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朝诗乘

宋牧仲于康熙癸巳入朝祝嘏，御制《赠行诗》宠之，有“拔才吁俊入新篇”之句，谓乙西南巡，牧仲疏荐吴会人才，以十五子诗进呈。列集中者，后多橐笔禁近，独张朴村（云章）负才名，不与其列。王文简讶而询之，牧仲曰：“是我老友，故引嫌耳。”仆村《都门赠别管青村（抡）》诗云：“当年江左论才子，十五争歌大国风。愧我商邱呼老友，至今名不挂吴中。”即述其事。青村亦十五子之一，武进人，少育于外家杨氏，随舅观察名大馄者，扼逆藩吴三桂别将于贵西，叙功授余干令，在官有惠政。误去任，邑父老为刊“遗爱碑”，文为蔡立先广文所撰。青村赋诗答之，结句云：“故老莫瞻双柏拜，使君无意下南州。”盖邑署有双柏，柏下有轩，为文谯之所。青村《双柏行》所谓“余干衙斋两古柏，并驾层霄列双戟。高者孥云营鹳巢，低者拳曲瘦蛟脊”者也。后起官普安，其地民苗杂居，为立学舍，布文治。每岁首，持牛酒历十二土司，宣德通情，苗众悦服。其《普安灯词》云：“五色花樯巧翦裁，三蟾百榈火丛开。出无与载行无盖，露冕看山长今来。”“蛮娘曳袖采存云，窄袖长衫窄地裙。唱遍秧歌余自解，蛮方应不愧参军。”即行春苗硐时作。又有《夜观烧山》七古述其状云：“始焉一二星成行，乍隐乍见光微茫。忽焉彗孛厘天长，弧矢夜落奔天狼。丞相火城晨夜张，牛车[口享][口享]紫步障。天风吹荡随低昂，惊走虎豹眠牛羊，乌鹊突起还栖藏。”盖蛮荒草木营翳，漫山蔽路，行旅苦之。故及冬令，施以火攻，赤螵烛空，禽兽嗥窜，亦奇观也。青村厅宰新昌，擢姚州，调师宗，乃以卓荐入觐。赋《马车行》有云：“京华雪后徒步难，西瞵借马能朝天。自陈逞荒一末吏，胸臆未诉重瞳前。”又云：“男儿五十犹卑位，车前那有八鞠骑。群公衮衮满天关，一官重落西南治。”出都日，知交竞为诗送之，朴村诗盖作于是时。

当青村宦黔时，苗疆甫平，郡邑新立，丽目击徭役之烦，赋《点夫行》、《索夫谣》纪之，论者方之少陵、次山。其《索夫谣》有云：“短衣匹马何其雄，手持旗布三尺红。传闻一片使差至，奔走妇女号儿童。翻身下冈三十里，疾若过鸟追飙风。入门大吼震山谷，呼鸡盈盘酒盈斛。从奴十人装，列坐弹筝并吹竹。明朝清晓将出门，与骑杂沓阗城闽。余威鞭马复鞭卒，背似土牛著鞭裂。”读之使人惊心动魄。其时暹罗产象，例有贡期，青村赴普安道中适遇之。贡象凡六，领以象官，浴象于湟池中，所至观者立堵，因赋《观象歌》，其篇末有云：“黄须奚官尔何人，绿鞲锦鞭稳称身。论车载米兼载酒，计船输料还输薪。须臾率向县庭去，诉尔横将公事误。鞭挞吏卒其谁何，ㄏ头压项一何怒。”以贡象之盛而扰累有司，以夷官之微而陵蔑守吏，此为京朝贵人所不及知者。青村别有句云：“邑小夫徭横，民稀龟火清。”二语尽之矣。

江都张涤园（瑾），康熙癸卯举人。官云南昆明令，有惠政。时逆潘初平，疮痍未复。涤园招集流亡，给其牛粮，期年垦田千三百余亩，三年垦数千亩。旧例，邑民日供十金，涤园曰：“令食禄于君，不食佣于民。”力却之。有抚军仆，掠夺生员妻，讼于邑。涤园庇生员，使就公庭合卺，抚仆露刃于门，不敢发。会有讹言起，大吏将出甲不威，檄毁云津桥南北民房，民哗甚。涤园从容白大吏曰：“以六千甲拥出于一门，不如分出四门，使观者莫测其数。”大吏喜从之。其持正爱民多类此。及卒，民谓好官必再生，不听殡，将绘遗像，一民持家来献曰：“昔有讼，公不直我，继思之，乃直我一生也。故私图公，岁时祀之。”同里梁五（嘉稷）从姜青藜将军在滇，哭之以诗。其第二首云：“昨过山城暂解鞍，曾闻明府下车难。抗章力减徵徭苦，破镜重谐妇孺欢。野径桑麻争蓊翳，公门桃李尽孤寒。泉台此去君休恨，万口吞声哭好官。”“破镜”句，即谓某生员事也。涤园论滇事，尝叹曰：“雪冤狱易，减徭赋难。”可与青村《点夫》、《索夫》诸诗参证。

