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朝诗乘

康熙时，城河大工，每命曾任督抚、学政大员董修。其初意有所惩，久之，遂为故事。五十五年行幸热河，经密云，见其城坏，命修之。部臣以故事，请遣派十二人。沈心斋阁学尝督闽学，时方里居，与焉，在工凡三年。工竣，得请放还。鲍西冈《寄怀心斋密云》诗云：“见说朝车返，旋闻又北辕。功名垂老薄，憔悴向谁言。饮马长城窟，看山蓟北门。貂裘应已敝，失路雪霜繁。”“东第归来日，萧然胜角巾。黄金虚报国，白发尚劳人。班缀蛾眉旧，途穷鹿塞新。库奚瓯脱地，几拜属车尘。”心斋归里，逾年卒。西冈复有挽诗云：“残方息驾，撇尔叹山陨。遽绝苍生望，咸悲白日催。历官居禁近，何地筑楼台。清白无私语，流传巷哭哀。”载绎诗语，足觇清标。西冈尊人重光，与心斋交厚，盖倦倦于父执如此。古有城旦之罚，以处有罪者，施之大臣，疑非政体。心斋在翰林，两邀赐砚，六拜奎章，为圣祖所重。督学吾闽，闽士怀之，为建祠乌石山。不解何因，乃坐斯役。

姜西溟《纪事》云：“客有金翰林，识鉴洞古今。客有盛御史，饱谙经术理。今年四月中，掌院臣疏为臣德嘉耳聋，部议遂斥之。今年五月二十一，天子下韶事甄别。阁臣跪奏仪曹升，两耳虽聋工下笔。一十二人同入彀，七十五翁俄豸绣。莫道西施妍，好恶常相并。莫道嫫母丑，一黜复一幸。人生遇合有命岂尽同，君不见翰林御史之两聋。”金，字会公，广济人，壬戌会元，官检讨。能为诗、古文，渔洋、迦陵皆推服，以病聋休致。盛，名符升，字珍示，甲辰进士，亦病聋，由礼部郎擢御吏。适同时事。

清时好客者，南有马氏小玲珑山馆，北有查氏水西庄著矣。而其先尚有天津张氏之遂闲堂，堂为鲁庵方伯别业。鲁庵以明经起家，官至闽藩，权滇抚。落职里居，筑一亩园、问津园、思源庄、篆水褛，园林声伎，盛极一时，而遂闲堂尤播人口。家素封，延接名流，推解不倦，西溟、莲洋、竹诧、初白、秋谷、石公、百川、灵皋、字绿，皆尝主其家。同邑则有梁崇此、李大拙、龙东溟、黄六吉、查汉客，文讠燕无虚日，人以比玉山草堂。莲洋偶谓鲁庵曰：“吾得于中条山下构草堂十数间，楼以眺远，亭以纳爽，屋以贮书，种竹植梅其间，徜徉终老足矣。”鲁庵笑不答。比归，则庐舍顿改，一如其所言。盖鲁奄为之。莲洋《寄张汝作兄》云：“慷慨成高隐，艰难就草堂。买山原所自，高谊不能忘。”汝作，鲁庵字也。后鲁庵因事下狱，家遭籍没。秋谷《与王南村及陆生莱臣安期话津门前事感赋》云：“人去朱门事事空，堂间蜡泪带轻红。啼乌与唤圜扉月，莫遣笙歌入梦中。”“地当沧海易扬尘，世半交游但怆神。从此令人轻郭解，黄金散尽不关身。”其致慨于交道者深矣。查恂叔亦有《秋日过张氏一亩园感旧》诗云：“满目秋光落叶黄，故家风物感苍凉。繁纟玄急管飘零尽，惟有寒蝉噪夕阳。”“三千珠履尽能文，坐上雄谈蔚似云。朱亥侯嬴俱老去，不知谁忆信陵君。”

