冲虚至德真经四解

  范曰:纪昌学射於飞卫,飞卫不教之以射而教之以先学不瞬;造父学御於泰豆氏,泰豆氏不教之以御而教之以先观吾趣,盖引而不发,开而弗达,使之深造乎自得之妙而已。射御末技,犹且然尔,矧夫道可传而不可受?则示於此者正容而悟,观於彼者目击而存,所谓自得,其得宜如何哉?观泰豆之御,方其始也,辑乎辔衔之际,急缓乎唇吻之和,正度乎胸臆之中,而执节乎掌握之间,内得於中心,外合於马志,故能进退履绳而旋曲中规矩,取道致远而气力有余。则由於法度之中,未尝敢越,有如此者。迨其久也,得之於衔,应之於辔,得之於辔,应之於手;得之於手,应之於心。不以目视,不以策驱;心闲体正,六辔不乱,二十四蹄所投无差,回旋进退莫不中节,则超乎法度之外,不勉而中,有如此耆。若夫要其终而言之,则舆轮之外无余彻,马蹄之外无余地,未尝觉山谷之崄、原隰之夷,视之一也。则又无适而非行,无行而非道,举平与陂,道通为一,奚往而不暇哉?道乎进其至此,进乎技矣。
  魏黑卵以昵嫌杀丘邴章。昵嫌,私恨。
  卢日:夫以私嫌而杀伤、嗜欲而夭物者,皆世俗之常情,非有道之士也。
  丘邴章之子来丹谋报父之雠。丹气甚猛,形甚露,计粒而食,顺风而趋,虽怒,不能称兵以报之,
  有胆气体羸虚,不能举兵器也。
  耻假力於人,誓手剑以屠黑卵。黑卵悍志绝众,力抗百夫。筋骨皮肉,非人类也。延颈承刃,披胸受矢,铓锷摧屈,而体无痕挞。负其材力,视来丹犹雏毂也。来丹之友申他曰:子怨黑卵至矣,黑卵之易子过矣,将奚谋焉?来丹垂涕曰:愿子为我谋。申他曰:吾闻卫孔周其祖得殷帝之宝剑,一童子服之,却三军之众,奚不请焉?
  卢曰:天地至精之物,但以威制於三军。若以断割为功,非至精者也。
  来丹遂适卫,见孔周,执仆御之礼,请先纳妻子,后言所欲。孔周曰:吾有三剑,唯子所择;皆不能杀人,且先言其状。一曰含光,视之不可见,运之不
  知有。其所触也,泯然无际,经物而物不觉。二曰承影,将旦昧爽之交,日夕昏明之际,此面而察之,淡淡焉若有物存,莫识其状。其所触也,窃窃然有声,经物而物不疾也。三曰宵练,方昼则见影而不见光,
  与日月同色也。
  方夜见光而不见形。言其照夜。其触物也,騞然而过,騞,伏堕切。随过随合,觉疾而不血刃焉。此三宝者,传之十三世矣,而无施於事,不能害物。匣而藏之,未尝启封。来丹曰:虽然,吾必请其下者。孔周乃归其妻子,与斋七日。晏阴之间,晏晚暮也。跪而授其下剑,来丹再拜受之以归。
  以其可执可见,故授其下者。
  卢曰:器珍者,则害物深;至道至精,无所伤物。
  来丹遂执剑从黑卵。时黑卵之醉偃於牖下,自颈腰三斩之。黑卵不觉,来丹以黑卵之死,趣而退。遇黑卵之子於门,系之三下,如投虚。黑卵之子方笑曰:汝何蚩而三招予,来丹知剑之不能杀人也,叹而归。黑卵既醒,怒其妻曰:醉而露我,使我嗌疾而腰急。其子曰:畴昔来丹之来,遇我於门,三招我,使我体疾而支强,彼其厌我哉。
  卢曰:夫道至之人,无伤於万物;万物之害亦所不能伤焉,故毒虫不螫,猛兽不攫,故物之至精者亦无伤。《老子》曰:其神不伤,人是以圣。人贵夫知者,何以其不伤於万物者也?
