。智伯欲袭仇由,将欲夺之也,而遗之广车,必固之也。韩非亦曰:晋献公将袭虞,遗之璧马。智伯袭仇由,遗之广车。以谓将欲夺之,必固与之,亦是意也。此在人之事也。稽诸天理,验诸人事,莫不皆然,此圣人察象识类,於阴始凝,履霜而知坚冰之至也。故能於天下之理一消一息,一满一虚,不位乎其形而察夫形形者,彼其理虽未兆,昭然而可睹矣。若然,则歙张强弱废兴予夺制之自已,运之自已,勇者不敢奋其恢,其强不能弱,智者不敢施其察,其守不能夺。与天为一,而天道已行,唯可以语大义之方,论万物之理者,能与於此。
  是谓微明。
  徽宗注曰:其未兆为微,而其理为甚着。杨雄曰:水息渊,木消枝,贤人睹而众莫知。
  疏义曰:涉於有进则显而易见,藏於未兆则隐而难知。歙张强弱废兴予夺相为消长,相为倚伏,方其未兆则深妙眇冥,视之不见其进,閟隐而难知也。自理观之,盛极则衰,穷极更生,迭作不停,虽藏於无朕,而必至之理昭然而可见,则其未兆为微,而其理为甚着矣。杨子作《太玄》有曰:水息渊,木消枝,贤人睹而众莫知。盖水几於道,周流无际,损於此者必益於彼,亏於此者必盈於彼,则水虽息於渊而木已消於枝矣。众人求其述,贤人造其理,故贤人睹而众莫知,众人则异贤人可见於此。
  柔之胜刚,弱之胜强。
  徽宗注曰:积众小不胜为大胜者,惟圣人能之。经曰:天下莫柔弱於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先。《庄子·外篇》论夔蛇风之相怜曰:指我则胜我,犹我则胜我,而折大木、辈大屋者,惟我能也。
  疏义曰:自事言之,刚强足以胜柔弱;自道言之,柔弱足以胜刚强。柔胜刚,弱胜强,以道言之也。积於柔则刚,积於弱则强,欲刚必以柔守之,欲强必以弱保之。柔之胜刚,弱之胜强,其得常胜之道欤?庄子所谓积众小不胜为大胜,惟圣人能之,此之谓也。且自道而降,几於道者,惟水为然,而水性解缓,是为天下之至柔,而能攻天下之至坚,经所谓天下莫柔弱於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先是也。至於风亦然,巽入为用,挠万物莫疾乎此,亦以柔弱胜刚强也。《庄子·外篇》论蛇风相怜曰:指我则胜我,犹我则胜我,而折大木、辈大屋,惟我能者。盖指我、我、胜我,所谓柔弱也。折大木、辈大屋,所谓胜刚强也。《传》曰:柔者道之刚,弱者道之强。
  鱼不可脱於渊,国之利器,不可以示人。
  徽宗注曰:渊者,鱼之所以藏其身。利器者,国之所以制人。吞舟之鱼,场而失水,则蚁能苦之,故不可脱于渊。君见赏则人臣用其势,君见罚则人臣乘其威,赏罚者,治之具,且不可示,况治之道乎?圣人所以操利器而不示,非用其强也,盖有妙道焉。能穷海内而无智名,威服万物而无勇功,不薪於胜物,而得常胜之道。阳开阴闭,变化无穷,驭群臣,运天下,而莫之测,故制人而不制於人。本在於上,要在於主,而天下治。
  疏义曰:渊,水反流全一,水之深而难测者也。鱼潜逃隐伏,不厌深渺而已,则渊者,鱼之所以藏其身也。利器,人主之至权,所以宰制万物者也。故势在上,则臣制於君,则利器者,国之所以制人也。然鱼之在水,犹人之在道,人不可须突离道,则鱼不可须臾失水。吞舟之鱼旸而失水,则蚁能苦之,以脱於渊故也。赏罚者,励世之见,人主自用之,则群臣畏威而服利。於赏善而不周密,是君见赏也,人臣则用其势矣。於罚恶而不周密,是君见罚也,人臣则乘其威矣。夫赏罚治之具,且不可示,况治之道乎?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而已。