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朝诗乘

明太傅延唐东江、查初白，设帐郊墅，亦日怡园，其地名水磨。东江《哭恺功》诗云：“犹有高斋旧宾客，可怜水磨好园林。”其明证也。《宸垣识略》谓在海淀者，误。东江《园居衤集咏》有“一篱缠结花为障，四面丛攒柳作城”句，想见郊园胜。东江举康熙戊辰进士，不与馆选，仍留明邸。值圣祖临幸，明相语次，以东江学行上闻，垂询年历周至。寻召见于乾清宫西暖阁，问《易》义及宋元佑党人事。命内侍引至南斋，试以时艺、律诗及闰月赋，因得登用。里居时，犹蒙天语询及。其《挽恺功》诗有云：“便殿同时对迩英，羡君瞬息到公卿。”盖尝同应召试。当理密初废，圣祖召廷臣议储位，恺功与马齐等倡举冗袄，以是不见容于世宗。身后予谧文端，饰终犹渥。而追谴之酷，乃至以“不忠不孝”题阡。东江诗有云：“百尺寻幢自古危，彭殇同尽是前期。功名终始窝非福，似续萧条却可悲。”当时已有先见。恺功早岁咏，其从初白学诗，亦东江为乃父言之。初白《追忆》诗云：“忆昨狂吟不自羞，琼瑶屡报木瓜投。名园劈纸移朱舫，绮陌回鞭避碧油。花下清尊殊跌宕，雪中白战也风流。唐衢去后交游冷，忍听嘤鸣出谷求。”唐衢，谓东江也。初白晚入翰林，适恺功以协揆掌院，酬唱颇密。然于恺功屡称“院长”，诗中且以“老门生”自居，若不敢抗颜者，迥异东江质直矣。

顾侠君居京师上斜街，以“秀野草堂”署膀。王麓台为图而朱竹姹记之，一时文讠燕甚盛。初白题图诗云：“可怜相见凤城西，僦舍还同燕子栖。犹能折柬致朋旧，局促肯放诗名低。”承平时，邸居虽冷，亦有佳趣，吴南村谕德有《秀野堂公讠燕韩慕庐扈跸还朝》诗。侠君吴中所居为秀野园，乔无功庶常《秀野堂观监歌》则咏其吴中事有云：“是时新正且未破，上元虽过监犹红。周遮何止树万丛，枝枝缀蜡缘春虫。碧天沈沈未上月，青梢濯濯初弥风。池塘水泮新水渤，远近影落无边中。林亏竹蔽各窈窕，疏者得密密者重。不夜亭边听填咽，银花火树何摇溶。拔地一塔并两峰，黑云半截垂天虹。光焰或窃舍利颗，雷峰不待南屏钟。葡萄一架制最工，百千苹实缠拢枞。长安担头笑琐细，令我远忆浮槎翁。楚鞭忧击声摩空，动地鼓愕渔阳攻。旃幢旌节遍山出，三里雾合昏穹隆。哀丝豪竹乐未终，化人城与仙山通。飙车电毂如有逢，妙严彷佛来香踪。紫霞之衣金绡崆，并桃冠子遍肾浓。白咽红颊青青瞳，临水隔花小队恭。五花寂寞嫌幽宫，青虬跃跃白凤雍。采珠拾羽共游衍，笃蓐一发云已封。”烟火迷离，令人神往。注谓：妙严，梁武帝女，遣墓在秀野园内。

明制，设驯象所，置锦衣指挥一人领之。凡大朝会，驾辇驮宝皆用象，受禄视武弁有等差。国朝仍之，而不置专职。象房中有入观者，能以鼻作篥、铜鼓声。观者必持钱畀象奴，乃如今献技。每岁六月，牵象至宣武门外城壕洗之，肩摩毂击，如观水嬉，沈归愚诗所谓“都人灌呼看洗象，车马蚁聚群奔忙”者也。其初不限定日，王继皋有《六月九日观洗象》诗，近代则率以六月六日。徐健庵官编修时，居上斜街，后门临壕，尝于洗象日置酒，邀客恣观。姜西溟《健庵筵上观洗象》诗云：“长安六月三伏始，主人门对御河水。御河流水声潺潺，玉泉奔赴城西湾。是日都人看洗象，立马万骑车千两。曼延蹴鞠罗岸旁，吹角鸣铰沸川上。满堂宾客何从容，基局未了酒不空。日中报道象奴出，至尊朝罢明光宫。魃形诡貌三十六，一一骑就深潭浴。云起乍疑龙蛇涎，湍回更与人翻覆。须臾小吏前推排，将军拔营群象回。就中一象行踯躅，齿毛脱落颜摧陨。长者谓余岂解事，此物经今不知岁。闻说先朝万历初，贡车远自扶南至。中更四帝时太平，一朝闯贼残神京。忍死不食三品料，俯首泪下声哀鸣。沧桑变换忽尘梦，勉强逐队留余生。茫茫旧事君莫说，劝君且尽杯中物。”西溟身世蹉跎，盖以寓感。洗象诗甚多，张筵邀赏则仅见也。

