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朝诗乘

彭古愚里居，坚卧三年，不污伪命。乱定，撰《千日大梦记》备述贼中事，有《哭三君子行》。三君子者，福州守王君（之仪）、建甯丞喻君（三畏）、侯官令刘君（嘉献），皆不屈遇害，而王君骂贼死，尤烈。其诗云：“天地黯虽白日黩，为鸱为鼠何反覆。三月有客过江言，月望榕城人集木。出者仰天皆屏息，入者和窿保走肉。传闻男子得三人，伏尸流血耻臣仆。泣曰三人者为谁，客云以耳不以目。将疑将信听客云，迟之七口果来复，督臣不挠被幽囚，生死存亡握粟卜。屈指三山王邦伯，骂贼睢阳身为戮。碧水丹山司马公，含笑就刃无嚬蹙。刘今同时孰后先，刚锋交下血欤漉。上有猛兽正负峭。下有豺狠心久蓄。张牙开齿猜人前，眈眈视之欲逐逐。堂堂尽见七尺躯，下风稽颡但蒲伏。悬河谈天舌槁然，肝胆冰寒形神稣。三公浩气归山河，投身成仁彼所独。如是我闻闭柴桑，虚空掩口吞声哭。”九忠中仅及三君，盖就所闻记之。相传古愚拒伪命，至却粒饮水，椎齿出血。乱平，授三河令。邑当畿近，有中夜矫传内旨者，察其诈诡，延与语，阴遣人发其橐，具得奸状，真诸法。每治狱，发摘如神。闻有贼，即带刀驰马往擒治。累迁至粤抚，所至益励风骨。吕涧樵光禄诗云：“彭公起壶山，家世作忠孝。学术具经实，张弛殊功效。当其拒逆藩，天日相照耀。椎齿尚不回，况乃避拢要。剔厘晋二垣，折槛声清峭。升沈义命安，已复膺丹诏。天子咨曰鹏，汝其抚海崤。拜手秉节铖，单车爱之道。埋轮冀无，酌水明吾好。风俗用登醇，元气从此导。”当时称循吏直臣者推彭、郭，谓古愚与华野都宪也。

华野长西台，劾高江村、王横云辇植党招摇，同时俱斥罢，直声大震。会御史张星法劾东抚钱珏贪劣，珏奏辩谓郭绣尝致书，属荐即墨令高士达等。未允，嗾星法诬劾。事下法司，察致书属实，华野坐降官，寻休致。自是趾伏穷乡，足不入城市。再起，任楚督。横云方以大司寇督工高堰，华野入觐，语其同年友高渭师，自悔误徇人言攻横云。席间，指镫花为誓。渭师寓书横云工次，述其语。时同督隄工诸钜公皆集横云所，书适至，或闩可自白矣。渖阳范公曰：“此事圣衷洞晰，何用自白。”横云遂作书谢渭师，且赋诗书感云：“北雁遥傅袁浦音，文澜千顷寓言深。方知郄虑蝉人者，不出曹公伐异心。十载箭锋萦噩梦，一朝弩影息疑襟。转思圣主明如日，早豁重昏得至今。”“廉蔺何庸私忿争，缄书一幅是聊城。弯弓悔射投林翼，伐木重谐出谷声。烈火昆冈成往事，寒宵镫穗话平生。人言自古原难听？风雨凄凄空复情。”横云久直禁近，受圣祖知遇至深。尝谕令：“事无钜细，以所闵密摺上陈。”盖几于心膂之寄。当日门户排，沿为风气。方横云被劾休致，江甯巡抚郑端再疏劾之。圣祖谕曰：“朕崇尚德教，蠲涤烦苛，礼遇臣工，期曲全终始。近见诸臣党同伐异，私怨相寻，虽已投闲，犹吹求不已，此等情态，朕悉知之。自今其蠲私忿、矢公忠，否则将坐以朋党之罪。”群喙始息。范公所谓“圣衷洞晰”指此。华野误徇人言，而必碍磋自明，其人终不失为长者。