韩非亦曰:赏罚者,邦之利器。君见赏,臣则损之以为德;君见罚,臣则盗之以为威。亦是意也。故国之利器,不可以示人矣。夫圣人所以操利器而不示,非用其强也,立乎不测,行乎无有,有妙道存焉,所以能运神器而无执,有大物而不失。能穷海内而无智力,非无智力也,智力之所用,人无得而名也。威服海内而无勇功,非无勇功也,勇功之所施,世无得而睹也。若然,则非有心於胜物,而拘拘为是也,不薪於胜物,而得常胜之道焉。得道之弛张,而阳开阴闭,《传》所谓与阴俱闭,与阳俱开是也。知神之所为,而变化无穷,《传》所谓兆於变化是也。以之驭群臣、运天下而莫之测,制人而不制於人,非善持胜者,能若是乎?此无他,本在於上,正其本而万事理;要在於主,得其要而万事治。不治天下,而天下固已治矣。
  道常无为章第三十七
  道常无为而无不为,
  徽宗注曰:寂然不动,感而遂通天下之故。
  疏义曰:道有体有用,无为其体也,无不为其用也。一於无为以求道,则溺於幽寂,失道之体。一於无不为以求道,则滞於形器,失道之用。夫惟寂然不动,无为而不废於有为,感而遂通天下之故,无不为而不离於无为,则道之至妙无余蕴矣。
  侯王若能守,万物将自化。
  徽宗注曰:镒水之与形接也,不设智故,而物之方圆曲直不能逃也。侯王守道以御世,出为无为之境,而为出于无为,化贷万物,而万物化之,若性之自为,而不知为之者,故曰自化。
  疏义曰:鉴明则尘垢不止,水静则明烛须眉。镒之与水,应而不藏,人所取监也,故《传》以谓鉴水之与形接也,不设智故,而物之方圆曲直不能逃也。道之应物,何以异此?得此者,上为皇,下为王,故侯王若能守,万物将自化。未兴事造业者,王之道。制节谨度者,侯之事。则侯王者,万物之所系也。诚能守道以御时,其於治天下国家有余裕矣。盖道之真以治身,其绪余以治国家,土直以治天下。惟能体道之无,应物之有,意其有为而未尝有为,意其无为而未尝不为,出为无为之境,而为出於不为,以是化贷万物,则曲成而不遗,运量而不匮,自有情以至於无情,莫不得於观感之际,而其化均矣。犹一气港运,大化密移,芸芸职职,自生自殖,若性之自为而不知为之者,自化而已,此何与焉。
  化而欲作,吾将镇以无名之朴。
  徽宗注曰:孟子曰:待文王而后兴者,凡民也。民惟上之从,化而欲作则离道以善,险德以行,将去性而从心,不足以定天下。惟道无名,朴而未散,故作者镇焉。救僿者莫若忠,为是故也。
  疏义曰:圣人常善救人,故无弃人,而被其化者,莫不兴起。故孟子曰:待文王而后兴者,凡民也。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惟风之偃,故民惟上之从。所谓上之化下,犹金之在镕,惟冶者之所铸;犹泥之在钧,惟甄者之所为也。暴悍勇力者,化而愿;旁僻曲私者,化而公;矜纠收缭者,化而调,因形移易而未免有作也。化而欲作,则离道以善,道之全或亏;险德以行,而德之体或失。盖道无善无不善,继之以善,则不合而离矣。上德不德,成德为行,则不易而险矣。道与德皆性也,善与行则性之发於心者也。离道以善,险德以行,则是去性而从心也。以心定天下,则心与心识知而不足以定天下矣。惟道无名,朴而未散,故作者镇焉。无名无实,在物之虚,唯道集虚,大朴无名。形而下者谓之器,道形而上,不囿於器,故朴而未散。无名之朴,道之全体,以是镇之,孰有恌薄之患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