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德真经疏义(宋江澂)

  荒兮其未央哉。
  徽宗注曰:世故之万变纷纠而不可治,难终难穷,未始有极,所谓善恶特未定也,惟达者知通为一。
  疏义曰:六合之大,万物之多,扰扰万绪,日投其前,纷籍交错,繁不胜应,则世故之万变纷纠而不可治也。周旋如转轮,反复如引锯,丛至杳来,无有端倪,则难终难测而未始有极也。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所谓善恶特未定也。世人善在所可,恶在所否,则是其所非,非其所是,虽有可否,皆出於彼是之域而已,乌知所谓恢诡谲怪、道通为一者乎?惟达者释智,回光照之于天,则物之所谓彼者,果有定体耶?无定体,则物无非彼矣。物之所谓是者,果有定体耶?无定体,则物无非是矣。物无彼是,则知通为一,美恶善否,盖将简之而不得,又何议议然区别於其间哉?
  众人熙熙,如享太牢,如春登台。
  徽宗注曰:凡物以阳熙,以阴凝。熙熙者,敷荣外见之象。众人失性之静,外游是务,如悦厚味以养口体,如睹高华以娱心志,耽乐之徒,去道弥远。
  疏义曰:阴阳者,气之大也。物之孕气,以阳而熙,阳融而亨故也,以阴而凝,阴止而静故也。或熙或凝,唯其时物,则熙熙者,敷荣外见之象。众人失性之静,与物俱化,务外游不务内观。如悦厚味以养口体,曾不知淡乎无味,非直太牢之享也。如睹高华以娱心志,曾不知见晓冥冥,非直春台之登也。耽乐之徒皆累於物,所以去道弥远。使其妙观一性,则万法皆备,即动而静,真乐自全,其於道也,夫何远之有。
  我独怕兮其未兆,若婴儿之未孩。
  徽宗注曰:经曰:复归於婴儿。庄子曰:不至乎孩而始谁?婴兄欲虑未萌,疏戚一视,怕兮静止,和顺积中,而英华不兆于外,故若婴儿之未孩。
  疏义曰:人之有生,形体密化,其在婴儿则性空无知,经所谓常德不离,而继之以复归於婴兄者是也。孩提则亲爱已兆,庄子所谓子生五月而能言,不至乎孩而始谁者是也。惟婴兄之无知,故居不知所为,行不知所之,欲虑未萌而无所思,疏戚一视而无所择。怕兮静止,则气和而不暴,性醇而未散。和顺积中而华不兆於外,则因性自然,而不假人事之华藻,故若婴兄之未孩。盖怕者,心无所受也。心无所受,则淡然无物,抱一守真,与婴儿之未孩奚择?老氏垂世立教,盖欲使民复归於婴儿,是以於专气致柔则曰#1能如婴儿,於含德之厚则曰比於赤子,其立言虽殊,其欲性修反德,德至同於初,则一而已。
  乘乘兮,若元所归。
  徽宗注曰:《易》曰:时乘六龙以御天。乘乘者,因时任理而不倚于一偏,故若无所归。
  疏义曰:万物之变,胶扰不齐,唯变所适,无所系较,斯可以言乘乘。《易》曰:时乘六龙以御天。龙以时乘,盖言乾道变化在乎趋时而已。惟趋时,则即彼之理,因而乘之,岂更驾哉。故乘乘则因持而无所件,任理而莫之违,顺物自然而不倚於一偏,故若无所归。与所谓万物毕罗,莫足以归同意。
  众人皆有余。
  徽宗注曰:或问众人,曰:富贵生。食生而慕利者,奢泰之心胜,而损约之志微,故皆有余。其在道曰余食赘行。
  疏义曰:圣人重其道而轻其禄,众人轻其道而重其橡。圣人曰:於道行欤?众人曰:於禄殖欤?杨雄欲救当时之弊,故设或人之问众人,而曰富贵生也。盖晋楚之富,富以利也,孰若保其至当?赵孟之贵,贵以爵也,孰若存其良贵?惟众人见物而不见道,责生以肆其情,慕利以穷其欲,奢泰之心胜而侈靡者多,损约之志微而节检者寡,故皆有余焉,曾不知其在道曰余食赘行。盖道之所在,以深为根,以约为纪。泰色淫志,於食为余,於行为赘,是谓盗夸,非道也哉。
  我独若遗。
  徽宗注曰:功盖天下,而似不自己。疏义曰:圣人以道贷天下,(敕+韭)万物而不为义,泽及万世而不为仁,覆载天地,刻雕众形而不为巧,未始有其功也。《庄子·内篇》论明王之治,有曰功盖天下而似不自己,以谓游於无有。盖无有者,道之妙用,圣人以至无应天下之群有,所以成帝王之功者,真余事尔,岂认以为功而固有之哉?