孙延龄之叛，遣将围富川，富川令刘江屏（钦邻）力拒死之。李文定《刘富川死事》诗，有“自有精灵能杀贼，不教海岛遁孙恩”之句，一时传诵。先是，江屏以进士养母家居，强起为令。伪将至，围城说降，力拒之，以乱民有内应者，城遽陷。江屏被执，迫以伪官，奋掷其印，赋《绝命》诗云：“反覆南疆远，辜恩逆丑狂。微臣犹有舌，不肯让睢阳。”遂缢死。事闻，赠官予恤，特谧“忠烈”。同时名彦，多有挽章。陶南村（监）诗云：“书生办贼事分明，变起南荒鼓角声。绝命大书‘清进士’，毁符羞作伪公卿。白头万里心难死，碧血千年气尚生。持此区区堪报国，笑他身外总浮名。”“白头”句，谓其老母尚在也。王文简诗云：“白沙江上别苍茫，忆尔庐陵节义乡。万里青连桂管，三年碧血照青湘。乌啼溅泪逢寒食，马革惊心裹战场。望断铭旌何处是，苍梧愁绝暮云黄。”哀感苍凉，尤推绝唱。江屏，庐陵人也。

国初从龙人物以义州为盛，杨敏壮捷其一也。初为江南宝应人，以军功，籍隶义州，承先烈，从军旅。方世祖入关定鼎，敏壮年未三十，即以武略知名。身经数十战，所向必克。官江南提督，值康熙甲子南巡，迎跸，赐御书、御制诗云：“岐阳方较猎，要裹尽龙媒。仗—卜黄金勒，横秋号逸才。”纸尾书“咏马”二字，隐若相况。张文贞撰其墓志云：“天子修时巡之典，公迎觐，余忝扈从。尝与公并骑行，睹公顾盼矍铄，冠剑甚伟。及沿江而下，公独乘小艇，携两健卒，晏坐于惊风白浪之中。一时丰镐旧勋，咸指目叹羡。余因举昔人诗所云‘精神如破贝州时’者，谓公庶几似之。”即此数语，可想见其人。后来论名将者，盛推昭勇、果勇为“二杨”，顾罕及杨敏壮者，何耶？又杨提督（恺）以武进土起家，受知圣祖，尝召入南书房，与何义门、蒋南沙诸文臣同校书史。后以两湖提督归老。许登瀛赠句云：“天禄校书名进土，岳阳持节老将军。”武榜能文，致身中秘，尤仅见也。

韩心康中丞官铨曹日，手不释卷。与同曹孙虞桥尤善。偶为虞桥讲史，至汉光武出猎夜还，郅惮拒关不纳，明日诏惮受上赏故事，虞桥曰：“是君是臣，俱传千古矣。”相与赞叹。既而有侍卫至部，传上意，授某官，韩日未见旨，持不可，以是失世祖意，召对面责之，然其事竞寝。后江南巡抚缺员，部列应署之名以进，韩名次在后。上指其名曰：“是前不肯署某官人耶？”遂命抚江南。时虞桥已告归，韩过高邮访之，曰：“当日不肯署某官时，意中有郅惮故事也。不意以是竟受上知。”孙举手加额曰：“公为名臣，忻逢圣主，汉事不足道矣。”后有《寄心康中丞》诗云：“从来圣主得贤臣，大节嶙嶙始可亲。谁识当年鱼水合，却缘武帝闭关人。”病中引左手书之，且为子弓安详述其事，弓安跋尾记之。其时小臣守职，鲠直不阿；圣主用人，风节是尚。所以建一代之鸿基者，非偶然也。