秦小岘《题华野小像》云：“在昔康熙中，纳兰执朝柄。大冶寔佐之，百尔承使令。堂堂华野公，豸服司谏诤。愿为指佞草，抗章论时政。愿为鹰鹯逐，奋迹抑邪横。一旦尽降黜，臣直主更圣。”谓其劾明珠、余国柱事也。华野时宫佥宪，其疏备揭二相结党婪贿，及尚书佛伦等会议会推附加要索状。降黜有差。在朝伉直敢言，圣祖以“名臣”许之，然亦颇为佞党所构。公，鲁之即墨人也。佛伦抚鲁。诬劾公父景昌即伏法邑匪郭尔标改名冒封，部议追夺，并夺公职，逮治遣戍。上特有之，后以湘督入觐，具疏讼。佛伦时为相，上亲诘之，以疑舛对，乃饬补给封诰。谗构之深，诬及故父，事虽得直，亦可痛矣。华野子廷翥有父风，乾隆初，为嘉兴守。嘉善奸民富大等，诱幼孩残损之，访得实，置诸法，郡人呼以“郭青天”。邵民有夤缘呈控者，邑令与上宫皆袒之，廷翥独不可，坐是，忤上官，去职。上官罢，乃复任。诸襄七《三水行》云：“丑厉猖狂谁式遏，取彼凶残赤子活，人孰无情忘召茇。使君淡欲如水清，使君截犀如水明，使君持衡如水平。顽钝不才邀上计，篮簋不饬希脱系，抚字劳劳挂吏议。”为廷翥作也。宫斋多种梅，有“放衙静似阿兰若，宫与梅花一样清”之句，傲吏风裁，无名父。

康熙初军兴，需战马，有捐马之例：纳赀者，以银七十五两当马一匹，依所纳赀额叙官。饬铨曹别立班次，先尽铨授。或越格超擢，立致卿阶；或弃眚登庸，录自废籍。夤缘视为捷径，滥鬻甚于西园。而经收捐马之黄纯佑，且有违例营私、浮收入己情事。横云密摺论其弊甚详。同时复令民间以马输官，私畜者有谴。宋荔裳有《市驴行》云：“冏伯寺前黄纸下，黔首不得畜匹马。输官者后罪无赦，騄耳华骝弃中野。走马粪田史有书，房星天驷光模糊。柴车辚辚鸾喊喊，负轭者谁大宛驹。五陵富儿顾厮养，蹇驴价出龙媒上。素丝作鞭金络头，骄嘶奋鬣行长楸。”即是时所作。石晋置括马使，得无类此？

三藩既平，乃设满洲将军驻荆州，汉军将军驻汉中，是为八旗驻防之始。顾赤方有诗咏之云：“荆南形胜宜开府，纲领中原锁百蛮。昔日玉环争要地，更谁金剑独登坛。三分割据吞吴国，四达河山拥汉关。桑土绸缪钦庙算，即今江表早安澜。”“江上孤城聚八旗，殿前日夜羽书驰。箫笳旧旅初旋凯，龙虎新军再驻师。阻险公孙兵不守，屯田诸葛计何迟。山河一统尊王贡，圣主图经午夜披。”题为《荆南》，时荆州创置将军府，首任将军者噶尔汉也。厥后漠中将军不果设，而福州、杭州、江甯、西安、广州、成都次第设置，遂为定制。康熙二十九年，尝命张思恭为京口将军，嗣移将军驻江甯，于其地设副都统。乍浦分设驻防，事在雍正六年，将军鄂弥达与总督李卫议增习水操，移右翼副都统驻乍浦，仍辖于将军，置甲兵千六百名及战船、营房，诏从之。武康徐雪庐（熊飞）《寒夜与西纯斋都统话乍浦旧事感赋二律》云：“将军筹海夜频兴，兵卫森严士气腾。往日虫沙纷出没，前朝壁垒倏凭陵。戈船出哨寒吹角，战马迎城晓蹋冰。咫尺明州同设险，戍慢伯望见残证。”“墩城旦夕拥刀弓，出泛重洋羽檄通。千斛楼船斜照外，七星监火翠微中。投诚莫信刘香老，始祸应诛沈保童。独树营荒忧不捆，群倭曾此蔓江东。”纯斋名西凌阿，所制《乍浦城隍庙碑》，谓筑满城时，欲方其地，限居民徙让，惟十家营以陆孝子宅得不毁。其事可传。

渔洋《杂感》诗纪撤藩军事云：“陇水洮云外，传烽万里通。天兵张掖下，露布朔方同。贼已亡方望，时堪仗窦融。明年看置酒，图画满南宫。”“饮马洞庭阔，连营笳吹闻。南人知象主，汉表失番君。斑竹祠边水，苍梧野外云。何时真下濑，一试习流军。”“戮力还羌帅，孤忠有法王。不缘蒙上赏，何以儆无将。天狗过秦野，犁牛限鬼方。古来称陇蜀，成败几苍茫。”“一发东瓯路，悬军春复秋。何人裹马革，几辈烂羊头。礼比长公主，荣逾恩泽侯。圣朝宽大德，不死复何忧。”于南北用兵事迹桷具。其时滇南犹未下也。其《十一月十八日纪事》诗则纪平滇之盛有云：“云中露布下，琅琅动天地。十月日在末，军府秉谘议。雷动传滇城，十万连步骑。贝子坐武帐，诸道师总萃。将军拜祓社，遍裨怒裂背。搜穴翦狐鼠，然犀照魉魅。天上舞钩梯，地中鸣鼓吹。不遑濡马褐，况敢执象燧。胆落钟诅闻，约长发竞系。半年筑长围，屏息门昼闭。樵采路久绝，啖食到残龇。技悔巳穷，蚁援复何冀。孺子一七殊，伪相五刑备。自然天助顺，岂曰吾得崴。”世璠伏诛，滇疆复定。太平鼓舞。人有同情。其《五溪深》乐府有云：“今时鼠窃是何意，幽谷深山盗名字。东南盗贼应声气，将帅旌旄横满地。官军三载住长沙，万马齐驱非地利。壁垒坚营休士卒，食尽锋摧待其毙。”可与前诗参证。盖大军制胜，用是策也。力穷势偪，犹假帝号自娱，抑何昏昧。

