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朝诗乘

熙朝寰海棣通，大西洋荷兰诸邦，梯航入贡，陈画珍于宗庙，列鞮亻舞于外门，有史以来一开创局。德州李渭占大令（徵熊）《海舶行》云：“山如砺，河如带，我朝车书大无外，束渐西被朔南暨。翁洲东南第一关，汪洋波涛通万派。清晨放去流求船，飞烟一道金崎界。更历闽广达安南，风帆沙鸟路迢递。马塍暹罗噶喇吧，弥漫天风舞砰湃。柔佛吕宋玳吗，岛屿纷纷列海裔。深目高鼻结队来，百物皋牢凭市侩。扶桑之东虞泉西，竞向中华献珍怪。氍毹瓢毡缎羽毛，多罗断缕布火毳。白檀青木阿萨那，鸟卵象牙闲碡瑁。鹦鹉如雪或如丹，孔雀似锦鸟倒挂。玻瓈瓶盛红毛酒，色艳琥珀酌大贝。峨舸遥出水晶宫，千尺帆樯来月竁。区宇陋前朝，幅员越往代。纵横谁知几千程，秦皇汉武徒夸大。东风海岸龙旗高，闽商欣欣纳关税。”鹣林鲽水之盛，路竹禽管之奇，汉德所昭，初非侈述。当时习称西洋为“红毛国”，汝州马心城（振垣）有《红毛酒歌》云：“秦望山头风夜吼，一夕雪花深没牖。玉楼银海彻骨寒，石鼎金炉不温手。主人饮我玻杯，云是南海红毛酒。红毛之酒红于血，色香与味三奇绝。倾之一玑即醺人，葡萄椰子失芳洌。红毛有国在何许，故是暹罗真腊伍。春酷初拨珍珠圆，一滴染指贵琮琥。圣人有道四海一，异域效珍贡上国。万里飞槎浮海来，缩吻神鳌夺不得。我欲饮此乘兴直上落迦颠，指顾岛屿在眼前。蓬莱三山凌风到，下视人世空茫然。”沟瞀小儒，罕知域外，相与歌咏太平而已。

鄂罗斯自顺治时入贡，中经天讨，宾服益虔。劳介岩纪鄂罗斯入贡诗云：“彼番者族来上国，紫髯碧眼画图出。其发不辫复不梳，其种非羌亦非焚。生兕之华染用红，毛之属毡多黑。举动狰捕态各殊，瞻顾睢盯状非一。丰貂文锦独从容，定是此邦王与公。趋跄手捧蛟龙匣，上表称臣循礼法。珍奇错落罗篚筐，万里缄封达尚方。”盖康熙癸酉十月事。又纪荷兰入贡云：“六载垂衣奠九环，梯航闽崤达燕山。《周官》职贡惟中土，《王会》披图列百蛮。鲸海何年归凤历，鲛人此日识龙颜。炎洲万里凭风信，不似珠崖困往还。”则丁未十二月事。乾隆乙未，叶学山舟泊瓜洲闸口，见荷兰贡使归国，纪诗云：“白ふ波斯驾海航，吹螺遥夜指南方。黄罗帕子薰香捧，新译天朝诏数行。”是役，荷兰入贡，波平风利，迅达澳门。遂以腊月抵京师，得预春宴。乾德桄被，风云应律，尤称盛事。

康熙乙卯，西洋贡狮子至。香谷少宰善画，对狮写图，以赠博西斋之祖，西斋售于纪文达。尝乞某公题签，某公负赏鉴名，以元代曾有贡狮事，题曰“元人师子真形图”。西斋见之，笑曰：“少宰丹青不亚元人，此公赏鉴不谬也。”都下传为谈柄。香谷尤工画虎，朱青湖题其《熊虎图》云：“翳翁塞外白草凋，平沙飒飒翻惊飙。山深无人日色澹，黄云涌出如奔涛。下有猛兽相搏击，一虎一熊真匹敌。涤气咆哮奋爪牙，想见空中飞霹雳。虎也雄独称山君，冲突而出谁：能群。熊之制胜在善伏，动则能令虎觳觳。乍踣乍起交相持，旋转似挟阴风驰。槎老树类奇鬼，霜叶秃尽惟枯枝。”读之如见画中飞动之。

