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朝诗乘

朱竹姹之直南斋，后于高江村。内直甫期年，以携仆充供事，录四方经进书，为掌院牛钮论劾降调，并夺赐第。竹坨诗有云：“诏许移家具，书难定客踪。谁怜春梦断，犹听隔城钟。”即是时作。或谓为江村所排，然二人固夙契，江村退居后，竹坨以姚云东《寒林瞿鹆》立轴赠其生日。江村题二绝句云：“瞿鹆无言立北风，孤村竹树自成丛。不知锁向雕笼者，得似寒山野水中。”“野港菱湾起柁风，往来不离稻花丛。茂林茆屋栖迟惯，忘却多年直禁中。”跋云：“昔与竹姹同直南书房，每有江湖之思，今共在寒山野水中矣。”竹坨亦有诗云：“云东三绝见唐风，貌得山禽占竹丛。谁分偶然题句在，两人心会不言中。”盖风格虽殊，而感遇则一。此轴后入内府，高宗御题云：“瞿鹤何曾畏北风，雕笼常锁海棠丛。竹窗既有江湖思，何事颈怀玉禁中。”意薄之也。竹姹左官，寻复秩，其归以引疾。圣祖南巡，犹拜御书“研经博物”之赐。江村自宫詹罢归，且再起为少宗旧，盖内直诸臣眷遇尤厚云。

内直者多赐清秩，亦有屈于俗吏者。李复堂以画供奉，后为滕县令，仕途屡蹶。郑克柔赠诗云：“两革功名一贬官，萧萧白发镜中寒。回头痛哭仁皇帝，长把灵和柳色看。”汪山樵善书，内直出为醴泉令，值万寿，进诗册，上指问诸臣：“何人所书？”咸曰似陈邦彦。上笑曰：“此邦彦妻弟汪某也。”诗字俱佳。后亦绿事失官，二人遭际适相类。胡羡门郡丞（蔚）追咏山樵诗有云：“几年著作直承明，万寿诗来御榻横。曾说九重亲赏识，是何年少笑韩。”即指其事。羡门需次河工，弃去，客死滇西。其《望远》诗云：“时名四十竟蹉跎，斩愧明公奖借多。记得小沧浪旧事，何曾自著虎皮华。”同堪惋叹。其入官由拔贡。向例，六年一选，自乾隆丁卯始改为十二年，秦西岩《送程贡士北上》诗所谓“倍隆科目，初春贡上雍”者也。附记之。

天台齐次风斋头生竹，一茎两歧，枝节相对，是年擢大科。胡天游诗云：“雏龙脱甲便捎云，十丈瑶胎两俨分。幽褴乍惊新送瑞，列仙原识旧同群。”传为佳话。施愚山家宣城，庭有古梅，久不花。己未夏，忽作二花。是日，适得孙如斋、茅楚畹及第之报。如斋，宣城人；楚畹籍长兴，亦居宣城也。越数日，又作二花。愚山与高阮怀召试，同授馆职。梅瞿山为作瑞梅图纪之，题咏甚富，此与宋贤金带围事相类。盖事有适然，亦以见承平科名之重。

大臣予告，恒邀荣锡，而海昌陈文勤（世倌）为特优：晋阶太子太傅，谕令俟舂融，从容就道。陛辞日，赋诗宠之，复赐筵、赐第、赐路费，令驰驿回籍，在家食俸。将行，命部院堂官往饯。临行，命在京官员饯送。归途所经，其有司在二十里以内者，咸令送迎。抵里后，巡抚两司以时存问。俟家居一二年，自揣精力尚健，仍来京供职。凡兹异数稠叠，具见明诏，洵旷古之隆遇也。文勤《纪恩》四律云：“丽藻高悬列宿寒，宸章捧出五云端。九天韵入钟镛响，一字荣同华衮看。夙夜只臣职负，江湖难忘主恩宽。琳琅圣制辉星日，渥泽常依墨海澜。”“特尧厨出上方，九重祖帐拜恩光。愧尝金鼎盐梅味，喜黄封雨露香。玉膳琼尊来赐第，鹓班仙侣话归航。东都门外分携处，车骑还看溢道旁。”“纶扉窃禄厕班联，老去长疏傅贤。归橐更邀天府赐，投簪仍给大官钱。素丝自守青毡旧，黄发还娱白社年。圣主施恩皆格外，篚颁直许到林泉。”“陛辞感激涕痕垂，春水抽帆去路迟。乘传共看飞彩鹉，呼嵩还愿拜彤墀。郊迎不计邮程远，存问先邀天语慈。赢得都人传盛事，衡门归老太平时。”文勤自宪副迄入相，仅历户、工二部，迁转最速。同族兄弟叔侄，并列清要，门望甲海内。事上以诚，每敷奏及民间疾苦，必反复具陈，或继以泣。上辄霁颜听之，且笑曰：“汝又为百姓哭矣。”迨高宗六次南巡，文勤已前卒。值谕祭历代名臣，自周公以下三十余人，特命以文勤、文间增列。（文简名元龙，言从圣祖征噶尔丹，官至大学士，其同族也。）尤为旷典。世称“海昌陈氏三相国”，素庵与文勤、文简也。