王师既平滇，遂讨越崔土司，降之。越崔者，奢香遗裔。初为三桂征服。三桂败，彼犹负蜗。天戈莅临，势蹙归顺。初白长句纪之有云：“迩来桑海变须臾，此辈根侏未尽除。夷性陆梁还似故，朝家谋略故非疏。经营特借强藩力，辛苦开边一载余。至今父老犹能说，墨守输攻真劲敌。老窠地险石作城，要隘不容双骑入。铜牙毒矢毙濡缕，竹柄长矛利钩棘。马过岭捷于猱，革甲环身轻似叶。连宵斫阵万炬明，散入深林晓无迹。她神蛊鬼助饕虐，飞食人头吐人血。砦前路断临奔壑，失势一摧千万尺。四山伐木斯作厢，裹用牛皮冒生铁。石椒悬领下槌门，雷斧轰天巨灵擘。攀藤健儿气力尽，拍手蛮娘笑投石。重围坐困又经时，转粟方愁乏良策。岂知存灭总关天，渠首终成戏下悬。万岭提封开四郡，一朝腥秽涤千年。自此岩疆少蜂趸，余威远慑诸苗砦。空留徼外廓清功，自蹈人间僭亡罪。”述三桂平苗事也。碉谷深阻，机牙四伏，想见用兵之艰。又云：“此日重劳问罪师，乌飞三匝失栖枝。忽传耐德生还日，赵氏中山尚有儿。乌蒙犄角称甥舅，曾是安坤旧婚媾。也挈遗孤代乞展，复归双土希恩有。颇闻军令兢邀，满许闲出复兄远。土贡纷纷呈铁踣，庚苴往往赐银盘。寄语封疆诸大吏，从前开辟谈何易。莫贪扯手纳金钱，此事孤雏有深意。”盖以主抚为失策也。厥后种苗肆逆，屡抚屡叛，若有先见。

故事，殉难者咸予世职。徐襄毅（治都）之夫人，以命妇典兵死绥，特予云骑尉世职，命次子永年承袭，则三百年中仅见也。夫人习骑射、娴韬略，从襄毅出师，每自结一军，相为犄角。吴藩叛，进犯湖南。襄毅督师援彝陵，留夫人防江口。逾年，镇将杨来嘉潜结谭洪附逆，夫人脱簪珥搞师，沿江截剿，屡破之。其秋，叛军猝犯镇署，夫人中殁。蔡仁庵将军上其事，得。世传夫人《马上歌》云：“快马轻刀夜斫营，健儿疾走寂无声。归来金监齐敲响，不让须眉是此行。”洵不愧女中褒鄂。襄毅继娶某氏，亦能军，屡分兵破贼，后先娩嫩。

海盐俞叔颖少农（兆晟）《吴宫曲》云：“军声殷殷来李，犀甲晶莹照秋水。破楚门东铁骑围，君王夜醉扶不起。《白贮歌》残事已非，洞庭渔唱雨霏霏。至今城上乌啼急，犹听吴娘夜捣衣。”借夫差事哀三桂也。昆明王永斋翰读著《滇乘》，详及遗闻轶事云：有杨娥者为张氏妇，两家皆世为黔府护卫，娥貌美而娴技击。明黔国公沐天波殉难，娥夫道死，娥从家人归，恨三桂甚，欲报警，苦不得近。乃卖酒城西，亲妆当绾。吴部曲争过饮，相与为恶谑。娥执其尤无状者，提投狗窦，沃以沸汤。其党群起击娥，娥一奋臂，众皆披靡。事闻于三桂，将纳之，娥忽中寒疾死。永斋尝遇酒肆故址，赋《当炉曲》吊之，章君曼题其后云：“旧迹勋庄瘴雨昏，从亡羁拽解酬恩。行人莫唱《杨花曲》，舞向金沟是泪痕。”“当炉岂为慕临邛，匕首深缄意万重。天斧何曾宽老濞，只怜不污镇娜锋。”

