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朝诗乘

周宣子太守（锺瑄），康熙时宰台湾诸罗，抚循番社，兴学教耕，番民德之。以事忤巡台御史，为所劾。钦使按验得直，寻擢守荆州，兼笺榷税。徵不及额，坐戍。子德明上书请代，得免归。过荆州，有句云：“不甘袖手听鸿唳，却向危机将虎须。”又云：“流民已定邱中宅，逐客方归塞外身。”所谓“抚字心劳，催科政拙”者，宣子有焉。殁后，荆人立祠以祀，名所筑江堤为“周公堰”。

粤西猹摇错处，皆梗化，而猹性尤悍。有撞匪廖三者，据义甯背子山，邑令不能治，渐乃越境劫掠。楼敬思为灵川令，请于大吏，率丁壮进剿，直捣其巢，渠魁就翦，距出兵甫逾月。康熙丁酉冬间事也。查初白游粤，过其境，为作《平蛮歌》有云：“猹中廖三乃最狡，结砦背子藏神奸。义甯邑宰畏如虎，长恶不复加防闲。康熙五十有六载，遂逞毒螫为民患。公然越境大劫掠，乘势摇动西江湾。溜川楼侯奋髯怒，一念轸恤周病瘰。请于中丞愿剿贼，朝发夕下无留艰。官军压境屹不动，旁睨翻笑书生孱。岂知仁者必有勇，勇气远过齐成榇。力捐百镒铸戎器，更募了壮腧千锾。仲冬誓师谒神庙，声并泪下垂潸潸。与神幽明共守土，捍御灾患宜相关。狼贪豕突忍坐视，一任满耳昵孤鳏。阵图兵法贮腹笥，临事布置神安闲。先营壁鸟后粮糟，下极坑谷高跻攀。天寒雪少但瘴雾，地尽石出皆榛菅。孤军深阻三百里，闲道别取千寻山。贼巢渐近径弥恶，出贼不料攻而环。焚林燎穴何处遁，照耀岩壑朱旗殷。渠魁既歼胁从赦，散以畎亩闾阎。自从出疆迄饮至，三十五日师旋般。明朝献馘上幕府，队仗整肃排班班。受成例应给大赍，为国惜费情非悭。有酒盈缸其色碧，有羊在牵其首。侯不居功以归众，单醪挟演人均颁。人传封事上北阙，我适问道将西还。过侯治下暂弭楫，为我扫榻开门槟。杯阑抵几听陈说，窃叹胆气何其<豕豕>。朝廷设官镇群獠，文武分职毋相奸。至令儒臣建伟绩，壮士毋乃多赦颜。”武将不能治而县令治之，所辖令不能治而邻封治之，于是楼侯传矣。

闽之武平与粤平远界，平远民悍，怙众侵疆，官莫能理。长洲许子逊（廷钅荣）令武平，奉命会勘。既至，闻鸣钮聚众，戈矛四集。许不顾会众，出与图按验。有健者突入，欲肆凶。许怒叱曰：“王法具在，鼠子敢尔。”众气夺，皆匍匐谢，遂定界而还。许友李客山次其事曰《武平分水坳定界记》，顾心勿（成志）为诗书后云：“曾阝人妪营鲁人怒，筐笤争桑构吴楚。尚闻六里作鸿沟，彼粤此闽板如虎。闽邑曰武平，连粤平远城。天子颇闻粤人横，负众侵界狎县令。诏书特劾两铜章，判以沟涂毋力竞。武平许君气何豪，单轺来会分水坳。却闻隐隐鸣钲鼓，忽见青红旗乱舞。车中一笑此何为，回顾从者色如土。野云黯黯日将落，脱辖呼人无一诺。独挥羽扇抗群咻。风驰电合围戈矛。桓桓许君心已定，亲把舆图作明证。健儿突入欲甘心，拉虎批熊只手胜。是时许君起大呼，么么鼠子敢犯吾。挥刀折齿前令胡，吾能杀汝如腐雏。广福桥头故吾土，赫赫鬼神可欺乎。朝廷威行九州外，尔等跳踉行尽屠。万夫垂头齿打舌，旗卷枪抛各求穴。鞠躬谢罪辞咿嗄，彼何人哉平远侯。”子逊，康熙庚子举人。丁未报罢，搜遗卷，特用知县，善眉枪法。其定界事在雍正六年。