  政和:含光者袭明而不耀,承影者处阴而不移。宵练晦之时,练有形之质,含光则无有也。故视之不见,运之不有,经物而不觉,承影则若有若无。故虽莫识其状而且或闻其声,宵练则既有矣。为其有形之质也,故昼见影焉。为其处晦之时也,故夜见光焉。道以无为上,若有若无次之,而囿於有者为下,故三剑含光为上,承影次之,宵练为下。来丹之所受者,其宵练与?然是三者不以斩决为胜,亦皆剑之神者矣。天下有常胜之道,直之无前,运之无旁,而天下服,岂在於击斗为哉?故庄子以斩领决肺为庶人之剑也。惜乎来丹不通乎此。知剑之不能杀人而后欺,何以为常胜之道乎?
  范曰:黑卵则道之复乎至幽者,邴章则道之显於至明者,来丹则又至阳之色也。故以父之雠而谋报黑卵,请剑於卫孔周焉。夫有千越之剑者,匣而藏之,不敢用也,宝之至也。道之利用若是,故直之无前,举之无上,按之无下,运之无旁,决浮云,绝地纪,恢恢然其於游刃有余地矣。来丹受剑於孔周,徒用之以复雠而已,故因黑卵之醉,自颈至腰三斩之,则与夫上斩颈领下决肝肺者无以异矣,岂知所以用之道哉?
  周穆王大征西戎,西戎献锟铻之剑,火浣之布。其剑长尺有咫,练纲亦刃用之切玉如切泥焉。火浣之布,浣之必投於火;布则火色,垢则布色;出火而振之,皓然疑乎雪。此《周书》所云。皇子以为无此物,传之者妄。萧叔曰:皇子果於自信,果於诬理哉。
  此一章断后,而说切玉剑火浣布者,明上之所载,皆事实之言,因此二物无虚妄者。
  卢曰:夫金之不能切玉者,非器之利也;布之不能澣於火火不烧者,物之异也。天地之内,万物之多,有可以理求者,亦有非理所及者,然则玉虽坚有可刻之理,剑虽铁有必断之锋也。以必断之锋当可刻之物,不入者自非至利耳,非无可切之理焉,况已有之何所疑也?又动植之类,其性不同,有因水火而生者,有因水火而杀者,故火山之鼠得火而生,风生之兽得风而活。人约空立,鱼约水存。然则火浣之纑非纻非麻,布名与中国等,火与鼠毛同,此复何足为怪也?果於自信不达矣夫。
  政和:世之人以耳目所接者为有,而以其所不及者为无。然八荒之外,不可穷颉,安可以耳目所不及者遂以为无哉?
  范曰:切玉之刀,火浣之布,理固有之,而拘耳目之用者必以为无是物焉,又乌能知极尽之际哉?是篇必终之以此,以明前之所载皆即当至理,非徒侈空言以骇世故也。
  冲虚至德真经四解卷之十四竟
  冲虚至德真经四解卷之十五
  和光散人高守元集
  力命
  张曰:命者,必然之期,素定之分也。虽此事未验,而此理已然。若以寿夭存於御养,穷达系於知力,此感於天理也。卢曰:命者,必定之分,非力不成。力者,进取之力,非命不就。有其命者,必资其力,有其力者,或副其命。亦有力之不能致者,无命也;侍命而不力求者,候时也,信命不信力者,失之远矣;信力不信命者,亦非当也。政和:力有智愚,命有穷达,得丧之差,莫相为对。不贰其心,所以立命。范曰:古人有常言曰:莫知致而至
  者,命也。又曰:不知吾所以然而然者,命也。夫命之在天,未形有分,且然无问固,岂力之所能制哉?唯知其无可奈何而安之,非有德者不能与此。
  力谓命曰:若之功奚若我哉?命曰:汝奚功於物而欲比朕?力曰:寿夭、穷达、贵贱、贫富,我力之所能也。命曰:彭祖之智,不出尧舜之上,而寿八百;颜渊之才,不出众人之下,而寿四八;仲尼之德,不出诸侯之下,而困於陈、蔡;殷纣之行,不出三仁之上,而居君位。季札无爵於吴,田恒专有齐国。夷、齐饿於首阳,季氏富於展禽。若是汝力之所能,奈何寿彼而夭此,穷圣而达逆,贱贤而贵愚,贫善而富恶邪?力曰:若如若言,我固无功於物,而物若此邪?此则若之所制邪?命曰:既谓之命,奈何有制之者邪?朕直而推之,曲而任之。自寿自夭,自穷自达,自贵自贱,自富自贫,
  不知所以然而然者,命也,岂可以制也?