西洋贡狮，别有阿制府所作图。陈约堂于其后人处见之，手摹成幅，蒋苕生题诗述事甚详。其诗云：“圣朝万国来梯航，西洋谨献百兽王。上表称臣‘阿丰素’，本多白垒陪臣将。天主降生一千六百七十四年三月十七日，乃是康熙戊午当秋阳。圣清宠光被属国，永怀尊敬胪职方。冠冕集观景运门，雷电目闪百步光。剑齿山鼻距钩蠖，方颐蹴额毛毳裳。犀象充馊各陈肉，熊罢作奴不敢跆。”记贡狮年月及其形状也。又云：“当时制府舒禄穆氏阿尔稗，工画龙虎风云翔。图之志之传厥裔，翰林博明工弃藏。把示陈君作临本，一洗画苑形模荒。”记作图颠末也。是又见于私家图咏者。

琉球旧为山南、山北、中山三国，明永乐中合并，始受封，赐姓尚氏。迨入国朝，自顺治乙酉即进表请封，奉我正朔。康熙戊戌，徐亮直编修、副检讨海宝，充册封使，于行馆敷命堂前种榕四株，为诗示通贡诸大夫云：“使馆邀纶世一开，圣皇册命已三来。天无稽泽随时降，树有余阴为手栽。”一时盛传之。越年己亥，复遣八品官平安往测量，与吴越同属女、牛之次。归安费西墉京兆《琉球纪事》诗所谓“地稽吴越近，星证女牛祥”，即述其事。

土尔扈特遐阻声教，康熙壬辰，厥汗阿玉奇从子阿喇布珠尔，假道准噶尔入藏谒佛。既而与准夷构怨，不得归，因乞内属。诏封贝子，赐牧嘉峪关外。会阿玉奇贡使至，圣祖遣学士殷扎纳、侍读图理琛等往宣颁赍，假道鄂罗斯，经年始达。谕以欲归从子，可自鄂罗斯来迎。阿玉奇曰：“吾虽夷，服同中土，与鄂罗斯阂隔。若彼以往来数不假道，则无由入贡矣。孺子既受厚恩，与归牧等，复何疑虑。”于是厚款天使。及归，附表陈谢，鄂罗斯遣护如初。图理垛述其道里风物，作《异域录》进呈，为圣祖所赏，后洊擢至少司空。祭亮功（瑜）《题异域录》有“鄂罗斯地朝车返，从此乾坤总一家”之句。迨乾隆时，准噶尔平，于是土尔扈特怀德畏威，率众内附。有明福者，作令甘陇，用指法绘《土尔扈特投诚图》，驰犬者、射雁者、骑骆驼者，挈女载妇，咸欣欣然有感慕意。是图后归成辑轩观察。长洲顾霁堂（掞）为题长句云：“皇威震叠平准夷，将军旃纛开伊犁。声教暨讫二万里，惧声直动昆仑西。是时鄂罗斯狡黠，比邻控噶鸣征鼙。所领部落困争战，土尔扈特咸惮之。其汗名曰乌巴锡，率其台吉哀陈词。愿贡厥獒献厥雉，望风膜拜心交驰。马驼牛羊缀如蚁，老幼男妇还提携。数万余口尽内附，一朝竞渡伊江湄。将军入告帝曰俞，列爵分土赍有差。至今受封三十载，沐浴圣泽庆雍熙。披图如见投诚意，鞲鹰逐兔同游嬉。飞者走者各殊态，弯弓如月生雄姿。白发赤颜相映照，依稀莫辨妍与媸。明驼美人闲且雅，襁负其子行迟迟。中外一家春满路，水天雪塞祥风吹。谁欤画工与古会，不数龙眠李伯时。”自乾隆乙亥后，《异域录》所记《鄂罗斯》南路十四国，靡不内属受封，亮功诗语，预券之矣。

赫哲部在混同江南，其俗专使犬，居民多以渔为业。自昭代始通于中国，不编佐领，视同属藩。英梦堂为赋《入贡行》云：“君不见混同江水流向东，束归沧海连鸿蒙。中有人烟杂蜃气，分罗部族邻鲛宫。荷轸遥连库野远，桦皮为庐舟是产。衣食家家总问鱼，农畋事事惟须犬。小船贴水大船高，大者百丈小者篙。海岸山溪三千里，年年入贡来皇朝。津头一到闻方语，接伴常年走商贾。髭须覆面肖山狙，货贝随身矜栗鼠。贡毕还看互市兼，箧笥在手肩瓶饭。不评泉布惟评物，先易醇醪后易盐。噫嘻！圣德柔远远人至，譬如肃慎之矢越裳雉，贡微资重嘉其意。一物均邀大造慈，荒裔端赖天王赐。朝来锡燕在官衙，饱妖厨珍醉貌斜，蹒跚出门观者哗。观者臣勿哗，请看忠孝之性无遐迩，总把君羹携到家。”《魏书》所谓“狗国”，词耳，不意乃诚有之。梦堂，汉军冯氏，官至大学士，谧文肃。