王秋史《海上》诗云：“海上峰青雁一行，鼓声未绝黯残阳。茫茫鱼腹归何处，但对天风哭国殇。”吊蓬莱滕游击（国祥）也。康熙壬辰十月，盗艇犯成山，游击率水师捕之。群盗纵艇围攻，继以纵火，游击力战死。舟卒五十人，仅余伤卒数人，附坏樯，随潮出毽袜山下得免。秋史时官成山教授，怆念遗烈，故有斯咏。闽越间多海盗出没，屡扰沿海郡邑。督臣范时崇，议将沿海渔船交地方文武钤束，只许单桅，不得越省。上曰：“渔产并入水师营，则兵弁侵欺之矣，盗贼亦岂能尽除。为长吏，当务有益于民者，不当以文法为捕具。”事乃寝。睿照万里，所全多矣。

粤之陵水，三面环海，地多瘴疠，所辖黎峒三十余，皆王化所不及。长垣李伊庵（聘）宰斯邑，躬历诸峒，椎牛酌酒犒之，申明法令，黎民悦服。会雷琼道某，勒限采取花黎，群黎激变，相连百余峒，独陵水黎不从，盖伊庵抚辑之效。伊庵《黎峒》诗云：“南方风气异，万里无霜雪。祝融常司令，终岁皆炎热。蠢尔峒中黎，厥性与人别。下者为巢居，上者为营窟。四序不知年，但视月圆缺。家家养黎鬼，事毕必取决。男女无媒妁，蹋歌水面媒。渔猎作生计，茹毛而饮血。居然混沌风，乃势若秦越。种类日以繁，各自争雄杰。出入行以只，刀箭总不辍。大峒连千家，小峒遍邱垤。余初尹兹土，朝夕心切切。入境方三日，亲自履其穴。问俗识要领，若辈分优劣。牛酒以搞之，少长咸就列。约法申三章，感激声呜咽。自是修职贡，匍匐赴官阙。熙然安耕凿，远近胥惧悦。何人专间外，无端启衅孽。质兵挟邀赏，饱腾仍摘觖。九重亦震动，重臣代巡阅。下吏承风旨。五刑毕具设。二十九员官，一时陷缧绉。余也仅守篆，理直立泄。微名幸瓦全，区区实不屑。抱薪而火，祸乱终无歇。焉用此黎为，毋乃天不绝。”光绪中，吾宗有任是邑者，峒黎彬彬，同我冠带矣。

柘城王培者，康熙辛酉令新河。访明诗人宋登春故里，题碑表之，宋号鹅池生。是夜，果有二鹅止碑上。居人以献王，凿池畜之。任邱雪崖闻自周屺公，为赋《双鹅篇》云：“在昔新河有奇士，登春其名氏宋氏。苦吟未老头先白，落拓辞家走千里。辞家南去江陵城，中有鹅池池水清。却爱湖湘归不得，狎鹅自号鹅池生。一身失路悲无与，朝看鹅来暮鹅去。衡霍峰多烟雾深，青山谁知埋骨处。劫火沧桑几百春，忽逢王宰有心人。痛哭怜才故迹，草元亭没空荆榛。酹酒招魂向原隰，阴风飒飒筵前入。突有双鹅碑上立，鹅来相依不暂离。署中还凿天鹅池，无情有情谁得知。”雪崖举鸿博，入翰林数年，改中书，历部曹，出为建宁守，亦有惠政。

庄氏史狱，擅列名流参阅，多罹祸，吴愧庵、潘力田皆未尝应其聘也。愧庵《狱中送春》诗云：“一半春光缧总过，唾壶敲缺待如何。”已见不平之。力田《漫成四首》尤沈痛，录其二云：“抱膝年来学避名，无端世纲忽相撄。望门不敢同张俭，割席应知愧管宁。两世先畴悲欲绝，一家累卵杳难明。自怜腐草同湮没，漫说雕虫误此生。”“吴关一路作縻，棘木庭前听五词。已分残形轻似叶，却怜卫足不如葵。下堂真愧先贤训，抱璧几同楚客悲。纵使平反能苟活，他年应废《蓼莪》诗。”亭林客汾州，闻力田冤死，赋诗遥祭。又，寄其弟次耕诗有云：“犹存太史弟，莫作嗣书人。”后次耕举大科，授检讨，与修《明史》，寔非本志。赴召时，有《写怀诗》二十首，具述出处本末。既而为忌者所中，左官，遂不出，游名山，若将老焉。癸未南巡，迎跸，复官。越三年，复南巡，泽州相国欲荐起，赋《老马行》以谢。有《西泠展墓》诗云：“三尺蓬科几树梅，梅根碧血总成苔。春山雨露僧时到，画角昏黄鹤一来。入梦有人迷北海，招魂无地哭西台。鸱夷未化钱塘水，莫怪潮声夜夜雷。”“麦饭椒浆拜草间，相看应怪我苍颜。休疑陆弟曾如洛，为报梁童已出关。将母归来无旧业，藏书到处有名山。《西征》赋就何人赏，焚向东风血泪斑。”即展力田墓而作。其出山，盖为母而屈。