国初疆臣，李文襄外，推姚熙止、吴留村，皆起家牧令。三藩乱后，抚定东南，其功不在诸将帅下。熙止尝说耿、刘归降，又力保施琅办贼。初以举人知香山、澳门，贼霍侣成构乱，大吏不能制，熙止计擒之，旋遁，又率奇兵捕以归。大吏忌其才，诬以通海，将置之死。熙止诉于尚平南，平南上疏白其枉，大吏自杀，熙止亦罢官。作《香山衤集咏》云：“湿云愁结暮烟重，水白沙明何处钟。夹岸荻芦横野色，大江风雨暗孤踪。已经去国为迁客，犹有悲歌答老农。千古每多零落恨，不须此际叹遭逢。”“扁舟每渡铁城阴，见说农樵出远岑。圣主已宽边界令，逐臣未尽抚绥心。几年共尔栖荆棘，此日怜余载鹤琴。犹幸斯民还旧业，莫教寇盗再相侵。”“无数艨膛犯海波，我来守土竟如何。荒睡百事怡情少，孤岛三年战血多。献馘楼头腾剑气，受降城下起《铙歌》。弹丸若使劳臣在，未许潢池复弄戈。”“地居天末海滨东，况复迁离盗贼充。千里波涛孤枕上，万家饥溺梦魂中。寒援泣月移高树，宿鸟惊云过别丛。莫问当年临战伐，只今凭吊有余恫。”不以罢官为憾，而倦悄民瘼，仁者之言蔼如也。留村督粤，覆某都宪条奏粤东民困一疏，因极言盐埠渡税、总店渔课之害，请子豁除。又招民耕濒海荒地，设两翼镇兵分驻广、韶以严戎备，皆有远见，调古北口都统。去粤，陈元孝以诗送别，其述留村冶迹云：“忆公下车始，颇亦忧饣粥。旧染污未除，遐陬莽犹伏。冥心运元化，大力旋坤轴。三江匝五岭，九载皆秋熟。西开官田戍，东建花城筑。滨海弛苛禁，万艘街鲈舳。贵贱通有无，梯肮极倭竺，珍奇滥都市，技巧眩心目。南溟潮汐地，岛屿浮如骛。潮生尽淹浸，及退仍为陆。船行洲渚下，支络相回液。奸徒掉<鸟了>了，捷径飞驰逐。意外一疏防，坦途闻叫哭。自公严泛守，尺寸皆有属。摇扬芦苇外，碉戈闲红纛。徒旅晓夕行，孤客投蹬宿。相谓百年来，太平此时独。”谓广韶镇兵之设也。又云：“海关新榷税，使者忧盈缩。算课及渔舟，弃舟乃无屋。妻儿爨野岸，寝处依林木。减米获生全，赖公为补牍。”谓豁除渔课渡税也。又云：“胖舸数千里，发源自滇筑。攒峰割云日，利侔刀镞。盘据百粤西，大半苗蛮族。君长世相承，中华频改卜。其人殊倔强，其性同鹿。得失几微间，赴死如蛾烛。有明中叶后，每每用杀戮。泰山压群卵，安有不摧覆。于德乖好生，于武为已黩。内地况骚然，所得焉足赎。岂闻抵恶乌，辄以荆山玉。公威久已著，更用恩为育。召其点桀者，赐坐与酒肉。貂裘及锦带，照耀归穷谷。传谕与而曹，邻好宜修睦。毋自启衅端，祸及诸伯叔。君长咸感怀，稽首望辇毂。边烽绝无警，一路蒙公福。”谓其抚蛮之绩也。又云：“粤于丙丁际，后乱而先复。五营与有劳，恃功颇难畜。前人务优容，军政渐不肃。及公明号令，童牛初就牿。戢其骄悍气，帖耳事轮辐。亲随多骁健，功在《征闽录》。夹持类蓬麻，臂指从所欲。乃知养士效，远虑素所蓄。从来成功人，土视金与粟。恩赏既以行，有罚敢不服。公令重如山，其照明如旭。东西山海隅，萑苻罔遣毒。朝发夕已禽，群奸畏神速。大象本无形，政理难更仆。睹此一方民，安和易曩夙。足知良工苦，非取悦时俗。往者破厦门，举世共瞻瞩。谋断本独行，功成让先告。是知大臣心，舍己期相勖。世人见浅近，事事求表襟。安识国手，下著关全局。”谓其整军冶寇之绩。平台一役，悉用留村策，而让施靖海以首功入告，世尤高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