御史巡台湾，始自康熙季年。齐次风《送张柳渔侍御巡台》诗颇详台俗，录其三首云：“声名甯隔海波遥，边跨沧溟自我朝。岂有田横能抗汉，总看阳谷本归尧。狼烟久断金门镇，鸟堠仍通铁绫桥。使者采风应一笑，蛮歌处处叶《箾韶》。”“曾作西南万里行，东南又挂片帆轻。针盘风信宜三月，水驿晴光报十更。观海人居鳌背迪，筹边楼压凤山平。铜钤旧俗今冠带，氛知为霜气清。”“南临浪崤北鸡笼，千里人烟一径通。停午稍开春雾白，烛天长见海涛红。高低山画诸番界，来去潮殊半线中。赋海木华元简略，凭君钜笔写鸿蒙。”自注谓：“明初但知有鸡笼山，永乐时，内监郑和出海招谕诸番，鸡笼人独不肯归附。郑和制铜铃，家畀一枚，隐以狗国辱之。番众得钤大乐，每出必佩之，富者或佩数铃，行则有声。”又云：“台地有名半线者，其北潮信同瓯浙，其南同闽粤，海船以一昼夜对周为十更。”皆异闻也。又，李西华侍郎亦尝以御史巡台，兼颁恩赍。姚惜抱题其《赏番图》云：“仁皇在阼二纪余，天戈南指皆媾Θ。设立郡县轨同车，御史监郡法秦初。岁在困敦月在涂，临川黄门受韶书。南征轺传前建旗，举帆渡海风帷祛。宣恩谕德里庐，是时万汇蒙煦嘘。启之辟之其柽椐，绕屋种竹及芭苴。枸榔余甘椰拼榈，四时青青百谷蔬。番人秉性岂异余，与民杂处鼷并余。春秋射猎山作陪，篾带束腰瞻耳镰，身衣鹿皮弓篥﹄于。沙鱼登岸脱填淤，距跃三百如蟾蜍，迹缠迹速升山蛆。含矢丽龟及豪猪，相聚牵臂饮以醵。好人怒兽或龃龉，抚之有道难自纾。草萝禽弥岂义欤，使者治定靡纷挚。乃命颁赏布燕誉，天清海晏风扬裾。使者之幄面广虚，诸番部众从长胥。相排压脊么驱驴，佩刀守将跪举祛。受命分赐金帛襦，牵羊肩酒持巾帮。既赐拜舞惧情摅，蛮歌振股疑蚣婿。使者阅苗未畲，归腧江淮超青徐。司空度地九泽潞，藐彼外郡邻沮洳。有番海上思欷献，道山延合册广储。公与群儒联佩琚，春风思远梦蘧蘧。陈图示客言既且，辽哉古放蛇龙菹。天子代来恩泽渭，上褚中褚颁衣衤如。黄屋之国少踌躇，于今绝域覆腋肤，鲁鸡伏鹄如蜀锥。此图稽古宜宝窟，乃知柔远术不疏。”篇长，节录之，亦足徵蛮俗、资掌故矣。