国初文字之狱，始自戴名世《南山集》，赵恭毅寔纠发之。集中虽间有违碍字句，较之晚村腹诽者固殊，清议由是薄恭毅。厥后恭毅子宫知府，坐赇诛，或谓有因果焉。恭毅，康熙庚戌进士。尝由部曹乞归，赋《归舟》诗云：“一棹乘流下，苍茫云树边。归心朝雨后，客路夕阳前。有梦知何地，无家欲问天。半生飘泊处，应不受人怜。”“关山岂历遍，知己竟何如。轻薄嗟《行路》，优游忆旧庐。无心谄富贵，有意访樵渔。寂寂城东舍，诛茆愿荷Θ。”抗迹乡扮，若有终焉之志。庚辰仲冬内召，超授浙江布政，遂跻通显，非其始料，有感赋律句云：“七载投闲感圣恩，每亲药裹掩柴门。充廷岂乏鹧行侣，下秩何当凤纬存。散弃自甘怜病骨，驰驱无计定惊魂。小臣进退窖须数，微悃谁能九阍。”受宠若惊，有此情况。恭毅于浙于湘，皆首禁陋规科派，自浙藩擢抚，留羡余二千金授代者。所至嫉恶如仇，勘治王侃等侵蚀案、劾俞益谟冒抽兵娘，皆力持国纪。其在户部，砣砣勾稽，多与同官迕，盖清介而邻于刻者。弟行瞻，以进士令迁江，有治绩。举卓异，特授编修，亦异数也。

陆清献之六世祖名溥者，官丰城丞。尝督运夜过采石矶，舟漏濒危，跪祝天曰：“舟中一钱非法者，甘葬鱼腹。”漏忽止。旦视，则水荇裹三鱼塞之，因以“三鱼”名堂，清献集称“三鱼堂”者本此。其，官牧令，务恤民。邑多逋赋，立甘限法，令应输者自订限期，届期输及半，即免杖。一士人经月无所输，公曰：“是非故逋者。”察之，则新居忧，卒不追呼而悉举。时南中用兵，徵饷十万，公为文，谕民以大义，不一月数足。值生日，老稚数干拜堂下，有百岁老人求一识公为幸，曰：“民未见有官如爷者。”于清端薨，上痛惜，问廷臣：“清廉如成龙者有几？”廷臣荐及公，旋行取御史，称敢言，几得罪，移疾归。所著日记云：“戊午四月，在禹城道，同行有骡，病且垂毙，掌鞭者不知，痛捶之，即毙。民力竭而上不知，何以异此？”盖有所规讽。后人为赋《禹城骡》乐府云：“肥马食香稻，疲骡食枯草。食草常苦饥，食稻常苦饱。肥马息内，疲骡走远道。远道何绵绵，日暮骡不前。仆夫鞭骡骡如故，骡力竭矣君莫怒。骡死且得逃鞭笞，烹剥死骡骡不知。”