明代《实录》，例于蕉园焚稾，马仲房《西苑纪游》诗注所谓芭蕉园者，即其地也。顺治中，于此改建佛宫，榜以“万善”，延名僧讲法其中，敕内臣十二人萝发受牒，列居左右。世祖上宾，圣祖不恒临幸，外人或与僧有旧，得入瞻览。海盐徐沧浮以选贡入都，有《宿始上人房》诗，误作“椒园”。后二十年，作《怀蕉园旧游》二律云：“蕉园池岛旧西清，二十年前向此行。身到尚疑来梦寐，追思真觉异平生。千章桧识前朝物，万善宫悬圣代名。读罢昔贤西苑什，沧江怀旧不胜情。”“团殿凌风翠霭凝，曲阑曾记晚来凭。银台坐水琼华月，玉镜行天太液水。霄汉昔年身偶到，江湖此日梦谁能。瀛洲词客还相诧，愧书生一度登。”又，滋阳牛阶平《空山堂文集》中有《蕉园集序》，谓“《蕉园集》者，吾友颜子懋侨，教习内廷万善殿之所作也。”懋侨以乾隆五年内直，教授中涓弟子。意其时宫中不复延僧，钟梵之场，一变为纟玄诵之地矣。

近畿有大小汤山。小汤山离宫，康熙时想并建，苑中水性特燠，千叶莲九月犹花。铅山蒋师退《汤山》诗云：“大汤山傍离宫起，小汤山卧离宫里。汤泉汤汤两山边，漫山竹柏笼御烟。方池金锁讠移室，余波玉沼生台莲。严霜已逼行客噤，残葩尚夺宫妆妍。翠华不到今几载，膏腴泽环山田。我昨歇鞍泉上坐，不得一湔尘土洗。骊山夜月忆旧游，廿载春梦破。那知羽卫司掖门，中有烟火神仙孙。名姓才通哑然笑，两家交道千秋存。为言此地原荒址，仁庙中年乃经始。画苑名家焦若真，图进新宫易数纸。从兹琼液涵恩波，山灵拥戴泉龙喜。”相传泉源含有丹砂，浴者可以却疾。盖山川泞蓄之奇，及盛明而毕献也。遵化州汤泉，圣祖以地近孝陵，屡奉慈圣游幸，亦建宫其上。康熙辛酉三月，驻跸马兰峪，命从臣二十二人周历游览。纳兰太傅（明珠）赋《汤泉应制》排律云：“御天乘凤辇，浴日起龙池。淑景黄图早，朝晖紫幄披。落花萦彩仗，初柳拂珠旗。野迥纡皇览，銮停拥地只。翠岩深商筱，琼构郁参差。萝磴时留跸，松门不翦茨。方塘含皎镜，文净连漪。却望陵园近，弥深弓剑思。山川开丽瞩，草木得华滋。豫悦千秋洽，阳和庶物宜。每勤长乐养，独奏广微诗。溜暖春频驻，波暄律罢吹。逾涯涵帝泽，曲逮被臣私。并命观温渚，相将涉涧湄。气凝浆五色，味绝露三危。凛节何由度，恩光实在斯。赤鳞游自异，锦雁饰奚为。瑞已徵灵液，祥应颂玉芝。远侔尧德俭，只法禹宫卑。孝理能驯鹿，仁风久化鸱。抚躬多窃幸，好爵久相縻。喜共清泉挹，如从丹洞窥。濯磨欣有赐，调燮愧无奇。愿托潺水，年年奉圣慈。”是篇实其子容若代撰。或删节之，刊入容若遗集。

