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德真经疏义(宋江澂)

  徽宗注曰:左为阳而主生,右为阴而司杀,阳为德,阴为刑,君子贵德而畏刑,故曰非君子之器。
  疏义曰:大道泛兮,其可左右,故左为阳而右为阴。阴阳者,生杀之本始,故阳主生而阴主杀,德主生,故管子以谓阳为德,刑主杀,故管子以谓阴为刑。德成而上,物莫能贱,是以君子贵德。刑之将用,为之彻乐,是以君子畏刑。故不祥之器,非君子之器。
  不得已而用之,恬惔为上。故不美也,若美必乐之,乐之者是乐杀人也。
  徽宗注曰:禁暴救乱,逼而后动,故不得已。无心於胜物,故曰恬惔为上。无心於胜物,则兵非所乐也,故不美。
  疏义曰:兵者,不祥之器,虽有道者不处,然圣人应世,将以安民,则暴者不得不禁,乱之起也,不得不救,不庭之方来干天讨,则兵戢时动,不得不往。夫三军五兵之运,德之末也,圣人用之,岂本心哉,缘於不得已尔。是以常处不争之地,而不敢为天下先,岂以胜物为心哉?以恬惔为上故也。
  乐杀人者,不可得志於天下矣。
  徽宗注曰:国君好仁,天下无敌。安其危而利其首,乐其所以亡者,怨之所归,祸之所集也。
  疏义曰:仁者无敌,故国君好仁,则天下无敌焉。不明乎此,至於击鼓其镗,踊跃用兵,则是安其危而不以为险,利其苜而不以为害,乐其所以亡而不以为不美也。是宜怨之所构,祸之所集欤?又乌知王者之兵,本以仁义,行以征罚,有事则讨,无事则已,以为常安之术哉?
  吉事尚左,凶事尚右。是以偏将军处左,上将军处右。言居上势,则以丧礼处之。杀人众多,以悲哀泣之。战胜以丧礼处之。
  徽宗注曰:《易》以师为毒天下,虽战而胜,必有被其毒者,故居上势与战胜者,以丧礼处之。
  疏义曰:在《易》之《师》曰:以此毒天下,而民从之。盖王者之兵,所以容民蓄众,虽战而胜,犹医师聚毒药以攻疾,必有被其毒者,故《易》以师
  为毒天下,而居上势与战胜者,以丧礼处之也。
  道常无名章第三十二
  道常无名,
  微宗注曰:道者,天地之始,岂得而名。
  疏义曰:无名,天地之始。道则生天生地者也,故不得而名。
  朴虽小,天下莫能臣。
  徽宗注曰:朴以喻道之全体,形名而降,大则制小,道之全体,不离于性,小而辨物,庄周所谓其有真君存焉。
  疏义曰:庄子曰:同乎无欲,是为素朴。经曰:朴散则为器。朴所以喻道之全体,大者在上,寡而胜物,小者在下,众而物胜,自形名而降乃如此。若夫道之全体,不立一物,搏之不得,名之曰微,与性圆融,复乎至幽,可名於小矣。是道也,不丽於体,不囿於数,真君足以高天下,非若域於方体而以大为累者,此所以天下莫敢臣。
  侯王若能守,万物将自宾。
  微宗注曰:道足以为物之主,则物将自宾。庄子曰:素朴而民性得矣。服万物而不以威刑,几是已。
  疏义曰:《语》曰:何莫由斯道也。庄子曰:行於万物者,道也。盖道者,似万物之宗,而万物莫不尊道。苟能守道,物所以宾也。庄子曰:素朴而民性得矣。朴则道之全体,体道故民性得,其意正与此合。在《易》之观圣人以神道设教而天下服,然则服万物者,何俟於威刑哉?