  朕岂能识之哉?朕岂能识之哉?
  此篇明万物皆有命,则智力无施。《杨朱篇》言人皆肆情,则制不由命。义例不一,似相违反。然治乱推移,爱恶相攻,情伪万端,故要时竞,其奖孰知所以?是以圣人两存而不辩。将以大扶名教,而致弊之由不可都塞。或有恃诈力以干时命者,则楚子问鼎於周,无知乱适於齐。或有矫天真以殉名者,则夷齐守饿西山,仲由被醢於卫。故列子叩其二端,使万物自求其中。苟得其中,则智动者不以权力乱其素分,矜名者不以矫抑亏其形生。发言之旨,其在於斯。呜呼,览者可不察哉。
  卢曰:命者,天也。力者,人也。命能成之,力能运之,故曰运命也。《庄子》曰:知不可奈何,安之若命。是力不能运也。孔子曰:五十而知天命。不知命无以为君子也。然历国应聘而思执鞭之士,是不忘力也。
  政和:命在天,力在人,力若可致也。然在天者有非人所能胜,则君子不谓力,命在所听也。然在人者有非天所能违,则君子不谓命。寿夭、穷达、贵贱、贫富,万物之所受,盖有制之者矣。为其不敢迕也,故直而推之。为其不可遏也,故曲而任之。既非力之所能使,亦非命之所能违,自然而已。孰弊弊然以多识为事?故曰:朕岂能识之哉?
  范曰:时无止也,故年有大小,彭祖、颜渊,寿夭之所不同也。分无常也,故势有得失。仲尼、殷纣,穷达之所以不同也。季札无爵於吴,田恒专有齐国,其贵贱固异矣。自道观之,有所谓等贵贱者。夷、齐饿於首阳,季氏富於展禽,其贫富固异矣。自道观之,有所谓同贫富者。自然之分,殆不可得而致知,故直而推之,俾其各正而无私;曲而任之,俾其委顺而无迎。寿夭、穷达、贵贱、贫富咸其自取,使之者其谁耶?惟达命之情者不务,知之所无奈何,故死生亦大矣。不得与之变,而况得丧祸福之所介,夫孰足以患心已?
  北宫子谓西门子曰:朕与子并世也,而人子达;并族也,而人子敬;并貌也,而人子爱;并言也,而人子庸;并行也,而人子诚;并仕也,而人子贵;并农也,而人子富;并商也,而人子利。朕衣则桓褐,食则粢蛎,居则蓬室,出则徒行。子衣则文锦,食则粱肉,居则连欐,出则结驷。在家熙然有弃朕之心,在朝谔然有傲朕之色。请谒不相及,遨游不同行,固有年矣。子自以德过朕邪?西门子曰:予无以知其实。汝造事而穷,予造事而达,此厚薄之验欤?