长杨校射，细柳劳军，万乘所临，七萃生色，而在昭代则为常例。天聪间，三举大阅于盛京北郊。自顺治十三年至雍正六年，大阅屡书于册：举于南苑者凡十有一，举于玉泉山者凡四，又举于王家岭、芦沟桥、多伦诺尔及阅武楼、畅春园者各一。地无远迩，罔不亲，张我武义，励彼甲裳。其初无定制，定为三年一举者，从鳌拜议也。厥制，先期张幄殿，设宝座，备列甲胄、弓矢、橐鞑之属，武备院任之，八旗以次列营幕。及期，向晨，诸军就列。上御晾鹰台黄幄，结豹尾班三旗侍卫，左右侍建金龙纛二，纛前列亲军海螺十二，内大臣、侍卫、亲军环侍，王公大臣班立。进茶讫，上御甲胄，佩橐鞑，乘骑临左翼正蓝旗，启鹿角门入。阅至右翼镶蓝旗，启鹿角门出。复升座，大司马请鸣角。幄前画角鸣，亲军海螺继之，递传至鹿角前，于是鹿角前锋护军海螺齐鸣，令海螺以次退至台下。正黄旗汉军发信三，鹿角兵间鼓而进，枞金而止。俄红旗麾举，钅仓并施，凡九进。更进，则连环齐发。既毕，鹿角开八门，八旗藤牌兵出排列，随金鼓而舞。舞毕，汉军、满洲鸟枪兵，自鹿角出，依泛列序施放，而进步，而连环。首队护军结队自鹿门出，次队继之，鸣螺呐喊，依泛就列。既而两翼马队驰骤呼噪，左右交冲，钅仓鹿角兵前锋，护军队殿后，以次结队退。礼成赐食，颁资有差。钱葆酚舍人尝扈从西苑阅武校猎，其诗有云：“追风天马赤，迎旭御袍黄。襄野超轩帝，昆池迈武皇。”述圣武也。又云：“御前标姓氏，帐外列弓刀。短褶鹅儿色，华缨孔翠毛。”纪期门也。王兰泉侍郎《大阅恭纪》五律多首有云：“校尉三河将，良家六郡兵。钩陈森御宿，天驷走星精。虎豹韬钤秘，龙蛇阵势横。欲呈猨臂技，鸣镝各分明。”“表貉遵周礼，驱熊迈汉年。公矛千队集，樘盾六营先。十鼓周宣字，双龙夏后篇。风雷军令肃，隐隐出中权。”“山海黄图阔，星辰紫极雄。高台连渤碣，别苑接崆峒。日动旌旗影，秋高鼓角风。三驱仍习礼，宵旰念深宫。”“威斗璇玑北，长城渤海西。羽林同末首，属国尽雕题。向晚云霞丽，回军壁垒齐。共调朱鹭曲，惧喜动群黎。”时方奏平回之绩也。国俗尚武，入关后，深恐蹈文胜之习，诏书所布，恒勤勤焉。每岁冬至后，又有“水嬉”之制，选羽林做飞，分棚踯踟，设旌门，整编伍，或竞趟步，或射悬球。上瀛台或五龙亭，躬御水床，第其高下，分别旌赏。王德甫《瀛台观水嬉》句云：“球门弓矢三番接，画舫旌旗五色裁。”盖行水者按八旗之色，各负小旗，与弓矢相闲。高宗有《水嬉赋》纪之，岁晏嬉娱，不忘戎备焉。

周恒轩明经（龙藻）《赐租行》云：“康熙二十三年冬，翠华拂天来江东。时巡钜典废己久，郡国始识虞周风。圣明御宇忧赤子，疾苦历历彻九重。岂惟顿递罢骚驿，耕敛在目常忡忡。三吴一隅傍湖海，水潦闲岁惊尧洚。涂泥厥土赋下上，其后百倍于域中。哀此泽国凋疲地，徵求旁午烦大农。上供强半竭脑髓，督责反谓财赋充。是时持节有汤父，入告寔与皇心同。度支经费关军国，不得骤免租调庸。丁卯建丑月初吉，恩纶浩荡颁紫宫。科徭累累许现放，白骨起肉流膏洪。欢声如雷喜气，吾皇犹欲哀其穷。常闻五载乃一狩，盛世盛事忽两逢。銮与甫入淮南境，屋早已回宸聪。非常之泽古难再，至今独叹吴民蒙。旧逋新欠悉湔洗，覆冒直比天穹崇。上憾汤父死未睹，喜极下泪双眼红。”苏松赋重，沿自前明，积逋相仍多矣。汤文正抚吴，尝请蠲十八、十九两年灾欠，请除邳州版荒田赋，又请蠲明万历时所加九厘饷，又极陈苏松浮粮之困，先后奏免额赋数十万两。其时江北州邑又屡被水旱，文正以为民气未苏，教化无自而行，故怒焉忧之。至是恩纶再沛，闾阎相庆，而益不能忘汤公之惠也。国史本纪载康熙二十五年十二月，免直隶、江南等省被灾额赋，而文正薨于是年十月。又，恒轩《谒明孝陵》诗云：“尚喜龙回驭，重闻骑捧香。尝修异世，肿飨动今皇。”亦纪甲子南巡事。