  天地相合,以降甘露,人莫之令而自均。
  徽宗注曰:纯素之道,守而勿失,匪特物将自宾,上际于天,下蟠于地,上下与天地同流,则交通成和,而万物咸被其泽。甘露者,天地之和气。《传》曰:帝王之德,上及太清,下及太宁,中及万灵,则甘露降。
  疏义曰:纯则不亏其神,素则无所与杂。纯素之道,惟神是守,能守而勿失,则与神为一,一之精通,合于天伦,岂特宾物而已哉?仰合於天,则上与元化交,俯参於地,则下与厚德并,精神四达,上际下蟠,与天地同流,则两者交通成和,而甘露降矣,物孰有不被其泽者哉?盖甘露者,天地和气之所生,圣人纯素之道格于上下,而天地之和应,故天地相合,以降甘露。《鹖冠子》曰:帝王之德,上及太清,下及太宁,中及万灵,则甘露降。盖天无为以之清,上及太清,则上际於天也。地无为以之宁,下及太宁,则下蟠於地也。惟人万物之灵,中及万灵,则及乎万物也,此甘露所以降也。
  始制有名,名亦既有。夫亦将知止,知止所以不殆。
  徽宗注曰:大道之序,五变而形名可举,有形之可名,则道降德衰,浇淳散朴,而莫之止。世之仁人,蒿目而忧世之息,不七之人,次性命之情,而饕贵富。圣人不然,始制有名,则不随物迁,澹然自足,孰能危之?故云知止不殆。
  疏义曰:庄周论九变,自明天第之至形名而其数五,有形可名,则去道德远矣,故道降而德衰。离道既远,则朴散为器矣,故浇淳散朴而莫之止。是以世之仁人,蒿目而忧世之息,不仁之人,次性命之情而饕贵富。盖蒿目则视之不明也,惟不能内视为明,故常忧而不乐,所谓七则反愁我身也。不仁之人见利而忘真,次性命之情而饕贵富,所谓责者常忧不足也。蒿目而忧世之息,则若枝於手而有余於数之类也;央性命之情而饕贵富,则若骈於拇而不足於数之类也。圣人不然,於始制有名之时,则块然独以其形立,岂随物而迁哉?澹然独与神明居,岂不足为息哉?正以止之,固以执之,於流能止,即动而真,若是,孰能危之?所以不殆欤。
  譬道之在天下,由川谷之与江海也。
  徽宗注曰:天下,一性也。道之在天下,以性而合,由川谷之与江海,以水而聚,同焉者得,类焉者应,圣人之临往,何为哉?因性而已矣。
  疏义曰:有生不同,同禀一性。凡以有生,斯有性尔,则天下一性也。道之全体,不离於性,圣人得其纯全,故有性者皆以性合,犹江海善下之而百川水潦归焉。以水而聚,同焉者得,类焉者应,圣人之临往垂拱而天下治,夫何为哉?因民之性以化之而已。
  知人者智章第三十三
  知人者智,
  徽宗注曰:《传》曰:智如目也,能见百步之外,而不能自见其睫。察人之邪正,若辨白黑,是智之事知人而已。
  疏义曰:瞧螟秋毫,物之至微者也,虽百步之远,善视者犹能见之。人之眉睫甚迩者也,虽使离朱当昼拭訾望之而不见焉。人之为智盖亦如此,则以智可以知人,而不能以自知故也。韩非载杜子之言,以谓智如目也,能见百步之外,而不能自见其睫,盖谓是也。孟子曰:是非之心,智之端也。苟子曰:是是非非之谓智,察人之邪正,若辨白黑,则是其所是,非其所非矣。所以为智之事然而如目焉,可以见外不能自察,但可知人而已。
  自知者明。
  徽宗注曰:《易》曰:复以自知。《传》曰:内视之谓明。智以知人,则与接为构,曰以心斗。复以自知者,静而反本,自见而已,天地之镒也,万物之照也。
  疏义曰:复小而辨於物,返本而静,静则明,无不烛,故《易》曰复以自知。内视则於见无爱,不见彼而自见,故《传》曰内视之谓明。用智以察人之邪正,则提是而排非,四顾而物应,是为与接为构,以虚一而静之心日校。夫是非之正,是为日以心斗,此特知人之事而已。若夫复以自知,则内观一性,静而返本,视人之所不视,而见不见之形,而得其所谓见见者焉。天地之大於此乎?见是其镒也。万物之多於此乎?形是其照也。若然,则其为明,果有既耶?
  胜人者有力,自胜者强。
  徽宗注曰:至人尚德而不尚力,务自胜而不务胜人。智者诈愚,勇者苦怯,此胜人也,而所恃者力。胜己之私,以直养而无害者,自胜也。出则独立不惧,处则遁世无闷,无往而不胜,所以为强。
  疏义曰:愚者不足与有谋,故智者施其察而诈愚;怯者不足与有敌,故勇者奋其恢而苦怯,此尚力而胜人者也。胜己之私而用心刚直,养无害而其气完,此尚德而自胜者也。夫惟自胜,则外物交至,不足以丧吾存,故出则独立不惧,处则逐世无闷。夫独立若可惧也,今乃不惧,是为勇於义。遁世若可闷也,今乃无闷,是为安於命。或出或处,无往而不胜,兹其所以为至强欤。
  知足者富,
  徽宗注曰:有万不同之谓富。知足者务内游而取足於身,万物皆备,国财并焉。
  疏义曰:万化之生,其名不同,有而不失,是为至富,则以至足之分存乎吾身也。庄子所谓有万不同之谓富者,此也。惟知足之人,游乎券内,取足於身,故首圆足方而天地位,胸南背北而阴阳该,有物有则而万物咸备,晋楚之富,岂足以为之比哉?知足之足,常足,此所以国财并焉。
  强行者有志。
  徽宗注曰:自强不息,斯志於道。
  疏义曰:强勉学问,则闻见博而智益明;强勉行道,则德曰起而大有功。故有为者在於自强,而自强者是为有志。《德经》曰:上士闻道,动而行之。盖士志於道者也,闻道而动行,则真积力久而自强不息,非有志者能之乎?
