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朝诗乘

●卷七

圣祖几余肄学，博及诸家，兼精律算，全谢山《观天篇》已述其凡。《律吕正义》成，特谕梅循斋奇其祖勿庵一部，曰：“或有错处，指出甚好。”圣学至深，犹不自信如是。勿庵《上孝感相国》诗云：“畴人守师说，蔑肯窥西书。欧逻矜别传，甯能徵昔儒。二者不相通，樊然生龃龉。大哉圣人言，流传自古初。历同声教讫，兹事肇唐虞。沐浴文治深，敢自弃颛愚。”谓圣祖每言西学富源中法，古人历法流传西上，彼乃习而加精，创论也，亦笃论也。杨文定亦邃于旧学，祖召问，欲以西洋三角算附《周易》后。文定对曰：“西洋法诚密，然与三圣人《易》不必比附。”上然之。潘彦辅《江阴怀古》云：“男儿发愤为英雄，区区典史称大忠。昇平达官孰比烈，惟有醇儒文定公。”典史殉国，文定致君，所遇之时不同。然文定为人构陷拟斩，狱巾治《诗》、《礼》，坦然如平时，忠诚炳著，夷险壹节，固方之无愧。

理密亲王为圣祖第二子，居储位三十二年，以疾黜。既乃复立，又三年，终黜，厥后不复立储。预书嗣位皇子名，藏于正大光明殿匾上，迨嗣统时发之，著为制。以圣祖睿智天锺，慎选青宫，固有深见。而孜诸当日朝论，则理邸礼贤下士，颇为人望所归，且不闻有失德事。其《陪驾幸五台》句云：“曼陀花雨纷纷落，总为君王种福田。”《恭侍圣驾阅河隄》句云：“淮浦昔闻忧水国，只今瑞麦满平畦。”言外具觇仁孝。又，《瞻仰盛京宫阙，念祖宗创业艰难恭赋》云：“只命趋辽海，崔巍仰旧宫。庄严天字肃，盘踞地图雄。念昔开王业，乘时奏武功。师征方自葛，城减又迁丰。一剑风尘际，三陲指顾中。神威宣率土，求莫协苍穹。式廓弥增壮，维垣遂克崇。入门连阃域，双阙拄高空。曳佩千官入，输琛百国同。兵农旋定制，礼乐渐移风。爰及纯熙介，逾看景历融。中原欣定鼎，故里抱遗弓。陶复追家室，舂陵望郁葱。星辰咸拱北，王气本从东。幸是余庥渥，还令后裔蒙。圣慈垂阖泽，敕遣谕微躬。远历关山峻，来亲祀典隆。丕基劳栉沐，奕叶荷饼幪。松椟灵只护，扮榆社饮通。有怀长不寐，明发惕渊衷。”相传为理邸所作，而世宗御制集中亦有之，仅字句小异，不解何以传讹。仰绎诗，其缅怀先迹，檩念邦基，固当垂为谟典。