唐安西道进娑罗木，状称其木不庇凡草，不止恶禽，吴鳞潭梅庄别业在新安郡西二十里，面黄山，有娑罗一树甚古，因以名园。相传树来自西域，枝柯如纠，荫映数亩。每五年一花，鄂跗五色，形类觚爵，芬闻数里。秋冬结实如红豆，两柯间相闲结葩，所谓“交让木”也。潘稼堂《娑罗园歌》有云：“娑罗本白天竺树，根鹿苑金仙家。移来震旦不可得，凡土未易滋灵芽。安西表笺漫称述，北海碑笔徒矜夸。不知何人致此本，远发葱岭腧龙沙。博识福地特栽此，潜纠山溪清且嘉。蟠根十亩络地肺，竦翠千寻停日车。古干崛立铁黯淡，枝反走龙盘孥。三月四月始抽叶，五年十年一作花。簇如银盘堆火齐，烂若玉宇开朝霞。三霄天女下结，百里蜂王来放衙。落英层层铺绮褥，结实颗颗排丹砂。”极状物之能事。滦河东、兴州之北产夜光木，尤奇。长洲郑季雅（钅式）作歌有云：“初疑唐居士，翦纸贴壁弄奇诡。又疑佛图澄，败絮塞孔照耀同明灯。短檠墙角真可弃，摊卷还能辨细字。驶童刀削玉琐碎，磷火荧荧忽满地。”刻画工妙。圣祖尝以熟河夜亮木赐陈谕德（厚耀），且命赋诗，当即是木也。

浙中公讠燕，限五簋，自朱文端。文端正已率属，幕中不延宾佐。每治事，恒至丙夜。以浙俗婚丧尚侈靡，乃著《家仪》，益以《土相见》、《乡饮酒礼》刊行之，惩猾胥、劾贪吏，陋风丕变。鲍西园令长兴，循故事，进新茶。文端峻却之，且录过于册。嗣知西园治行，复加奖许。故西园诗有云：“一行叨作吏，遇合两中丞。”谓文端与朱文定也。其擢都宪还朝，西园赋诗送之云：“四载中丞节，经纶仰大儒。照人澄水镜，洁已澈水壶。万卷书曾读，千秋道不孤。萧然铃阁下，杞菊冷公厨。”“已见疮痍起，深知政教频。野无石壕吏，人渐葛天民。威惠孚黔首，明良动紫宸。一身关社稷，言行古名臣。”论者谓非阿颂。文端在浙，劾巡盐御史哈尔金勒索病商，尤见风力。

各行省乡闱，两试官或合评，或分取，往往有畛域之见。康熙壬午，索擎石大理、许念中给谏典闽试。擎石自谓疏陋，去取悉推念中定之，其虚衷汹不可及。念中《赠别擎石》云：“抡才同被命，触热天南征。山翠拂吟鞭，白雨点风旌。解鞍共邮驿，放棹趁严程。恒念两尊人，教诫兼劝惩。分谊均臣子，意气侔弟兄。以此矢金石，选土充王廷。风檐共裁决，夜坐常达明。文体轸破坏，一以先正型。怜君颇虚怀。谓我持监精。去取悉由我，敛手不相争。平生刚直肠，忠信与有成。撤棘听舆颂，深心为我倾。”后九年，擎石下世，念中自序其《虚槎集》，不胜捶琴之感。

朱筠园为凤山学官，著《小琉球漫志》十卷，以凤山西南海中有小琉球山也。时觉罗四朗亭为台湾道，创立海东书院，延之掌教，因有知己之感。道廨澄台可望海，斐亭在其北，宜亭更在其西，植槟榔十数株，景物萧爽。筠园《宜亭》诗云：“坐镇诸番静，孤亭惬所宜。海光摇画戟，竹影漾浮卮。魏阙频悬望，林泉偶寄思。风谣凭贡上，甯减《白狼》诗。”“记厌承明直，来东已六年。英髦时接席，潢牒夙多贤。水槛桥垂钓，风亭几擘笺。槟榔皆手植，父老重流连。”宜亭，四公所建也。后公俸满西渡，筠园复作《海东颂》，以比雷阳陈清端。清端初令古田，每晨，门役剖龙眼七八枚，以汤沃而食之，即听讼至暮。为台湾道时，出巡淡水，往返千余里，搞糗帐幞自随，不入邸舍，不受锁献。每食，一饭一蔬，或捐囊市酒，以犒徒御，台人诵之。

国初，平金声桓之乱，甘泉杨敏壮功最著。嗣佐靖南将军平叛镇郝尚久于粤，屡败郑延平伪将刘国轩于闽，官至江南提督，卒赠太傅。其孙铸袭世职，镇居庸。康熙五十三年，扈从滦阳，命和诗，赐果食扇联，复命于御苑乘舟观荷，异数也。有《纪恩图》。同治中，何廉防为其后人诚斋都尉题云：“龙光早冠羽林儿，最记温泉扈从时。奕奕将才三世重，醇醇书味九重知。天厨赐果承恩渥，湖肪看花下直迟。筹笔安边图报称，岂惟竞病许能诗。”圣祖追念勋臣，恩及后裔，可谓厚矣。