朱笥河《题昆山王林楚舍人家庆图》云：“三徐三昆东海最，锦气珠光独无对。收罗诸老擅著书，杂逐名流号征汇。附正祛邪展转劾，我先人后须臾得。雨雷咫尺局几更，云烟变现看乌测。君曾王父醒斋翁，当时坦腹匡东。喧语徐家贵相贵，逸才王氏中书中。美服指人室鬼瞰，蚌鹬相持浪相。群飞有口刺天纷，中立无身集菀暂。瞥焉一顾吾可归，都门祖道送者希。寥廓焦明今则有，江湖专菜古所思。不是家乡爱平远，此中人以徜徉显。玉山一集坐顾瑛，乐川三月泛陶岘。”时笥河视学闽中，应林垫曾孙福甯守若常之请而作。“坦腹”、“贵相”诸语，谓林为立斋相国女夫也。按：彭尺木《立斋事状》，林垫为其外兄之，女幼育于公，都御史董讷误以为公。又，林尝以中书保送科道，未必非由立斋援引；嗣被劾去官，亦非拂衣归隐者。笥河当据其后人所作家传，未及深孜。然所石名流杂沓，则东海之门客可知；所云“雨雷咫尺”、“蚌鹬相持”，则其时之朝局又可知。缔造之初，懿纲未定，固不得专咎东海也。

韩城刘乔南中丞，初以行取入台，有直声，出为赣南道，罢归。值西巡迎驾，圣祖指曰：“此刘胡子，何不官服？”即日起用，氵存擢黔抚。时大军征策妄阿刺布坦，白念年且八十，具疏乞休，以六事密陈，曰：重内治、勿勤远、请息怒、慎用人、核名实、重国本。且云：“在廷谏阻无人，臣老且死，不敢不言。”疏上，命赴军前，周阅筹议以闻。知交虑其衰老，乔南闻命即行。许谨斋《感兴诗》所谓“迂疏漫说干英主，垂老锋车绝塞行”者也。抵巴里坤，疏请增屯转饷，意在屯哈密之东，以逸待劳。严旨切责。念治黔得民，仍令抚黔。谨斋诗云：“长驱万里赴雄边，白发书生已耄年。带甲连营冰雪裹，更烦增龟议屯田。”“瀚海飞沙水草空，鸡皮冻损雪山风。庙堂自有平戎策，垂死忧天笑此翁。”“甲仗旌旗陨雪霜，飞刍挽栗说赢粮。夏虫不到天山外，曾见冰坚八尺强。”“八十文渊困据鞍，玉门生入请休官。虚言无实空成笑，不死依然汉法宽。”悯其愚忠而悲其远役也。旋黔甫半载，命赴喀尔喀垦种。又四年，乃赐环，复职留京。康熙六十一年，与千叟宴，褒其直谏。雍正初元，世宗召见，谓为先帝老臣，温谕良久，命其子炽扶掖出，赐御砚、朝珠归里。卒年八十有七。