当康熙己丑三月，再建储宫诏下，朱竹坨有诗志喜云：“震惊由地奋，巽命白天申。复睹重光日，毋烦四老人。堂悬银榜旧，笥出纡衣新。愧远青云路，难扬蹈舞尘。”竹姹与初白皆有《咏白杜鹃花应东宫教》诗，眷睐夙承，故喜溢篇什。时则有王大臣会奏，谓皇储已蒙复位，请敕部择吉举行典礼，布告中外，劳介岩以宪副与列名。疏上，奉谕：“此本留中，朕固知人心爱戴皇太子，但夙疾未全愈，且须教养。俟其德器日新，彼时朕自有旨。”逾月，介岩复专疏言之。传旨：“朕甫愈，兹事且缓，劳之辨大年何烦琐如此。”诘朝由刑部押送出彰仪门，语门人杨瑄曰：“我辈读书入仕，此身已非已有。今得正首邱，主恩厚矣。”徐学人《寄怀劳漆园中丞》云：“白简生风上九天，青蒲谏疏笔如椽。彤墀信舌惊多士，丹地披肝冠古贤。少府趁朝心似醉，长沙忧国涕先涟。餐芝商老衰庸甚，汉史无闻一割传”。“单舸萧然抵叶轻，修门回望老臣情。西曹震撼魂犹悸，东序安全梦不惊。难得温纶翻罪已，敢因严谴叹归耕。他年史然藜阁，一一编摹诵圣明。”介岩疏以东朝万寿，上娱慈圣为言，词亦委婉，而圣怒不测。迨理邸再废，廷臣屡请建储以重国本，王相国（掞）言之尤力。沈麟洲诗云：“秘殿从容召对频，庙堂气象若为新。难逢沐浴江河手，合有招延羽翼人。种漆樊侯知备豫，忧葵鲁妇枉悲辛。今朝听说朝阳凤，一纸封章新进臣。”谓检讨朱天保也。天保疏上，命于行宫亲讯，斥其不忠不孝，诛之。许子逊诗云：“独奏重轮曲，弥含抱蔓情。”则谓王相。康熙辛丑，上御极六十年，相国复密疏复储，既而科道陶彝、任坪、范长、邹图云、陈嘉猷、王允晋、李允符、范允铺、高玢、高怡、赵成穗、孙绍曾，亦联名具疏。上疑其授意，下诏切责，命相国子詹事奕清、道员奕鸿及陶彝等，俱以额外章京，军前效力。沈子大《呈西田公》二律云：“十年勋望重巍班，致政天教元老闲。四海还期相司马，九重未许卧束山。髯毛尽白忧危后，风度遍高进退间。旧是孟尝门下客，今来喜见尚童颜。”“鼎湖一恸泪潺湲，抱病舂明日杜门。真相声名留牧竖，罢官情味对儿孙。愁扶鸠杖看边月，喜听鸾书到海村。天下升平公已老，从容饱饭亦君恩。”诗作于雍正初元，相国方乞休得请。“鸾书”句，谓有诏蠲江南浮粮也。又，沈确士诗云“兰台空署赴轮台，诏遣从军万里来。食禄目应陈正论，至尊终是重良才。不教天远投魑魅，更许兵屯辟草莱。想像高秋望京国，一时回首白龙堆。”则为台谏诸公作。陶篁村撰《孙公墓志》，谓建储疏草，给事中高怡主之。孙即绍曾，字二乾，篁村其孙也。雍正丙午，有诏赦还，允符、图云、成穗俱前逝，怡尚在，年垂暮矣。闻诏喜甚，假驿马疾驰，日行二百里，抵归化城而卒。同时二高皆有声，玢字荆襄，武康人，归后，编戌次所为诗日《出塞集》。吴县金立斯有《怀高武康》诗云：“身讶新擐甲，冠为旧触邪。一言陈白简，万里度黄沙。”或云台章列名者，尚有邵玑亭。国史载陶彝等十二人，不及邵。俟孜。

圣祖诸皇子皆擅翰藻。诚隐亲王《扈跸恭读御制诗文》云：“帝歌《瓠子》即平成，宵旰精勤更省耕。物在春台皆自乐，野张行殿见与情。民瞻彩舸花前拜，马避嘉禾柳外行。过沛横汾徒羡美，宸章全是为苍生。”南巡所至，间里腾欢，诗中略见。诚邸集有陈省斋序，盖圣祖命侍王读书时所作。雍正初，王夺爵，省斋亦遣戌。曰“隐”者，乾隆时追谧也。他若恒温亲王《乾清宫侍宴》云：“仙禁初舒一叶萁，瑞云时向玉阶停。尧尊香满春前举，天语温多醉后听。无限恩光分几席，始知乐事聚家庭。年年此际陪惧宴，四海雍和万汇甯。”涪度亲王《扈驾谒陵》云：“迢遥一望郁苍苍，烟霭云岚带瑞光。万代共瞻先泽远，一人亲展孝思长。山前捆听《箾韶》奏，松下时陈祖豆香。尽仰发祥来此地，自今永世卜遐昌。”怡贤亲王《恭和御制耕织图》诗云：“历历三时况，如陈《七月》篇。秋云青甸里，春雨绿畴边。圣治先无逸，皇衷重有年。孜孜宵旰意，总向画图传。”“玉帛梯航远，山龙绘绣工。岂知寒女事，犹入睿吟中。勤俭昭漓俗，劳思爱古风。垂裳开至治，衣被万民同。”庄恪亲王《山庄应制》云：“山庄宜夏日，五月似秋凉。瑞草随风蔼，名花露芳。鸟哌青嶂下，燕掠碧溪旁。佳景陪宸赏，因思献寿觞。”花萼连章，并谐《韶》《濩》。世宗于诸王中，惟怡贤亲王友爱特笃，恩礼始终，身后侑享太庙，并以遗诗编附御集之后。盖王之忠诚笃棐，有以上孚宸眷，非偶然也。