世宗在潜邸，颇优礼儒彦。阎百诗以康熙甲申至京师，世宗闻其名，以手书延入邸，日索观所著书。百诗疾，亟请移就邸外。留之不可，以大床为与，施青纱障，二十人舁之出。及卒，遣长史经纪其丧，亲制挽诗，有“三千里路为余来”之句。竹《赠百诗》有云：“阎生并州彦，徙宅清淮ぞ。昨年应诏至，旅食春明春。”即是时作。白诗偃蹇寡合，感于眷睐，垂老一行，其时人望，已属雍邸。

钱葆石《题刘合学（纶）塞上诗后》云：“猎场自用鹰鞴臂，只取诸臣弃笔来。”谓儒臣不谙骑射也。然从围获隽者，亦闲有之。孙屺瞻以学土扈从行猎，尝得以献，绘《射獐图》自纪。汪蛟门题云：“春霜如霰光涂涂，长杨馆前花万株，百物乘令齐荣敷。骊骝辟胚る驿驱，贲育绛啥褒鄂趋，忽传直索拳毛驹。大羽之箭在轩弧，帝言学土神采都。锦鞍金鞋腾双凫，黄獐突起奔麈。引满驰逐苍鹰呼，一箭正中群惊吁。连营规地宾毹，中毅下杀充官厨。燔羊椎牛斟锦苏，颁赐先及侍从徒，始知白面非腐儒。”盛事不多觏也。厥后，戴莲土相国乾隆时扈从阿济格鸠围场，亦获历以献。高宗赐诗宠之，有云：“状元端是让前辈，大鹿小窿获则同。”前辈。谓于文襄。其时相国以军机章京随屉，后来枢僚入翰林者，不复留直矣。

康熙甲申二月，朝鲜、安南遣使入贡，颁赐鞍马金帛，于午门外祗领。陈香泉时官户曹，与陈西斋同预观礼，问使臣姓名，语音不通，则蛊地以对。安南副使鸿胪卿何宗穆有《赠朝鲜使臣诗》，授笔札使绿之。其诗云：“周原万里共驰驱，才立谈间志意殊。理道渊源攸一揆，衣冠礼乐却同符。畏天各谨侯朝度，任上同归《王会图》。流水高山琴载鼓，知青世有子期无？”香泉次其韵，代朝鲜使臣答云：“鹳羽频挥咏《载驱》，银花齐插语音殊。稍知平壤存商禁，早识浇泠服漠符。重译遵王修职贡，当阳视典坐披图。白藤鸭绿分携去，国信犹能远奇无？”麓泠，交肚邑名。“银花”，谓高丽贵人插驽者。往时属国沾被汉化，士多能诗，尝有遣使采诗之举，近年徐斋师辑《晚晴缪诗汇》，录朝鲜李性源等五十四人、安南何宗穆等十三人、琉球马执宏等九人诗，俱可诵。

史刺史（廷桂）知禹州，部民朱氏儿年甫十一，随父耕于野。忽有虎突出，衔父欲去。儿折巨木击虎，毛落，虎惊却，舍父窜走。刺史闻其事，召入州署奖劳之。毛西河客汴，见是儿，为赋《打虎儿》云：“打虎儿，乃在汴梁之禹州。禹州城外朱家楼，小儿十一随父耕。深林有虎斑毛成，飕飕黑风吹草根，乘风攫人谁敢攫。小儿不识虎，乃亦合虎名。虎来小儿怖欲啼，掀唇见虎街父肢，咆哮草隙风来吹。儿啼向风不得父，把代打虎截虎路。三尺童子五尺代，打虎落毛伤虎臆。虎惊顾儿舍父逃，深林风草皆无色。禹州刺史呼小儿，裹之以帛饱以糜。予时在署谶儿面，耳发稚弱真儿嬉。问儿打虎虎何似，举手张齿作虎势。假虎隐幔恐小儿，小儿复怖将啼归。当时见虎得无怖，此事我亦昧其故。禹州刺史省得知，是日小儿知有父。”其事颇奇，可以劝孝。