先后巡台者，黄玉圃（叔敬）有《台海使槎录》，范九池（咸）有《海外奏》议，夏筠庄（之芳）有《纪巡百韵》，六居鲁（十七）有《台阳杂咏》、《番社采风图考》，皆足资孜镜。其《竹枝》俳体，掇述风上者，如玉圃诗云：“绝岛中华古未通，生来惟断此身雄。独余一面狰捕外，人鸟楼台刺自工。”“М竹为椽扇转茭，空擎梁上始编茆。落成合社欣相贺，席地壶浆笑语交。”“历书不识时增，月几回圆稻一登。邻社招邀同报赛，竹杯席地酌黄藤。”“男冠毛羽女鬓鬈，衣极鲜华酒极酣。一度齐咻金一叩，不知歌曲但喃喃。”九池诗云：“连臂相看笑蹋歌，陈辞道是感恩多。剧怜不似弓鞋影，一曲春风奈若何。”“妙相天魔学舞成，垂肩璎珞太憨生。分明即是西番曲，齐唱多罗作梵声。”“衣冠渐已学唐人，妇女红衫一色新。金鼓齐鸣双举手，浅斟低唱又三巡。”“不须戛玉更敲金，声韵幽扬夜漏沈。自是天民歌帝力，儿家知识本无心。”张柳渔名湄，一字鹭洲，所著《柳渔诗钞》多及台俗，有云：“藤球掷罢戏秋千，世外嬉娱别有天。明月几圆禾几熟，岁时频换不知年。”竞夸麻达好腰围，健足凌空捷似飞。萨鼓铿钧声远近，轻尘一道走差归。”又有《台湾杂歌》，注称《厦门》僧掘地得古砖，上有隶文曰：“草鸡夜鸣，长耳大尾。千头衔鼠，拍水而起。起年灭年，六甲更始。唐小熙，太和千纪。”凡三十二字。解者谓郑芝龙以天启甲子起海中为盗，至康熙甲子而灭，适应其谶。“唐小熙”者，隐康熙年号。

台湾初为郡，设镇道而统于闽疆大吏。有事，则巡台御史与大吏会商行之。钱沙方伯以御史巡台，值彰化生番戕杀民产。故事，生番犯杀者，有司处分较重。大吏为规避计，饰称熟番。沙据实入告，致互异，烦上诘。有调停者，胁填沙徇同，沙持不可。嗣廉得诬证，事乃大白，时人目为真御史。袁随园诗云：“彰化内凹庄，生番杀黔首。赖白两姓家，二十有二口。故事番作恶，武吏有责成。生番杀人重，熟番杀人轻。大吏争护前，各以熟番报。公时巡台湾，独以生番告。洋洋海风起，遍迟御史章。奏骑既濡滞，所奏又乖张。天语加切责，大吏滋不悦。调者来调停，诛公改前说。公指窗前山：是岂可动乎？苟其徇有位，何以对无辜？亡何矫虔吏，买头作诬证。事发得上闻，昭昭黑白定。”观此，则巡台御史非虚设矣。屿沙负风骨，其以御史巡仓，尝逮治内府番役，疏请裁革。及官江藩，值南巡，上累韶恤民，江督黄文襄仍严督供张，填沙抗章劾之。随园《心中贤人歌》备述其事有云：“金吾有逻骑，痛捕虎而冠。内府四十名，白日横行惯。公视永丰仓，此辈犹狎玩。其魁名奎五，喧呶薄几案。公怒械系之，封章奏玉殿。韶命尽革除，为首者诛窜。百僚舞于衢，路人相与叹。”又云：“天子南巡狩，玺书颁谆谆。诚恐供张费，累彼元元民。江督董太保，阴违而阳遵。孤行一己意，束下如湿薪。其人养威重，上相不敢嗔。公乃手弹章，焚香达紫宸。天子立召见，问汝所知因。公奏御史官，言事重风闻。倘问所来由，是绝言者根。天听为之动，将黄训饬频。有此小臣直，弥彰圣主仁。”三事皆卓然可传。

台湾产硫，郁沧浪（永河）以佐采硫入台，为《竹枝词》多首。有《硫穴》诗云：“造化锺奇构，崇冈涌沸泉。怒雷翻地轴，毒雾撼崖巅。碧涧松长槁，丹山草欲然。蓬瀛遥在望，煮石迓神仙。”“五月行人少，西陲有火山。孰知泉沸处，遂使履行难。落粉销危石，流黄渍篆斑。轰声传十里，不是响潺。”台城亦曰“赤嵌”，其地有赤嵌楼，俗称“红毛楼”，盖荷兰所筑，栏栀浚云，郑氏贮火药军器于此。陈眉川中丞（宾）《登红毛楼》诗云：“量移海外乍逢秋，凭眺依稀古戍楼。烽火惊心成往事，清笳入耳散边愁。盈盈带水孤帆杳，漠漠晴空白日悠。更喜澄清雄镇畔，飞云敛忽渡江头。”眉川，康熙甲戌进士，甲申渡台，遇风折柁，舟中读《太极图说》、《西铭》诸书不辍，人服其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