  我愚人之心也哉,纯纯兮。
  徽宗注曰:孔子曰:吾与回言,终日不违如愚。纯纯兮,天机不张而默与道契,兹谓大智。
  疏义曰:君子盛德,容貌若愚,颜回之谓欤?观其悟心斋之说,进坐忘之妙,圣人因其深造默识,则曰吾与回言,终日不违如愚,所谓容貌若愚也。且一性之真,湛然常存,寂寞无为而天机不张,虚静恬淡而默与道契,则纯白内备而朝彻见独,其为智也大矣。苟子曰:无冥冥之志者,无昭昭之明,无惛惛之事者,无赫赫之功。此之谓欤?然则我愚人之心也哉,纯纯兮,岂真愚哉?去小智而大智明故也。
  俗人昭昭,我独若昏;俗人察察,我独闷闷。
  徽宗注曰:同乎流俗,则昭昭以为明,而其明也小。察察以为智,而其智也凿。遗物离人而傲倪于一世之习,则惛然若亡而存,闷然若钝而利,世俗岂得而窥之。
  疏义曰:葆光而不露,是为明之至。行其所无事,是为智之真。流俗之情,蔽於蹇浅,缮性於俗而与之同,则昭昭以为明,而其明也小,非所谓明之至,察察以为智,而其智也凿,非所谓智之真。体道者异乎是,微妙玄通,深不可识,遗物而不累於物,离人而不诱於人,卓然自拔於流俗之中,悟然若亡而存,如所谓湛兮似或存,闷然若钝而利,如所谓愈钝而后利。其迸泯,其用藏,深妙眇冥,不可测识,世俗岂得而窥之。孟子曰:君子之所为,众人固不识也。
  澹兮其若海,
  徽宗注曰:渊静而性定,道之全体。
  疏义曰:渊乎其居,僇乎其清,渊静而性定,内保外不荡,澹兮其若海者,道之全体也。道之体虽不可见,即海水之大以观之,则不以顷久推移,不以多少进退,古人之大体其实似之。
  飂兮似无所止。
  徽宗注曰:变动而不居,道之利用。
  疏义曰:动而愈出,运量不匮,变动而不居,不凝滞於物,飂兮似无所止者,道之利用也。道之用虽不可见,即摇落之风以观之,则动万物而莫见其鼓舞之进,号万窍而莫测其披拂之功,至无之妙用其实似之。
  众人皆有以,我独顽且鄙。
  徽宗注曰:桂可食,故伐之。漆可用,故割之。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无用之用。众人皆有以,是谓有用之用。我独顽且鄙,是谓无用之用。《传》曰:心不则德义之经为顽。古者谓都为美,谓野为鄙。顽则不饰智,鄙则不见美,神人以此不材。
  疏义曰:经世之道,以无用之用为至。桂可食,故伐之。漆可用,故割之。皆有用之用,此村之息者也。人皆知自伐其智,自矜其能,为有用之用,不知支离其德,乃无用之用焉。众人皆有以,是为有用之用,以其村故也。我独顽且鄙,是为无用之用,以不材故也。顽与冥顽之顽同,鄙与都鄙之鄙同。顽则不饰智,言其无知。鄙则不见美,言其无文。神人以此为不材,而不村乃所以为大材也,则无用之为用明矣。庄周於《人间世》始言曲辕社,又言商丘大木,终言桂以可食而伐,漆以可用而割,盖明无用之用与有用之用不同如此。然则游《人间世》 而吉凶与民同息,可不知此。
  我独异於人,而贵求食于母。
  徽宗注曰:婴儿慕驹犊从,惟道之求而已。夫道生之蓄之长之育之,万物资焉,有母之意。惟道之求此,所以异於人之失性於俗。
  疏义曰:道行於万物,善贷且成,覆育无外,可以为天下母也。凡有生之气,有形之状,岂有须突离道者哉?杨雄着《问道篇》,有曰婴儿慕驹犊从,以明万物唯道之求本於性之自然,而非或使也。天道由虚静中化出万有,生之以遂其性,蓄之以极其养,长之使就,育之使充,万物皆往资焉而不匮,何异婴犊之母怀乎?盖万物由道以生出,故道为母而物为子。经曰:有名万物之母。又曰:天下有始,以为天下母。则道有母之意可见矣。世之人非惟不得其母,又不能守之,舍真逐妄,道将愈远,古人所以有揭竿求诸海之论也。若夫唯道之求者,盖亦异於人之失性於俗者欤?
  孔德之容章第二十一
  孔德之容,惟道是从。
  徽宗注曰:一阴一阳之谓道,物得以生谓之德。道常无名,岂可形容?所以神其德。德有方体,同焉皆得所以显道,性修反德,德至同於初,故惟道是从。
  疏义曰:立天之道曰阴与阳。一阴一阳所以为道,生而不有是谓玄德。物得以生,所以为德。道隐无名,无体可见,则非形容之所及。德有定体,有生皆全,故为人之所同得。然德兼於道,则道者所以微德之显,故无名之道所以神其德;道散为德,则德者所以阐道之幽,故有体之德所以显其道。能性修反德,复乎一之所起,德至同於初,复乎泰初之无名,则德冥於道,此所以惟道是从也。
  道之为物,惟恍惟惚。
  徽宗注曰:道体至无而用乃妙有,所以为物,然物无非道。恍者,有象之可恍#2。惚者,有数之可推。而所谓有者,疑於无也,故曰道之为物。
  疏义曰:道有体有用,语道之体,未始有物,兹谓至无。语道之用,应而不穷,兹谓妙有。至无显为妙有,此所以为物。妙有出於至无,故物无非道。道之为物,恍惚是见。恍未有状,特心可况,故为有象之可见。忽为数始,数由此滋,故为有数之可推。恍之与惚,若有若无,谓之有而疑於无也。道之为物,其几是欤?