新安汪节妇，吴氏女也。舅病噎，割左臂肉以进，得愈。闽变作，贼兵围村，闻孝妇事，辄舍去。适汪数载，夫客死扬州，丧归，以不获殉，割右臂肉荐之。陈恪勤为作《两割肉行》云：“松明孝妇两臂枯，刀痕溅血双模糊。一救阿翁一奠夫，肌肤到尽形容癯。翁病不瘳夫不起，儿命虽存顷刻耳。捐躯不得且割身，一盏羹汤尽生死。”“松明”，山名，妇所居也。有子成名，妇犹及见之，年逾古稀矣。

协领明泰坐事籍产，戍甯夏。姬杜氏抵死相从，徒步至戍所，结茅以居，昼当罅，夜执红，以供生计。仇某谋杀泰，姬察知，扬言以惧之，仇不敢发。迄泰赦归，凡八年，未尝顷刻离。先是，姬惧仇害，阴具衣积金，备敛资。至是，著衣市马归，闻者美之。塞晓亭侍郎（尔赫）为作《杜姬行》，有云：“遥遥古朔方，人事日已非。仇多亲故寡，顾问良所稀。面垢项长枷，风沙眼犹迷。旦暮蔽雨雪，为君结茅茨。篝蹬弄钿黹，为君疗寒饥。当罅古所有，涤器洁尊垒。坐卧同形影，须臾不相离。一生有九死，仓卒防已迟。锱铢妾所积，忍令君先知。君殁妾当从，慷慨心不疑。八年一弹指，得赦生同归。衣粗马具足，道路芳菲菲。向非亲比戳，安能有今时？”若姬所为，富兼智勇。晓亭又有《双节行》，为王吉臣（天）二母作。吉臣，大名人，康熙戊子武榜孝廉。自言祖籍会稽，父摄泾阳功曹。流寇围城急，功曹白宰，缒城出说寇。寇加以刃，功曹诡曰：“既出，岂避死，但恐欲降者自此裹足，孰与纵我为内应乎。”遂得释。既而援至，城获全。先是，功曹妻李闻夫出，度无还理，投废圃井中。井故涸，已先有人。讠凡之，一处子也。姓朱氏，随父避乱，父殁于乱军，故誓死此井。二人既相得，约为姊妹，同生死。功曹归，并出之。为朱择偶，不可，而请为侧室。与嫡居同室，食同器，相依数十年，即吉臣生母也。其诗云：“王生名驹日千里，长揖公卿皆倒屣。两母芳型世所无，无用张凭亲作诛。府君曩署泾功曹，流寇围城虎怒号。功曹奋身思却贼，几陷白刃遭烹鱼。给贼归来益坚壁，真见睢阳探鸟巢。射书安事聊城箭，全城意气常嚣嚣。王生二母朱与李，一井相逢誓生死。金石同心甘下人，呜呼忠节成连理。”其事尤罕。

余姚卢必陛者，孝子也。九崴，父芳病，思得蟛蜞炙。潜携一筐采沙口，为风潮所挟，得渔筏之，持筐终不释。叔茂无子，以为嗣。流寇乱，茂走避失踪，必升奔走诸暨山中访觅之。一日，遇虎匿高树，大呼“山神救我”，虎竟去。阅数月，竟得茂奉归。又逾年，土寇发，茂陷于贼，囚舟中。必陛匍匐探之，绕岸哭三昼夜，贼感动，引至茂前。贼首某欲胁茂降，不从，临以刃，必陛冒刃叩头乃免。初，茂有女忌分其赀，屡倾之。茂卒，必升以母命往云间，女使人途击之，幸不死。归，自言不谨被盗，恐伤母心也。知必升者咸曰“孝子。”钱文端诗云：“姚江孝子蕙江孙，幼后于叔以父论。父病思食江味鲜，携筐潜影走江滨。江涛一啮绝攀援，渔人救之乃得全。无何亡命来黄巾，父子相失啼且奔。中林遇虎虎则驯，得父所在笑语温。渠魁就歼余孽存，贼舟载父行欲殉，绕舟痛哭声已吞。贼党感之急遣还，父老疾作宿草间。贼平奉归卒里门，手土筑冢血渍殷。母有爱女爱更遍，谓非所出宜弃捐，陷以非罪终脱然。密遣所匿伺诸原，投之以石中项肩。侧身一跌如干钧，母得其状心乃欢。天明独归为母言，负罪引慝泪如泉。愿守宗柘终余年，货入非所敢私焉。母亦悔悟劝慰敦，王祥佩刀古所传，姚江孝子殆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