粤疆始定，平南、靖南两邸对峙，供亿烦苛，民不堪命。嗣乃移耿藩于闽，以杨自西（雍建）疏也。先是，自西宰粤之高要，邑有星岩，产百石。值靖南建府，檄取是石，制门前镇狮，斧斤丁丁，昼夜不息，仅获胚石二，运经峡口，舟不胜重，遽沈。复命更取，督促愈急，藩官日喧于堂，今隐忍而已。及擢兵科，遂有是疏。其府今为将军署，石狮尚在。陈希复《粤游》杂诗有云：“嵯峨霸府镇南疆，狞石无言藓雨荒。功罪销沈恩怨在，行人指点话名王。”即咏其事。又藩邮辟厩养马，民间庐墓多被摧毁。梁药亭赋《养马行》云：“贤王爱马如爱人，人与马并分皇仁。王乐养马忘辛苦，供给王马王之民。马日水草百斤，大麦小麦十斗匀。小豆、大豆驿递频，马夜龄豆仍数巡。马肥王喜王不嗔，马瘦王怒王斩人。束山教场地广阔，筑厩养马凡千群。北城马厩先为坟，马厩管领王官军。城南马厩近海滨，马爱饮水海水清。西关马厩在城下，城下放马马散行。城下空地多草生，马头食草马尾横。王谕养马须得马性情，马来自辽左，马不轻。人有齿马，服以上刑。白马王络以珠勒，黑马王络以紫缨，紫骝马以‘桃花’名。王日数马点了，一马不见，王心不宁。百姓乞为王马，王不应。”观此可知建藩累民。而当日撤藩之计，讵得已哉。

●卷五

内廷筵宴，向不及廷臣。康熙壬戌上元，以滇疆底定，特宴大翠士、部院、卿寺、翰詹、科道诸臣于乾清宫。命学士张英、侍讲高士奇，传谕廷臣以君臣同乐之意。大学士勒德洪诣御前进酒毕，复命诸臣以次至御前赐饮观灯。又以光禄卿马世济为文毅子、右通玫陈汝器为忠毅子，举卮亲赐之。圣祖用柏梁体首唱，诸臣次第赓续成章，命名曰《昇平嘉宴诗》，刊成分赐。严荪友中允与焉，恭纪盛事，书于简末。顾晴沙廉使（光旭）题诗云：“圣祖天纵神武姿，兴文偃武开康熙。六合清照中天曦，要荒侯甸绥蛮夷。秦蜀闽粤烦鞭，滇南万里飞红旗。二十年冬奏班师，明年上元放夜期。帝曰臣民共乐之，乃命张宴庆允厘。内廷臣英臣士奇，传旨预宴诸臣知。泰交有道式燕斯，君臣相悦古所宜。乾清宫启双蟠螭，诸臣就列月上时。此时上下万炬施，陛立双柱辉龙膨。历陛升阶自玉墀，文石栏循光陆离。鳌山海市悬玻璃，山川人物相逶迤。云英错采罗神芝，诸臣上寿称介禧。虞廷乐奏趋后夔，虎拜稽首凤来仪。天浆下赐金屈卮，酒行以次光风吹。《阳春》一曲声正迟，笑言无禁荷圣慈，内奏《云门》协《咸池》。须臾机转鳌山驰，风樯阵马旋相随，盘盘彩树何纷披。更起献酬啜醇龋，工歌《既醉》再拜辞。未须问夜如何其，月满太液流轻飓。鹓序鹄立莲漏移，雪残鳷鹊皆融怡。俄传天语出殿帷，纪此嘉宴须鸿词。汉家故事《柏梁》诗，诘朝珥笔看捻髭。赓扬无事刻烛为，此诗首出圣藻垂。诸臣分行笔下搞，臣荃楷书付劂剞。御制序文韶来兹，绳孙拜赐奉恩私。传家重宝宝鼐芜，自记简末字若丝。文学侍从臣职司，圣敬日跻日孜孜，诚正而后修齐治。海寓乐业无疮痍，蚩尤不足劳轩羲。”是宴特语笑不禁，诸臣有沾醉者，命内侍扶掖以行，皆出异数。宴间每传旨，必命张文端、高文恪，以二臣直南斋也。大学士勒德洪、明珠当赋诗，以不文辞，上代成之。喜起赓歌，古无其盛。乾嘉间，每初春曲宴，命题联句，盖防于此。