王云冈诗云：“昨天子诏史馆，国殇勿讳彰前劳。阐发幽潜圣朝事，启公衣裳出旧笥。”谓康熙丙子诏饬史馆，于殉明事勿讳。其从祖械，唐王时守建吕，殉节，后于乾隆丙申，追谧节愍。云冈南巡献诗，得直内廷，与选宋、金、元、明四朝诗，与王麟照同赐翰林者也。又，圣祖南巡，幸华亭，求董文敏裔。其孙建中应诏，进所绘《蟠桃图》，即授荆门悴，时称“董桃”。李紫逢（礻是）《云间杂咏》云：“华亭公子老家山，秋草荒祠闲。曾自至尊清问后，‘董桃’一夕人间。”搜扬幽隐，旌及异代，曩未有也。

《全唐诗》原本为德清徐苹村手辑，苹村孙志可校刊，样本成，腐摺赴畅春园进呈。寻颁御序，并赐金刊版。志可恭纪诗云：“笺街彩凤赐天章，环列儒臣意悚惶。序冠三唐垂宝册，恩承奕世荷龙光。典谟郑重颁新制，云漠昭回灿异芒。何幸草茅来禁近，殊荣忭舞玉阶旁。”“直庐清切傍龙池，钤索频传日影迟。街命中宫天语近，传钞学士御香披。颁来朵殿恩何渥，捧到江乡宠倍滋。报命重闱差不负，递邮先慰倚闾思。”志可为查悔余宗伯门人，悔余赠诗云：“方讯遥传久系思，压装书重路逶迤。选楼体例开鸾掖，佳集传钞在凤池。风雅已承三世业，姓名特荷九重知。口宣手敕街恩重，好副重闱服命期。”“衔恩”语谓圣祖嘉苹村耄学，由侍读超五级，擢礼部侍郎。稽古之荣，至矣。

高宗南巡，屡幸陈氏安澜园，袁随园诗所谓“鸟歌花笑有余惧，新得君王驻跸看”者也。无识者以乘与降礼，恩若家人，遂妄有疑揣。不知行跸所经，故家多蒙临幸。圣祖乙酉南巡至松江，幸司农王鸿绪家园，赐《松竹》匾额及诗扇楹联。称其花木甚大，知是旧园；又云金丝桃最胜。明年丁亥三月金陵大阅，复幸松江。时司农扈跸归里，圣祖亲临其第，设膳于园，赐天庖百器于其家人，并赐司农红绒结顶、东珠纬帽、团龙袍数事。又三年致仕，绘赐《金园图》卷，其恩遇亦不减海甯陈氏。司农纪恩诗有云：“当年岩壑产三芝，五色光芒见者奇。漫道嘉祥何自验，始知天子有来时。”昆山徐氏园第亦盛，其时惜已荒废。陈梁叔《游昆山》诗云：“前山坡ヌ后山孤，清秋一客穷嬉娱。山前落日看平芜，东海书楼片瓦无。当时兄弟遭明圣，宾客独夸司寇盛。东南遗逸记鸿文，辇毂人才归藻镜。相国立朝持谠言，本朝补谧当谁先。洞庭归来纵遗议，平生风雅犹高骞。编插斯楼万丈光，那知倏忽竟销亡。并无旧话《桐阴》续，空有遗篇《锦瑟》藏。君不见横云山庄开史局，两行羽伎森红烛。百年文物数江南，岂意故家有零落。”横云，即谓司农也。龚芝麓《凤池园记》述圣祖言：“揞绅家居，当使知有田园之乐。”潘西圃序《怡园词》引之。