拖诺山、狼居胥山纪功二碑，为京江张文贞手笔，世推其典赡。是时文贞已拜相，从征沙漠，寔与帷幄之议。其在翰林，以进讲称旨邀擢，洊致通显，为太平宰相二十年。每据经义纳忠，多所启沃。词臣曹禾请封惮，公谓非古，力驳之，事遂寝。屡奉命勘河，指陈皆有特见，上亦眷倚不衰。其母疾，御书《金刚经》以赐。辛卯，扈跸热河，疾卒。赐梓材内帑，命大臣一人护其丧以归，擢其子逸少侍读学士。谕廷臣云：“朕御极五十年，待大臣如手足，如蒋立德、周祚、李爵、杜立德、冯溥、黄机、吴正治、王熙、李之芳、宋德宜、梁清标、李天馥、张英、熊赐履、吴碘、陈廷敬，皆年老告退，得林下怡养，保全名节。其在朝与朕同事者，无不须发皓白矣。宿学老臣，纷纷辞世，朕每心伤痛哭。今又有大学士张玉书之事，朕悲悼不已，故作挽诗一章，与卿等知之。”许念中给谏《恭和御制韵》六首，第二首云：“廿载中枢筅帝纶，特将恭谨契严宸。循墙莫侮黄扉老，赐杖初惊白发新。旧德久留编简在，重泉未遣姓名湮。化成久道天行健，转为心伤忆旧臣。”述上谕也。其第四首有云：“匪躬蹇蹇占无咎，奉诏期期迹未湮。”平生忠謇，二语尽之矣。泽州相国次年卒，同谧文贞。念中诗云：“太平元辅承恩渥，身后余荣及易名。他日相臣谁作表，一时同录两文贞。”

《古今图书集成》设馆于康熙丙申，历廿载告成。书分六大部，为典凡三十六，备员纂修者如其数，人专一典，时谓之“集成馆。”黄莘田《题集成馆纂修图》云：“藏珠府接大罗天，握椠怀铅各并肩。不比兰亭修楔事，群贤毕集永和年。”“雅雅鱼鱼俨受经，五云深处子云亭。缥缃亦有麒麟合，一一丹青是汗青。”“文章谁不羡《西昆》，一代闲平典籍尊。遣老白头爱渔猎，得司獭祭是君恩。”“清夜西园讠燕集图，图中人尽食天厨。他年收入《宣和谱》，可有萧梁跋尾无？”是亦石渠故实也。《皇与考》之作，亦在康熙朝。王方若修撰预修图表，其《即事次和顾书宣》云：“栖尘帘阎喜新除，秘册骈罗几席虚。周室职方传旧志，汉家年表效横书。要从鞮娄增图籍，岂为华离问史胥。理罢缥签方永昼，垂鞭归拂晚风疏。”玉署前尘，望如天上。其书详厘疆里，计以弓绳，虽《周髀算经》无此精覈。杜让九孔目《缮写皇舆考进呈样式恭纪》二律云：“圣学考方与，词臣会石渠。纵横年表式，废置历朝余。直祖‘三通’说，分删百部书。欲成不朽业，辩论岂容疏。”“编摩诚不易，立格选工书。凤尾端波折，蝇头别鲁鱼。当筵推二妙，握椠费三余。束手看真赝，争来上直庐。”注云：“陈、叶二先生持议互有异同。”陈、叶，亦共事者。二妙，谓庶常彭菜洲、杨玉符小楷最精。圣祖留意写官，尝召对录事孙宗宪、举人吴世恒及登春，问平日习何家书法。宗宪、世恒以锺王对，登春以泛习诸家对。并询及籍贯、履历。龙光幸接，下士荣之。又云：“丁巳新定朝仪：以翰林首领官列，坐第七班。经筵讲章暨制册封诰等文，皆由缮写。凡封册，皇后九叶、妃七叶、嫔五叶，册词四六，亦递减二联。”让九诗有云：“一番金册辉彤管，赤叶词头等第明。”述其制也。又，庚申十月，赐内阁、翰林院官笔五千枝，为阁中票签、院中讲章记注之用。内阁分其半，余给讲官，人各五十枝。写正本者，人各五十枝；写副本者各三十枝。更以五百枝备写档案，存起居注；五百枝备写讲章，存外衙门。让九任缮写，得赐与讲官同。笔为丁酉年制，世祖御书房所藏也。纪恩句云：“雕成碧字题群凤，印就金章记时。内殿余香传禁秘，先朝旧泽动人思。”孔目，枝官，而当日亦居清切。