是岁十月，定远乎寇大将军贝子彰泰偕征南大将军赖塔凯旋，圣祖率王大臣郊迎于芦沟桥南，于古惟唐太宗之于司徒赵国，不多觐也。李文定纪诗云：“八年宵旰武功成，犹是当年褐纛行。万里劳人欣饮至，千秋骏业喜销兵。酬庸首重亲贤礼，衣锦初还将土情。从此滇池归版籍，无烦辇下凿昆明。”“黄门鼓吹接《铙歌》，绣埒驿骝间紫驼。蛮语兜离多六诏，奇珍璀璨半诸罗。佩符犹恨前投袂，授几常思昔枕戈。勾当只今公事了，海南应见不扬波。”撤藩一举，自癸丑兴师，至是始戢。主其议者谓决疣事小，养瘫患大，故圣祖毅断行之，初不虞三桂之公然发难也。盛符升《南征》二律云：“丹徼俄传赤羽飞，边声乙夜儆垂衣。但知归马谋应切，谁料亡援事已违。杯酒从容良不易，淄青倔强究安归。试思几杖恩深处，头白何堪发祸机。”“太白秋明鬼并旁，兵占早已在炎荒。养成岁月营三窟，蛎负西南擅一方。莫遣金沙连蜀汉，岂容清浪接湖湘。由来制胜资全策，铜柱依然缅水阳。”三桂负恩不忠，昧几蹈祸不智，诗意若叹惜之。缅水，谓其计取永明事也。秦小岘《夏日衤集诗》亦有云：“汉代曾言云梦游，韩彭事业未央收。夜郎栈雨盘江细，乌石榕花猎马秋。戍伍丁男冲瘴疠，村原寡妇尽诛求。群公自有匡时策，民瘼何须泪暗流。”盖哀时悯兵之作。相传征滇之役，将士颇有卤获。初白《班师行》有云：“白头翁媪噘且僵，弃掷不得收戎行。翻身一仆委沟壑，骨肉满眼纷飘扬。红颜如花扶上马，坡高惊堕珊瑚把。儿郎新嫁羽林军，山下人逢执鞭者。近前一队飞尘起，中有伤心泪偷洒。朝家本意重开边，剧贼初乎近十年。尔等系系皆鬼妾，偷生敢复祈哀怜。”可与小岘诗参读。鳞鲈蔡将军，尚以纳三桂孙女获罪，况其下哉。

李文襄督浙之次年，耿精忠叛。文襄谓进取在三衢，不在湿处，率师移镇衢州。先后克义乌、汤溪、寿昌、东阳、嵊县，遂克江山，进复仙霞关，为康亲王大军入闽之路。又分克江西玉山诸邑，凡百四十余战。康王入闽，文襄启曰：“王但饬诸军勿掳掠，即长驱抵福州，兵不血刃矣。”王从其言，精忠果降。查德尹《过仙霞感武定相国事》云：“谁数南征第一功，时危方觉地图雄。金戈已散星河气、猨鸟犹惊草木风。路转千盘通奥安，天开一线入鸿蒙。封侯不及开元相，莫问新丰折臂翁。”谓功成而赏不逮也。合事平，铨曹以督臣辖全省，不叙。再奉谕旨，乃酌加三级。久之，乃特于世职。或薄之，文囊翟然曰：“凡此皆出特恩，胙土之荣奚过焉。”嗣以大司马内召。有问及者，则归功于天于威灵、将士用命。其在军，推诚待下，信赏必罚。满兵有犯法者，公升堂发令箭诣将军缚兵至，立斩之，辖境肃然。李笠翁家杭州，为作《军兴三异歌》云：“武定先生名进土，平生不喜谈戎事。立朝功业尽文章，诵读无斩酬所志。一旦宜威拥节旄，到时贼炽民奔号。八闽禹甸无留土，三浙人心若沸潮。先生单骑临危地，昼夜披坚躬执锐。车辙经过险路平，螳螂藩粉无完臂。砥柱东南仗一身，金瓯不损天难坠。试问中原亿万家，阿谁不赖屏藩蔽。我游吴越泛钱塘，逢人屈指谈三异。一异危疆反太平，眼观战断心无惊。民心恃有一人在，由他风鹤生疑兵。二异军兴不加派，鼓腹依然清世界。不似他邦物力穷，稻粱输尽余梯稗。三异焦心人不老，更比当年颜色好。轻裘叔子不知寒，善饭廉颇终日饱。间公何以得如斯，答云利害非吾知。委蛰便将身许国，捐躯何待出兵时。尝胆拟将警作馊，茹荼自觉甘如饴。壮哉此语真难得，义声流自忠肝出。天下安危系一人，公肥不虑封疆瘠。弹指仙霞入内庭，闽山荡尽无遗窟。滇黔楚蜀尽来归，不问而知功第一。”文襄勋业基于学养者如此。笠翁诗近真率，其《甲申纪乱》诗有云：“贼多请益兵，兵多适增厉。兵去贼复来，贼来兵不至。兵括贼之遗，贼亨兵之利。”戎祸掺黩，数语尽之矣。