遂宁张文端为一代名臣，其督吴，不能容陆清献。及任河督，举东抚赵世显自代。世显继任，以侵帑且纵仆受贿罢。其举措两失之。圣祖谓文端曰：“赵世显读书人，晚节如此，岂不大丧平生？”然未尝以所举非人为咎。继赵者陈恪勤，亦文端所荐也。鲍辛浦《淮北述事》诗刺世显云：“碌碌复碌碌，河干鬼夜哭。问伊哭何为，饮河未满腹。水中鱼鳌尽，又复来搜粟。算缗横徵商，得意兼陇蜀。开府建崇牙，脂膏自沾渥。百僚试私人，那容吏部录。表授无虚崴，纷如马量谷。积金家邱山，列市辇珠玉。蛮童与妙妓，罗绮灿华屋。朝筵喧歌钟，夜宴滥丝竹。日下何曾箸，山海非一族。水斋连鹾朋，彩绩照屏幄。唐花罗四季，芬香散川陆。骄侈纵儿孙，奢僭逮奴仆。盈满古所戒，祸福有倚伏。请看石季伦，珊瑚四尺足。不见元相国，胡椒八百斛。以此致杀身，身死名亦辱。近有闽中丞，澹洎寡嗜欲。苦行同老僧，天眷殁弥笃。予谧并赐金，邱珑扇余馥。更有高安公，正己率僚属。三载朝天阶，单舸载书椟。以彼相较量，水炭异凉燠。寄声河上公，圣明罔不烛。亟须奏安澜，苍生免流毒。”中丞，谓海康陈清端，圣祖谓其“如苦行老僧”，身后赐金三千，赠大宗伯。高安，则谓朱文端也。

甯古塔、伯都讷间有镇曰船厂，为发祥旧地。故事，岁遣满汉官各一人前往巡视。方恪敏有《松花江行送赵奏功给谏巡察稽林》，稽林者，船厂所在，即今之吉林也。其诗云：“稽林何地名何从，古称肃慎金黄龙。王畿直北三千里，辽

海严关复几重。开原以外无州县，沙白云黄迷远传。大东首领控要荒，镇倚边江作天堑。松花水泻碧涛长，混同北下天茫茫。极边更有诺尼水，南流亦到混同江。混同横接艨艟渡，诺尼棹诉松花路。三千犀甲重防羌，岁岁楼船饬坚固。庙廊本重筹边计，玉斧牙旌盟带砺。一从专闽筑三城，坐使单于归节制。健儿驱马尽归田，井龟丛生烟。鞭梢鹿子秋风猎，手底鱼苗夜月筌。长林远岭延江岸，龙蛇气吐青苍乱。鸿窟宅毓珍奇，芮鞫云霞蒸灿烂。江头大木郁千章，曾献王家作栋梁。万牛力致九天上，长杨五柞相辉煌。先朝更宝松花石，琢成凤尾同和璧。拜赐簪毫侍从臣，歙洞端溪俱避席。松花江，江对面，布塔年年采珠献。清泥破雾有多名，渔人偷识光如电。松花江，江远脉，宁古台山真气茁。三桠七叶紫团芝，玉金浆好颜色。川岳精英效圣朝，与图包匦纪金辽。敖登城倚藩篱近，长白山联王气遥。黑水之间称乐上，渐闻合修章甫。韩范宵劳百万兵，帝简清华宪文武。”所述形胜物产，皆足资考证。是时，宁古塔置将军，领八旗，即称“宁古塔将军”。船厂有事，使者会将军治之。使者不皆科道，太仓王天游（Р）尝奉命巡视，条举整顿诸端，伏阙上之，其官则户部主事也。

康熙己未冬，太和殿灾，有诏修省罪己。次年修葺，殿工徵各省材木砖瓦。袁启旭时客临清，作《官砖使者行》云：“秋槐月落银河晓，清渊土黑飞枯草。劫灰尽林泉空，官窑万垛青烟袅。朱花铃印体制精，陶模范埴觚棱好。监窑使者上都来，小队牙旌挤不开。群驹各有飞腾势，走卒直皆鹰犬材。官司络绎供道左，宝顶朱缨上头坐。绮席烟飞曷辐尘，银瓶香喷葡萄火。玉河秋水流涓涓，舳鲈运转如丝连。官家厮养披丹锦，民舍蓬蒿半土缠。燕山去年火轮怪，蓬莱摧塌铜龙坏。灾异遍兴宵旰余，花砖影落烟痕在。圣王从古重茅茨，恭俭垂裳世所知。奇言持节承恩者，好忆深宫避殿时。”谨按：圣祖罪己韶曰：“朕体初平，忽遇殿廷不戒，被毁于火。上天致警，敢不夙夜寅畏，修省厥愆。然其所关，止属临御之所。今所居，较诸茅茨土阶，尚或过之，岂至以露处为虑？朕自五龄，即知读书。八龄践阼，太皇太后间朕何欲，敬对曰：‘臣无他欲，惟愿天下义安，生民乐业。’迄今谨持此心。倘有政治失宜，皆朕躬之咎。”令大学士等传谕各官，缮写颁示。启旭诗语本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