  不失其所者久,
  徽宗注曰:立不易方,故能久於其道。与时推移,与物转徙者,可暂而已。
  疏义曰:人能体常不变,一於所守,斯能放道而行,悠久无疆,在《易 之《但》,其象言君子立不易方,而象以谓圣人久於其道,正此之谓。彼时徙不留,与之推迁,物有壮老,与之转徙,果能不失其所者乎?
  死而不亡者寿。
  徽宗注曰:生有所乎萌,死有所乎归,原始反终,故知死生之说。圣人通乎昼夜之道,而知死之未始异于生,故其形化,其神不亡,与天地并而莫知其极,非寿而何?此篇之义,始於知人所以穷理,中於知足所以尽性,终於不亡所以至於命,则造化在我。非夫无古无今,而入于不死不生,孰能与此?
  疏义曰:凡物生为出乎一,死为入乎一,生有所萌,则出乎一也,死有所归,则入乎一也。原始而知死之说,若庄子言杂乎芒芴之间,变而有气,气变而有形,今又变而之死之意是也。反终而知生之说,若庄子言吾又安知死者不悔,其始之薪生之意是也。始终相反乎无端,而莫知其所穷,则死生之说岂有异耶?一以贯之而已。盖一昏一明而昼夜分,流形於天地之闲,而从役於昼夜者,凡物皆然。昼夜相承,犹之死生相代也。彼囿於时数,而与物相转徙者,固未免昼夜之所跃矣。惟达者知通为一,以死生为一条,虽与之来,而有所谓不来,虽与之往,有所谓不往,知死之未始异於生,彼形体万变,与时俱化,而真性湛然,其神不亡,则以通乎昼夜而知独得,夫所谓至一,故天长地久而与之俱为无穷,其为寿也,盖莫知其极矣。此篇之义始於知人所以穷理,中於知足所以尽性,终於不亡所以至於命。盖穷理则不蔽,故知人为穷理;尽性则无欲,故知足为尽性;达命之情则命万物而无所听,故死而不亡为至於命。《易》言穷理尽性以至於命,其序与此篇之义同。惟至於命,则造化之妙皆自我出,朝彻见独,与道冥会,超於时数,而古今之所不能囿,离於形体,而死生之所不能役。庄子言无古无今,而入於不死不生,此之谓也。
  大道泛兮章第三十四
  大道泛兮,其可左右。
  徽宗注曰:泛然无所系輆,故动静不失,往来不穷,左之右之而无不可。
  疏义曰:一阴一阳之谓道,左为阳,右为阴,故泛然无所系輆,可以左右也。《太玄》曰:无所系輆者,圣也。庄子曰:有左有右,惟无所系輆。故不胶於一方,而有左有右也。若然则动静在我,若阴阳之消息相为盈虚,何失之有?则动静不失矣。往来在我,若曰月之递照相为昼夜,何穷之有?则往来不穷矣。取之左而左,取之右而右,无门无旁,四达皇皇而莫不达其原,乌乎存而不可哉?
  万物恃之以生而不辞,功成不居。
  徽宗注曰:往者资之,求者与之,万物自形自化,自智自力,而不尸其功。譬彼四时,功成者去。
  疏义曰:往者资之,庄子所谓万物皆往,资焉而不匮是也。求者与之,庄子所谓至无以供其求是也。惟其往者资之,求者与之,而无所辫,故生化形色,智力消息,一付之自尔,何尸其功哉?譬如四时,戊出则丁藏,木壮则水老,功成者去,岂认而有之哉?
  衣被万物而不为主,故常无欲,可名於小矣;万物归焉而不知主,可名於大矣。
  徽宗注曰:道复於至幽则小而与物辩,显於至变则大而与物交。与物辨,故常无欲;与物交,故万物归焉。覆露乎万物,而不示其宰制之功,故不为主。鼓舞乎群众,而莫窥其归往之迹,故不知主。夫道非小大之可名也,云可名者,道之及乎物者尔。
  疏义曰:精入乎神而么,景出乎明而大,故复於至幽为小,显於至变为大。天道升於北,则复之时也;降於南,则离之时也。南交而北辨,故道复於至幽则小而与物辨,显於至变则大而与物交。与物辨,则物我两忘,故常无欲;与物交,则与物委蛇,故万物归焉。覆露乎万物,而不示其宰制之功,故不为主,自其在己者言之也。鼓舞乎群众,而莫窥其归往之迩,故不知主,自其在人者言之也。且道覆载万物,刻雕众形,而不为巧,故於覆露万物言不示其宰制之功,惟不示其功,则不为之主矣。鼓之舞之以尽神,故於鼓舞群众言莫窥其归往之迹,惟莫窥其述,则不知所主矣。盖道不在大,亦不在小,则道非小大之可名也。云可名者,非真常也,道之及乎物者尔。及乎物,则非形而上者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