吴中拙政园为大宏寺故址，明嘉靖中，御史王献臣得之，葺为别业，文待诏有图。御史子以博负，归里中徐氏。国初，海昌相国得之，大施葺治。中有宝珠山茶三四株，花时特盛，梅村诗所谓“艳如天孙织云锦，桢如姹女烧丹砂。吐如珊瑚缀火齐，映如凌朝霞”者，世推其状物之妙。海昌戍边，是园迄未一至。籍没后，为驻防将军所得。后归吴三桂王永甯，楼台歌舞，一时复盛。吴叛，永甯自尽，园改为苏松道署。缺裁，复散为民居。其梓楠碱勒，皆输京师，供将作。陈其年诗云：“此地多年没县官，我因官去暂盘桓。堆来马矢齐妆阁，学得驴鸣倚画栏。”其荒翳可想。王农山后《拙政园歌》为永甯作，有云：“借问谁为一世雄，太原公子父元戎。秦王昔有吹箫，郭令今为阿妇翁。口藉霆威茅土重，身凭岳势海天空。客僮五百朱缨满，厩马千群玉勒同。”言其贵盛也。“池台未毕点染生，郭尖赵鬼善逢迎。图书邺架牙签美，邱壑平泉石笋精。那惜闾阎兵火尽，遍欺房杜子孙赢。兰亭购得三千锦，赵璧绐来十五城。”言其豪夺也。“春雨春风三女冈，吴王小玉望韩郎。缑山白鹤方回翅，洗马朱颜已断肠。滇南万里无消息，广柳铭旌太行侧。宝玉遥遥细马驮，佳人冉冉钿车出。即求纵博少儿郎，再欲攀花无狎客。空留华屋入青云，铁凤铜乌飞不得。”言其事败籍没也。厥后，郡人蒋诵先于其地重葺复园，有《复园嘉会图》。蒋氏陵替，归武林吴氏，其左右割为王叶二园。曲园翁诗云：“百年依旧此楼台，三径重为蒋翔开。见说复园盛游发，屡招佳客共尊罂。”“自古园林有兴废，又闻风月属延陵。春风秋月游人口，只解‘吴园’两字称。”“吴园花木还稠叠，水竹平分王与叶。王叶园中半绿芜，不及吴园盛蜂蝶。”叶为筠洲副使（士宽），由举人中书官至甯绍台道。家居，每集诸生会课，不受修脯。于园之隙地，仿为号舍数十间。一日夜督为七艺，而评其甲乙。供喂必丰，赴试者有赡。张瘦铜尝与课，列第一。《题筠洲遗象》云：“临顿桥连北寺横，叶园花放树藏莺。曾分笔砚叨精馔，也抵黄炉万古情。”笙歌台榭间，乃有此酸寒风味。

京师巡城御史分为五城。宣武门外大街以东为北城，其西为西城。王文靖怡园在南横街，其广跨西北二城。沈纶翁太史少游都下，被酒过横街，值怡园诸姬归院失避，以爆竹炙面而归。时人有《上元》绝句云：“宣南坊裹说遗闻，丞相园林步障分。犹记笙歌归院落，一时憔悴沈休文。”文靖孙某举京兆试，宴同年三百人于园，镫楼彩树，犹擅胜。熊涤斋太史年十五，在坐。后预随园灯宴，已重赋《鹿鸣》矣。为随园述之，随园有诗云：“谁倚银屏坐首筵，三朝白发老词仙。道看羊侃金花烛，此景依稀六十年。”相传有华亭张造庵者，能以意叠假山，参用营邱、北苑、大痴、黄鹤诸名家画法，峰峦湍濑，曲折平远，巧夺天工，怡园山石即出其手。文靖昆季，园第毗连，曰忆园、曰忏园。查初白诗云：“花萼居相望，平泉第对开。”盖均不出横街。钱捧石《忆园赏海棠作楔饮图用王右丞韵赋诗》云：“绛萼缀新枚，笼烟蓄露开。须邀薛公序，亦问杜家来。檐色申牌暝，阑阴劫字回。不知香气减，冉冉落深杯。”又尝与翁覃溪同赋《忏园》诗，园额覃溪所书也。伊用侯《游忏园》句云：“宾朋闲话平津阁，池馆斜连覆盎门。”则追忆文靖。乾隆时，三园拆卖略尽，犹存“曲江风度”赐额委荒榛中。汤西厓过之，有“今日城南韦杜少，旧时池上管纟玄多”之句。后韦约轩中丞（谦恒）赁居其地，故迹尽湮，惟四松尚在。乃构亭松间，补栽花树二十余本。纪诗云：“半亩荒园枕碧苔，小亭容我日徘徊。断无热客侵书幌，合有门生共酒杯。松石尚能邀月到，莺花遍为逐春来。平津车库寻常事，漫说当年蜡泪堆。”既又添构有椒书屋。未几，其宅易主，《徙居留别》云：“不知接叶成阴后，谁记山翁手自栽。”今其址何在，不可孜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