  谓德有厚薄也。
  卢曰:吾所造皆达,汝所造皆穷,德之厚薄可见矣。
  而皆谓与予并,汝之颜厚矣。北宫子无以应,自失而归。中涂遇东郭先生。先生曰:汝奚往而反,偊偊而步,有深愧之色邪?北宫子言其状。东郭先生曰:吾将舍汝之愧,与汝更之西门氏而问之。曰:汝奚辱北宫子之探乎?固且言之。西门子贝:北宫子言世族、年貌、言行与予并,而贱贵、贫富与予异。子语之曰:予无以知其实。汝造事而穷,予造事而达,此将厚薄之验欤?而皆谓与予并,汝之颜厚矣。东郭先生曰:汝之言厚薄,不过言才德之差,吾之言厚薄,异於是矣。夫北宫子厚於德,薄於命;汝厚於命,薄於德。汝之达,非智得也;北宫子之穷,非愚失也。皆天也,非人也。
  此自然而然,非由人事巧拙也。
  而汝以命厚自矜,北宫子以德厚自愧,皆不识夫固然之理。西门子曰:先生止矣。予不敢复言。闻理而服。
  卢曰:西门子求之而遂,命也。北宫子求之不遂,亦命也。不知命则有自矜之色,自知命则无忧愧之心。得与不得,非智愚,非才德也。西门子不敢复言者,知命之遂不敢恃德也。
  北宫子既归,衣其裋褐,有狐貉之温;进其茙菽,有稻粱之味;庇其蓬室,若广厦之荫;乘其荜辂,若文轩之饰。终身逌然,不知荣辱之在彼也,在我也。
  一达於理,则外物多少不足以槩意也。
  卢曰:知命则不忧不愧,亦不知德之厚薄也。
  东郭先生闻之曰:北宫子之寐久矣,一言而能寤,易怛也哉。
  卢曰:寐者,言未觉也,及其寤也,乃怛之常耳。
  政和:世族、言行、年貌、相若,而贵贱、贫富、穷达相异,北宫子非愚失也,西门子非智得也,失者以德厚自愧,得者以命厚自矜,皆在物一曲,不通乎道,非东郭其孰觉之?予不敢复言,特知其非是而已。悟则其意也消於道也其庶几乎?
  范曰:命在天,德在己。古之君子修其在己者,俟其在天者,虽造事而达,吾不以命厚而有所矜;虽造事而穷,吾不以德厚而有所愧。安时处顺,衰乐不能入也。北宫子衣则裋褐,食则粢粝,居则蓬室,出则徒行,可谓穷矣,彼不知其厚於德也,乃以是而自愧。西门子衣则文锦,食则粱肉,居则连欐,出则结驷,可谓达矣,彼不知其薄於德也,乃以是而自矜。讵识夫固然之理哉?东郭先生辞而辟之,然后闻言而悟者无深愧之色,闻理而服者去躬矜之行。施於身者不愿人之文绣也,衣其裋褐有狐貉之温,岂固以恶衣为耻哉?饱於内者不愿人之膏粱也,进其茙菽有稻粱之味,岂固以恶食为耻哉?堂高数仞,我得志弗为也,虽庇其蓬室若广厦之荫矣,从车千乘,我得志弗为也,虽乘其荜辂若文轩之饰矣。终身逌然不知荣辱之在彼也,在我也。则又游券之内,行乎无名。其视物之傥来适去,犹观雀蚊蚋虻之相过乎前耳。讵足以易吾之素履邪?非知命不能进此。
  管夷吾、鲍叔牙二人相友甚戚,同处於齐。管夷吾事公子纠,鲍叔牙事公子小白。齐公族多宠,嫡庶并行。
  齐僖公母弟夷仲年生公孙无知,僖公爱之,令礼秩同於太子也。
  国人惧乱。管仲与召忽奉公子纠奔鲁;
  纠,襄公之次弟子。
  鲍叔奉公子小白奔莒。
  小白,纠之次弟。
  既而公孙无知作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