宫中有与图房，藏疆吏所进山川疆野各图，旁及边荒要塞，凡万余种。康乾时，两次命儒臣萃辑成册，题曰《萝图蕾萃》。仁宗复命翰林官续加孜定，编入宫史。法梧门顶焉，有诗云：“吾尝纂宫史，日侍舆图房。与图十万卷，堆满三间堂。拓地九州外，点笔铢黍旁。辨说非一家，沿革甄综详。”惜宫史深阂，无由诠镜。后来推董方立《皇清地理图》，李申耆刊行。朱寅庵题云：“庄叟从来亦妄称，太仓梯米见何曾。笑他章亥徒虚步，造化居然有准绳。”“禹迹如今几变迁，黄流东骛最茫然。汴淮千载嗟三夺，立论空怀邵国贤。”“万里岷幡指掌看，参详六体岂无端。谁亲博物罗方志，王会由来列大官。”“玉门三道接水山，天马葡萄入汉关。四万里中频指点，十千戈壁隔诸蛮。”“乐浪元菟汉东邦，鸭绿图门限两江。白岳波州春缕缕，浪传名物到书窗。”“二劳飞景望琅琊，旧梦如今雾里纱。谁过潮河蹋尘海，披图风雨卷林花。”其图东尽费雅喀，西极葱岭，北界俄罗斯，南至于海。州邑改更、水道迁变，皆孜校详审，以道光二年为断。申耆参订，分为四十一图付椠。咸丰丙辰，胡伯蓟以书版式重刊之。

高固斋（兆）为国初吾闽“平远台十子”之一，尝于先叔祖鹿泉公玉尺山房见所藏《启祯宫词》百首，蒐罗秘闻，多纪载所未及。康熙时，荷兰使舶过闽，固斋获见之，作歌云：“乙巳冬十月，铃阁日清秘。抚军坐筹边，颇及荷兰事。幕下盛才贤，共请闯其使。连骑出城隅，江声来湖濞。横流蔽大舶，望之若山坠。千里列楼橹，五色飘幡帜。飞庐环木偶，层槛含火器。画革既弥缝，丹漆还涂坚。叩舷同坚城，连铄足驰骑。伫立望崇高，真非东南利。某也亦宾客，缒藤许登肢。番儿候雀室，探首如鬼魅。摄衣升及半，火攻炫长技。烟雾横腰合，雷电交足至。译使前致词，此其事大义。其上容千人，方车矧并辔。其人各垂手，周行若沈思。中央匾指南，枢纽浮天地。铁轴夹其间，凌云百丈植。七帆恒并张，入风无定吹。沓施如纲罗，坐卧引猿臂。下观空洞底，委积于焉寄。悬釜炽饮食，戴土滋种莳。但可叹博厚，安能测远邃。舶师亦国臣，逢迎慰临涖。坐我卧榻旁，氍毹足明媚。雕棂障玻璃，悬桁垂卣觯。发笥出葡萄，洗盏注翡翠。高泻成贯珠，传饮劝沾醉。银盘荐瓜蔬，风味颇浸渍。岂欲倾其酿，因之穷审视。明明簪笔边，半卷有文字。绘事江海迹，水道可大备。岛屿分微茫，山川入详委。观图见包藏，甯惟一骄恣。上马大桥头，目送增忧惴。呜呼通王贡，讵可忘觊伺。周防勿逡巡，公其戒将吏。扬去势已形，礼义不足饵。”诗作于通市百余年前，而见微知著，引为深忧，不可谓非远识。固斋与同人结荔社，相从评荔谭艺，是诗见所著《荔社纪事》。会岛彝窥闽，有巨舰二，泊五虎门，求闽、粤、浙开馆通市。制府某许之，择河口陈氏地奏于朝，下部议。侍郎郑山公，闽人也，力争不得，后出固斋诗，乃罢。时人为之诗云：“夷舶窥江事可知，庙堂无策但羁縻。郑山一代回天手，犹仗高生讽谕诗。”事见《赌山庄笔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