  惚兮恍兮,中有象焉。恍兮惚兮,中有物兮。
  徽宗注曰:见乃谓之象,形乃谓之物,惚恍之中,象物斯具,犹如大空变为雷风,犹如大块化为水火,以成变化,以行鬼神,是谓道妙。
  疏义曰:物生然后有象,则象者吉之先见,故见乃谓之象。四时散精为物,则物者囿於有形,故形乃谓之物。物象之具出於恍惚之中,犹如风薄千山,雷震乎天,变於大空,水之润下,火之炎上,化於大块。所以成变化,故昆虫出入草木,死生莫不待此以成。所以行鬼神,故自有形至於无形,自有心至於无心,莫不待此以行。道之妙,即此可见。
  窈兮冥兮,中有精兮。
  徽宗注曰:窈者,幽之极。冥者,明之藏。窈冥之中,至阴之原,而天一所兆,精实生焉。
  疏义曰:幽在穴而难见为窈,故窈为幽之极。日藏六而为冥,故冥为明之藏。大明之上,名为至阳之原,则窈冥之中,是为至阴之原。至阴之所,於方为北。天一生水於北,在人为精。窈冥之中,所以为有精也。
  其精甚真,其中有信。自古及今,其名不去,
  徽宗注曰:精者,天德之至。正而不妄,故曰甚真。一而不变,故云有信。且然无间,故其名不去。
  疏义曰:精者一之所生,而天得一以清,故精为天德之至。乾之七德而言纯粹精,则精为天德,可知止乎?至一尽性而无伪,是谓正而不妄,兹非至真乎?得一以生,未形者有分,是谓一而不变,兹非有信乎?若然者,万物终始莫匪且然,而一之精通未始有间,此名之所以不去。
  以阅众甫。吾何以知众甫之然哉?以此。
  徽宗注曰:众甫之变,曰逝而不停。甚精之真,常存而不去。圣人贵精,故能阅众甫之变,而知其所以然。无思也而寂然,无为也而不动,然感而遂通天下之故,则思为之端起,而功业之迹着,非天下之至精,其孰能与于此?
  疏义曰:神奇化为臭腐,臭腐化为神奇,众甫之变,所以曰逝而不停。一之精通合于天伦,甚精之真,所以常存而不去。圣人贵精,则得夫自古及今,其名不去之道矣。其於消息盈虚,终则有始,且有以语大义之方,论万物之理,故能阅众甫之变,不知所以然而然也。夫圣人以此洗心,则常无思而寂然,退藏於密,则常无为而不动,然感而遂通天下之故。昔之无思者,不得不思;昔之无为者,不得不为。思出於无思,为出於无为,则高大之功,富有之业,其迹着矣。非天下之至精,孰能与此?是篇先言至精之德,终言知众甫之然者,谓是故也。
  曲则全章第二十二
  曲则全,
  徽宗注曰:与物委蛇而同其波,故全其形生而不亏。庄子曰:外曲者,与人为徒。
  疏义曰:和其光而不耀,同其尘而不异,大同於物,与之宛转,宜若曲也。然后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致曲如此,乃所以全其形生而不亏也。庄子以与物委蛇而同其波为卫生之经,又曰外曲者,与人为徒,惟外曲则不拂人之情,兹非曲则全欤?
  枉则直,
  徽宗注曰:遗佚而不怨,阨穷而不悯,故内直而不失其正。《易》曰:尺蠖之屈,以求信也。
  疏义曰:遗之使佚,宜怨而不怨。阨之使穷,宜悯而不悯。宜若枉也。然直而不律者,乃所以全其直。以讦为直者,适所以伤其义。其枉如此,是所谓直其正也。《易》曰:尺蠖之屈,以求信也。盖屈则所以求其信,兹非枉则直欤?
  洼则盈,
  徽宗注曰:无藏也,故有余。
  疏义曰:藏山於泽,藏舟於壑,而忽已遁。藏禾於困,藏水於皿,而易已竭。惟在我者,能运而无积,然后用之需然而有余。庄子所谓无藏也,故有余者此也。即万物之理以明之,洼则盈,盖可知已。
  弊则新,
  徽宗注曰:冬闭之不固,则春生之不茂。
  疏义曰:能归根,斯可以冀其芸芸。有肃杀,斯可以冀其敷荣。惟敛藏於冬者,既固然后蕃鲜於春者必茂。即四时之运以明之,弊则新盖可知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