八旗别设善扑营，简大臣领之，由来久矣。李君绣诗云：“踯鞠分曹选近班，搏熊身手锦衣还。先皇神略何人识，手缚神奸一叱间。”谓圣祖诛鳌拜事也。鳌拜柄政，恃上冲龄，事多专擅，屡矫诏杀大臣，如大学士苏纳海、内大臣飞扬古、直督朱昌祚、巡抚王登联皆是。相传上于宫中，每聚小奄指挥之，为扑捉之戏，鳌拜益玩之。一日召对，忽震怒，立命群奄执之而韶布其罪，渊默雷声，一新百度，朝臣震慑。善扑营或防于此。同列敢讼言鳌拜阙失者，惟冯文毅与熊文端。文毅尝疏言，本章既批发，不宜反汗，鳌拜欲罪之，上特旨嘉许。盛京工合侍郎缺，旬日间，三易其人，文毅力言其不可。又疏言广东盗贼充斥，宜严总兵官处分。首相班布尔恶其直，搁不行。圣祖命取阅，称善，下部行之。康熙初，议遣大臣廉察督抚，公力争，吏部侍郎太必兔恚甚，瞠目奋拳。公徐曰：“会议也，独不容吾议耶？”疏入，上韪公言，事遂寝，太必免反修好焉。微圣祖知公深者，危矣。其《偶拈》五言绝句有云：“大道本自然，欲昏则不见。不识刚近仁，气质何由变。”“愚人寡特操，妍媸喜随语。出口已茫然，汝心那得许。”盖由学道有素，故能置祸福荣辱于度外而卓然有所树立也。又，《扈从南苑阅武》句云：“三驱非黩武，衔莫轻规。扈从耕错云，所期惟孝敬。不惮问蒿莱，平凉奏捷凯。歌云诏书甫下尽欢呼，士女壶浆已载途。争说将军非嗜杀，更蠲逋税问民苏。”导扬主德，皆深得大臣之体。

圣祖南巡，特擢苏州守贾朴观察常镇。贾治郡，屏请托，以廉平为政，采其循声，故有是擢。诏下，苏人持黄帜，遮道乞留者数千人，乃命移领粮储，仍兼知苏州。噶礼督两江，劾罢之。贾字素庵，景州人，有诗自纪云：“一瓢饮吴水，仰答天家恩。”及罢归，州牧周铍为榜其别墅曰“惟饮吴水”。其事迹与陈沧洲先后略同，而人罕知者。

吴县王元音（钅享）以孝廉官定边令，有《定边杂咏》云：“龙驭时巡远，民庐旧寝宫。青苔缘闼古，苍鼠穴阶空。笳静关山月，弓鸣草木风。庙谟能制远，宛马来东。”“西邑天戈指，军行万里强。阵云连地板，塞草竟天长。逐队纷鹅鹳，迷途困脯骗。晚来亭鄣望，日落戍旗苍。”纪圣祖西征事也。注谓车驾巡边，驻甯夏，讨服贺兰山后诸部，途经定边，尝宿范姓民居。为当时载笔所不及。当西征军兴，有戍员输粟助边之令。钱塘顾桐村（永年）宰甘肃华亭，因事谪戍关外，遣次子栋代输粟军前得释。其《栋儿代运北征》诗云：“天子方自将，临边极西域。一挥百万师，灭此而朝食。转镶出关中，士不苦饥色。我沐浩荡恩，愿竭疆场力。马革可裹尸，行行何所怵。忽闻先慈讣，一恸气欲塞。官符火速催，性命在呼吸。有儿立我旁，垂头但悲泣。长跪前致词，此行是儿职。巾帼且从军，须眉甯弗及。结束弃儒冠，弓刀亲自执。跃马去无踪，路旁心恻恻。望眼远莫穷，吞声独归宅。”生离之痛，不忍卒读。《赴戌时偶作》有云：“曾罹钩党自书名，国士知深一死轻。有罪敢逃犹苟活，受恩不报总虚生。”又云：“诛求岂必尽吹毛，名教如何置我曹。一死许人忘母在，九重无路觉天高。”是知谴戍非其罪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